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回到府裏,齊槿安洗掉一身的酒氣和粘膩的濁汗,換上寬松的道袍,披着還在滴水珠的濕發獨自去了書房。
“都下去,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能進來。”他低沉地吩咐。
“諾。”下人三三兩兩魚貫而出,書房又恢複了寧靜。
齊槿安背對着書架沉吟片刻,轉身從書架的夾層裏抽出一個個或長或短的匣子,同一種木料的烏色匣子擺滿了整個書桌。這些木匣做工看着不像是出自木匠之手,更像是一個還沒出師的學徒的練手之作,有兩個木匣粗糙地還摸得到木刺。但越往書案尾,呈在其上的木匣不僅平滑,還手藝純熟地雕刻了圖案。
齊槿安打開工藝最粗糙的那個木匣子,這是他自己動手做的第一個木匣,底部有個凹槽,還沾着暗紅色的印子,那是他用锉刀創到中指留下的。當初他本想扔掉這個面容坑窪的瑕疵品,但三公主說粗制濫造的木匣剛好配她雕刻的第一個瑕玉,因為“配”這個字,他藏着暗喜把匣子留下了。
他動作輕緩地撥開木匣,裏面靜靜端坐着一只面容模糊的玉兔子,這是康寧親手雕刻的第一個玉雕,是她十一歲時,在他從上書房畢業那年,歡歡喜喜送到了他手裏。
齊槿安接着打開第二個木匣,這個木匣表面勉強光滑,裏面裝着一個墨色藥囊,已過經年,木匣似乎已經被藥香浸透。當年康寧自學醫書制了藥囊,她興奮地送給她的兄弟姐妹炫耀,他知曉後同她要,她說她的繡品只給她的親人。但在他寫了一篇誇贊的詩文後,第二天便收到了繡有木槿的藥囊。為此他竊喜不已,忍不住追問她是不是早就給他準備好了,她不承認,只說藥囊是她同宮女要的。但他私底下觀察過,藥囊上的木槿跟三皇子藥囊上的蘭草是同出一人的繡藝。
第三個木匣裏是一支浸蘊着佛香的木釵,那年他十六歲,他說他以後要同他父親一樣駐守隴西,三公主聽聞後從大相國寺的主持手裏求來了菩提樹樹幹制成的木釵送給了他,這也是她主動送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
硯臺、鎮紙、褪了色的宮花、顏色暗沉的金釵、一把做工精良的彎弓、一本一年前暢銷的話本、一疊精美書簽、一串手鏈,最後一個刻了花紋的木匣裝的便是映山紅缂絲團扇。這些都是這兩年他借着種種理由從三公主手裏讨來的。
從晚霞漫天到金烏藏山,書房裏暗到看不清人影,就在書房外的仆從急得抓耳撓腮之際,聽屋裏人終于發話了,“點燈。”
昏黃的燭光亮起,仆從借着光看到書案上擺着一個大木箱,木箱阖得嚴絲合縫,絲毫不給人窺探的機會。
“把我騰出來的書都給擺在書架上。”齊槿安獨自抱起樟木箱子,只留了個提燈籠的小厮,其餘跟随的仆從都被他揮退。
“你也下去,都出去用膳,我現在不用人伺候。”到了主院,他把守着的丫鬟小厮都趕了出去,接了燈籠獨自一人在院內晃悠。好一會兒,他停止轉動,拎起花匠用的鋤頭在他卧房窗外兩尺遠的地方挖坑。
半個時辰後,原本平坦的地面出現了個半人深的四方坑,他從坑裏爬起來,進屋拿了疊油紙把箱子給包裹嚴實,末了猶豫不決地把箱子落進土坑裏。
今日二公主越矩的舉動和她若無其事的态度讓他膈應,尤其是受邀赴宴時相熟的人暗中對他的側目,讓他難看不已。他明明什麽都沒做,卻無形中套了個奸夫的殼子,何其可笑。最讓他難受的是三公主沒有赴宴,是誤會了他還是不屑與之為伍?
整個将軍府靜悄悄的,齊槿安聽着隔壁似有似無的宴飲聲,席地而坐,一點點把濕土推進坑裏,還是埋在土裏安全幹淨。是他率先推遠了她,不能給她承諾,不願意為她放棄權勢地位,就不該給她帶去被人嬉笑議論的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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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槿安沒再另設餞別宴,不然就是打二公主臉,他再怎麽不滿他也是臣,二公主是君,是皇女,有皇上給她撐腰。他沒必要為一時之氣讓皇上對他心有芥蒂。
三月初十,齊槿安拜別來為他送行的二皇子三皇子,以及與他交情頗深的世家子弟。
“我們三公主養牛養出感情了,這不,一大早跑去了西山,說是要把牛安排好親手交到齊世子手裏。”三皇子見齊槿安時不時往城門裏望,他有些為他心酸,知道他想見誰,也沒藏着掖着康寧的行蹤。
“那臣這就往西山去,看公主有沒有要幫忙的。”齊槿安現在顧不了別的,還是想再見康寧一面。
“我同你一起去,我跟三妹還約着有事要辦。”二皇子出聲,他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三皇子,打馬跟上齊槿安。
“我也去,剛好我今天也沒事。”三皇子也攆了上去,還不忘回身說:“你們先回城,不用跟着了。”
三人騎馬在前,身後跟着五百兵士,剛到西山山腳,就見一大群膘肥體壯的牛聲勢浩蕩地往山下奔,一行人趕緊避在山道上讓牛先行。
“古老伯,你真不留在中原?”康寧還想挽留,這幾千頭牛要趕往隴西,路程遠不說,一半都還揣了崽,路上有熟悉的人照顧肯定是好一些。
“老奴還是習慣了漠北的生活,等秋天臺吉來了,我是要随他回去的。”中原的生活是比漠北安定,但規矩大,不自在。
“要不您來年随我一同過去,這批牛送到隴西了,我讓齊世子派人再送你回來?”康寧勸道。
“這……”
“草原牛的脾性再沒有比你更了解的了,本宮擔心我朝的牛倌照料不周會導致許多牛犢夭折,我們這半年辛辛苦苦照顧它們,可不能白費了功夫。”大雪紛飛的時候康寧都不忘西山的牛,去年寒冬,一匹牛都沒受凍。開春後,母牛還都懷上了牛犢,只要再等兩個月,牛群裏要降生近兩千頭牛犢,要是在路上死了大批,康寧氣都要氣死了。
“古老伯是吧?你放心,到隴西後把牛安頓好了,我就派人送你回來。如果不出意外,你應該是能趕在臺吉來之前回到燕京。”齊槿安突然冒出來說話,吓了兩人一跳。
“那也行,我信公主的。”古老伯答應下來,他也操心這群揣崽還要遠行的牛,漠北的這個時候雪還沒開化,母牛正是安胎的時候。
“齊世子,牛我就交給你了。”康寧笑意盈盈望向齊槿安,威脅道:“牛要是出了事,我拿你是問。”
齊槿安苦笑,以前從不稱他為齊世子,現在再也聽不到她喚他齊槿安。
“公主放心,臣必盡心竭力。”
牛群已被牛倌趕到宮道上,跟上來的兵士也散開把牛群圍在中間。齊槿安等了又等,見康寧沒話再跟他說,失魂落魄地告辭:“兩位皇子留步,臣該走了。”
“公主,您大婚臣是回不來了,賀禮臣已備好,屆時有三皇子代臣轉達。臣先提前恭賀您新婚大喜,願您同臺吉芝蘭茂千載,琴瑟樂百年。”齊槿安跪地一拜,深深一叩。起身後翻身上馬,甩一響空鞭,馬踏蹄而去。
康寧目送齊槿安于馬上漸行漸遠,啞聲許久。
“三妹,你可真狠心。”三皇子憤憤不平道:“他是要去戰場的,你連聲保重都吝啬說。”
康寧沒辯白也沒否認,早就主動放棄了的,何必再情深。
“三妹,你要的仆從我找好了,要不要去看看?”二皇子出聲打破緊張的氛圍。
“去。”康寧掏出哨子吹響,不一會兒,山道上奔來一匹棗紅馬,前些日子她讓人給紅豆打了馬鞍,今天是她第二次帶它出來放風。
“三哥你去不去?我托二哥給我尋了幾個會打暖炕的匠人,你幫我掌掌眼?”康寧騎上馬,主動給三皇子遞臺階,示弱道:“我明年的今日不定還在大康,三哥你讓讓我,別同我計較。”她嘆口氣,真心實意道:“妹妹我情緒有些提不起來,一想到要遠嫁他鄉,就忍不住失落焦灼,要是有讓你不舒心的地方,你別往心裏去。”
三皇子聽她這麽一說,心下立馬愧疚,“是我牛心左性,三妹別聽我胡言亂語,三哥陪你一起去。”
康寧忙忙碌碌尋匠人,尋找耐寒耐旱的種子,忙過了夏日迎來了深秋,承諾說是八九月份來朝貢的塔拉遲遲不見音信。
日子一天天逼近寒冬,北方的冷空氣南下,前朝後宮都在熱火朝天地讨論鞑靼未至的原因。二公主已經出宮開府了,公主所算是安靜了下來,康寧立在書房裏練字,卻因為心不靜,字有形無神。
“小祖宗啊,你還有心練字!”熹妃風風火火闖進來,大罵道:“當初我就不該随了你的意,那殺千刀的鞑子竟然是放了個空響,如今害的你被人看笑話。”熹妃這些天急得嘴都起了燎泡,宮裏宮外都有人笑她兒被鞑子男色迷昏了頭,放下身段下嫁還被鞑子甩了,氣煞她也。
“他應當是被絆住了。”康寧更擔心的是塔拉的安危,漠北離大康太遠了,路上山多野獸多,迷了路,遇上野獸,甚至遇上山匪都有可能。更可怕的是,鞑靼以為塔拉到了大康,大康以為鞑靼毀約,塔拉得不到救助只能喪命。
“這時候你還在幫他說話!你都被他害死了,如今是人不是人都能笑話你。”熹妃氣不打一處來,心裏懷疑康寧真被塔拉那鞑子迷昏了頭。
“他如果活着他一定會來。”康寧扶她母妃坐下,給她端杯溫茶,平靜地分析道:“他去年送來的馬匹牛羊價值極高,更是翻山越嶺一路趕來的,付出的成本這麽大,不可能拉兩趟糧食就算了。”
“那……”外面突然喧嘩,兩人仔細一聽,下雪了……
“那他還有可能活着?”熹妃問出未盡之語。
康寧不知道,她只能心存希冀,盼着塔拉已經到遼東了,或是漠北有事絆着他今年不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