第8章 出門(一更)
殘燈如豆。
彎腰把一盆熱水放在了面盆架上後,周楚楚直起身,邁開步子走向衛峥所在的床旁。油燈的燈光自她的左前方打來,把她嬌美的臉龐照得半明半昧,明處溫柔慈悲如菩薩,昧處冷漠惡毒似厲鬼。
一如她這個人。
衛峥沉默地看着垂首低眉的周楚楚漸漸走近。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他都已經在她家待了三天了。這些天裏,她變着花樣給他做各種美味的吃食。不用他開口,她便讓她的母親為他置辦全了他所需要的私人用品,還有他身上的傷所需要塗的促進愈合的藥,周全而細心。他的呼來喝去,她也從不拒絕。
她似乎還特別地怕他。每次在他的面前,她能不擡頭就不擡頭,能不多說就不多說,身體力行地貫徹多做事、少說話的行為方針。
如果不是初見時她猙獰的面目太過令人深刻,他或許就要被現在無害的她給騙了。
“熱水放好了,十三哥,我扶你下床吧?”因為衛峥“失憶”了,不僅想不起來自己家在何方,也想不起來自己姓甚名誰,還想不起來自己年歲幾何,實在讓人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但是,暫時“你你你”,或者“小哥兒”地稱呼人家還行,每天都這麽稱呼人家,有點兒像是不把人家放在心裏,十分生疏似的。周母怎麽肯讓衛峥同他們家一直生疏下去呢?別的人且不說,最起碼和周楚楚就不行!周母便認真地向衛峥詢問了一番,最後,根據他的意思以周楚楚把他從海邊救回家的日子,做他暫時的代稱,十三。
衛峥擡起右臂,任周楚楚把他的右臂抓過去架到了她的肩膀上。
再起身離開木床,等站到了地上時,衛峥的半邊身子都依在了周楚楚的身上。他雖然才十七歲,但從小錦衣玉食,又騎馬射獵,還習了武,運動量也大,所以長得人高馬大的,半個人壓過來時像座小山一般的沉。周楚楚努力聚起力氣撐住,不一會兒,就硬撐得滿臉通紅了。
朝着落地面盆架那邊走了幾步後,衛峥忽然問:“你沒什麽想對我說的?”
啊?
周楚楚驚愕地側頭看他。除了日常照顧他所必須要對他說的話,她還能有什麽對他說的?而日常所必須要說的話,她剛才不是已經說了麽?哦,不對,她還真的有句話想對他說,那就是“你以後恢複了記憶後,能不能不要殺我全家?”。但是,這話現在是能跟他說的麽?
不是!
周楚楚便輕輕地搖頭:“沒有。”
因為攙扶的姿勢,衛峥和周楚楚的距離很近。她側過頭來後,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她酡紅的臉龐上,那無辜茫然如孩童般的神色。衛峥的心裏忽然就騰起了一股惱意。
她是無辜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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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初見時她對他的毆打,還是今兒個打着他的名義向她娘要了條魚,結果,他今兒可一口魚湯都沒有喝到,她是無辜的嗎?
從來不是。
那麽,她憑什麽在做了那些事情後,還那麽無辜?
衛峥唇色偏淡的唇角緊緊地抿起。已經走到了面盆架前了,他卻不肯移開壓在周楚楚身上的半邊身子。
“到了,十三哥你可以放開我了。”周楚楚沒有察覺到衛峥的異常。方才她回答完他的問題後,見他沒有再說什麽,便又回正頭避開他的視線了。此時,到了落地面盆架前,以往不待她說便會主動放開她的男人,現在卻在她提醒了他之後,仍舊沉默地壓在她身上,不動也不言。周楚楚終于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不對勁兒,她的呼吸滞了一下。
房間裏面再度陷入安靜。
不過這安靜又和之前的安靜不同,像是冬日的荒原,萬物俱寂,卻也暗藏着肅殺。
時間在這個時候忽然變得漫長起來,一分一秒都猶如烈火烹油,熬煎人心。周楚楚硬熬了幾瞬便濕了眼眶,豆大的淚跟斷了線兒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地往下落,下小雨一般。不過,她雖然眼淚流得兇,但卻沒有哭聲,一點兒音都沒有的那種,如果衛峥不是偏頭正看着她,可能都發覺不了她哭了。
衛峥一怔。
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腦子裏面甚至閃過一個的念頭,這個膽小如鼠,水多如桃的小哭包,真的是他之前在海邊初次遇見的那個猙獰少女嗎?
念頭剛過,衛峥就在心裏嗤笑了自己一聲,荒唐!她不是那個猙獰的少女是誰?他在她家裏也住了幾天了,對她家中的人口情況也摸了個清楚了,他們家,可沒有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姐姐或者妹妹。
衛峥琥珀色的眸子眯了眯:“你打着我的名義向伯母要了條魚去做魚糕後,也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介意這個。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之前只是不方便向我娘解釋要一條魚的用途,我擔心我娘不會批準我用魚,因為魚糕沒有做出來前她不知道我的手藝,就想着,借用一下你的名義省些事兒。對不住,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你別再生氣了好不好?”
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颠三倒四的句子,看得出她是真的很急着在解釋了。
衛峥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提起魚糕一事只是為了敲打她一下,現在敲打完了,他便把話題一轉,通知她說起了另一件事:“明天我要去縣城。”
至于她的眼淚,她的忐忑難安,因為他對她生不起憐惜之情,所以即便是看見了,他也可以無動于衷。
他這是,不生她的氣了嗎?
應該是的吧?她犯的也不是什麽大錯,小說裏面他的人設也不是一個喜歡揪着某件事情不放的,小肚雞腸的人,那麽,他現在轉開話題,應該就是不生氣了。
周楚楚如釋重負。這個時候她也不敢違逆他,擡起手背抹了下眼淚後,她便一口應了下來:“好。不過你身上的傷還沒有養好,明天出門的話,需要提前好好地安排一下,我得去跟我爹說讓他趕緊去辦。你可以先放開我,放我出去嗎?”
~~
周家村上空白茫茫的霧氣開始消散,天色漸明,遙遠天幕上稀稀落落的幾顆星星也慢慢暗淡了下去。
看見周國安拉了一下缰繩,把牛車在自己家門口停了下來後,在門口候了有一會兒的周母笑着和他打了個招呼。然後,她回頭朝屋子裏喊:“楚楚,快點把十三扶出來,你安叔的牛車到了。”
周楚楚軟軟的嗓音很快回道:“好的,我們馬上就出來。”
同在門口的周父和周國安也笑着打完了招呼後,搬起裝着昨日捕到的魚的木桶,往牛車上去。
周母抱着一個褐色的陶罐也往牛車的車尾上坐。
夫妻兩人在牛車上剛坐好,周楚楚就扶着衛峥走到了堂屋近門口處。今日要去縣城的行程是昨天晚上就已經定好了的,出發的時間也提前确定好了,方才周母催周楚楚時,衛峥和周楚楚都已經穿戴完畢,洗漱完畢,只是因為衛峥有傷不便,才留在了家裏等候周國安的牛車而已。
“好俊的小夥子啊!”這是衛峥第一次在村民的面前出現。他穿着周母後來給他買的新衣服,石青色的大袖衫寬大飄逸,身高不夠高,或者肩膀不夠寬闊的人穿了都會穿不出那股飄逸感,但衛峥卻不會。他身材高大,儀表不凡,身着石青色的大袖衫向着屋外慢慢地走出來時,周國安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上的神仙下凡,忍不住贊嘆出聲。
周母早把衛峥視作自己未來的女婿了。此時聽見周國安誇贊衛峥,她像是聽見人在誇自己一般,喜得眼睛都笑得成了一條縫兒:“那當然了。我們家楚楚看上救回家的人,那還能平凡?”
周母也算是良苦用心了。短短的一句話,既滿足了自己的炫耀欲,還點出了衛峥此時已經名草有主了,村裏的那些野花們不用肖想他了。
周楚楚十分不想要周母的這份良苦用心。
娘怎麽這麽口無遮攔的啊!她能理解她想把自己和衛峥湊成對的心态,畢竟,于她而言,衛峥代表着富貴,巴上了他以後一家人就有好日子過了。可是,你的心思也不要表露得太直白了啊!隐晦點啊!真不怕衛峥反感嗎?
他可是一國的皇子,從小随心所欲慣了的,能受得了別人給他拉郎配?
周楚楚慢慢地扭過腦袋,本想偷偷地瞥一眼衛峥的面色看他有沒有生氣,卻猝不及防撞進了他的眼底。那雙眸子帶着琥珀的黃,像玉石一般美麗,卻遠比玉石深邃。她離他離得這麽近距離地看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他的眼底此時究竟是些什麽情緒,周楚楚狀若蝴蝶翅膀的眼睫一顫。她連忙移開視線,小小聲說:“十三哥你別聽我娘的,她開玩笑的。”
“伯母說了好幾句,你指的哪句?我不平凡的那句?還是——”衛峥刻意地停頓了須臾後,才一字一字緩慢地說,“你看上我了的那句?”
周楚楚猛地瞪圓了眼睛。
她忽然有點兒懷疑自己的聽覺是不是出問題了。不然,怎麽會聽見衛峥調戲她的話?他應該不會這麽無聊吧?
~~
“楚楚,你們還在堂屋裏磨蹭什麽?趕緊過來上車啊!”周母催促的聲音忽然傳來,瞬間打破了周楚楚和衛峥之間萦繞着的淡淡的暧昧。
周楚楚正不自在呢,忽然見了周母遞過來的臺階,她立即就往下爬:“我娘又催了,我們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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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周國安還是個話唠,駕着牛車往縣城裏趕時,他時不時地就回頭問坐在柔軟的被褥上的衛峥一句:“小夥子,聽說你失憶了,什麽都不記得了?”
“嗯。”
“自己叫什麽也不記得了?”
“是的。”
周母在旁邊插話:“國安你可以叫他十三,這是我們家楚楚和他初次相遇的日子。”
娘啊,你怎麽又開始了。
周楚楚擡手撫額。她娘說的話不算對,也不算不對,就是把兩件本來無關的事情強行湊到一起,弄得她想糾正都糾正不了。因為這兩件事情都是沒錯的。可這麽強行湊一起,卻又能弄出一種暧昧感。
擔心周母之後又會繼續語出驚人,周楚楚只能咬了咬牙,硬着頭皮另起一個話題,把人們的注意力拉過去:“十三哥,等會兒到了縣城後,你要去哪裏?”
“書店。”
這個地方真有些出乎人的意料,周母也好奇了:“十三你去那兒幹什麽?”
“買本書。”
周母的臉色微變了下。
孩子愛看書,這本是好事,只是,書的價格貴啊。再者,為了給他補身體,為了讓他住得舒适,這幾日他們家積累了好些年的存款簡直是流水一般地往外流,周母別提多心疼了。
可那些東西,不是給衛峥補身體的吃食,就是他生活所必須的用品,楚楚說要給他買,她也無法拒絕。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存款縮水。
可是,書這種沒什麽實用功能的東西,周母就真的有點兒忍受不了了。
就連外人周國安,聽了衛峥的話後,也不認同地搖了搖頭:“小夥子,楚楚他爹娘攢幾個錢也不容易,之前給你買這買那的,村裏人誰知道了不在背後嘀咕一句他們家的人是不是摔壞了腦袋?有錢自己用不好,居然給別人用。不過他們樂意,我也就不多說什麽。但是小夥子啊,你的心裏要有一杆秤,人家對你的好你心裏要領這份情,還要稍微體諒他們家一下,他們家就一海裏捕魚的,哪裏像有錢花來買書的樣子?”
一語既出,滿座皆默。
周父周母是真的為難,周楚楚比他們更為難。他們是為難在不想掏腰包買書,又不知該怎麽開口拒絕。周楚楚卻是想讓他們願意掏腰包買書。而衛峥,沉默着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清晨的路上,只餘下拉車的大水牛偶爾響鼻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