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什麽時候找到你父皇其他的孩子,你這個公主就什麽時候休息,也再不用費神去操心那些事。”
皇後淡然地低頭吹茶。
鶴知知無言。
父皇都在皇陵安息十數年了,要是真有那什麽私生子,早就已經浮出水面,哪還要到現在來尋。
鶴知知這才反應過來,她又被母後唬騙了。
鶴知知提了一口氣,是她不好,不應該如此猶豫。
身為唯一的公主,她理應以母親為榜樣,盡力去完成這份應盡的責任。
哪怕她依舊懷疑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能夠做好。
但沉重的念頭只在公主腦袋裏轉悠了一會兒,待到步行回到自己宮殿中,鶴知知又是一臉輕松神色。
洗漱安寝,帳外一朵燭火幽幽跳着,鶴知知翻過來,又翻過去,莫名有些睡不着。
她将一個多餘的軟枕抱在懷裏,盯着朦胧燭火發呆。
燭火光暈中,似乎暧昧勾勒出一件魚白裏衣,腰肢收緊,沒入外袍之下。
鶴知知出神地想了會兒,思緒竟慢慢平穩下來,很快眼皮漸重,沉沉睡去,也沒做那屍橫遍野的預知夢。
數日後清晨,天邊才剛泛白,鶴知知便被人從被窩裏挖了起來。
接任了內宮事務,鶴知知再不似以往清閑。
一大早,各宮的太監嬷嬷蜂擁進來,你一句我一句地彙報。這位妃子口幹舌燥,想食荔枝,那位娘娘心情郁郁,想升三十兩月俸,瑣碎諸事,聽得鶴知知腦袋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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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母後要将這活計丢給自己。
雖然頭痛,鶴知知還是努力将內宮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但每天被迫早起聽這麽一堆破事,鶴知知心中的疲憊與日俱增。
好在,午後辦事的人漸漸散了,小姐妹也進宮來找鶴知知玩耍。
彼時鶴知知正躺倒在美人榻上犯困,窗外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小臂上,白光耀目,将那塊肌膚暖到微燙。
陶樂然是戶部尚書嫡女,跟鶴知知素來要好。
見鶴知知像條懶貓一般躺在那兒,便走過去促狹地在她腰上撓了一把。鶴知知果然立刻卷起來,擡起眼睛看她:“是你啊。”
“不然你在等誰?”
陶樂然奇道,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撚起一粒莓果扔進嘴裏:“聽說你最近忙得很。”
“是啊——”鶴知知拖長了尾調,含含糊糊地抱怨,“的确有些暈頭轉向。”
“乍然管事,總會有那麽些日子不适應的。”陶樂然唏噓,勸慰了兩句。她翻動桌上的書卷,随口問,“你在忙的就是這些?”
桌上有一本厚皮封裝的冊子,裏面全是娟秀小楷,看上去像是公主自己寫的字,陶樂然好奇地拿起來一看,“嘩”地感嘆出聲。
鶴知知朝那邊瞥了一眼,登時一怔,趕緊翻身坐起,一把将那冊子奪了回來。
她雙手忙亂地将書冊翻回去覆好,紙頁翻動間仍然難免洩露出一些字句——
“元月二十日,國師飲牛乳後入睡。”
“二月二十八日,國師多用一碟糖蒸酥酪。”
陶樂然捂着肚子笑彎了腰,就差沒在桌上滾來滾去。
倒不是因為紙上記載的內容有多好笑,而是因為鶴知知此時的表情。
好似被人發現了藏得最深的秘密一般黑着臉不悅,又故作鎮定地板起面容,鶴知知白了陶樂然一眼,将那書冊卷起藏進襟前。
陶樂然笑夠了,才喘過氣來,擦掉眼角淚花,撞了撞鶴知知的肩膀道:“這有什麽,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的怪癖了。”
“注意你的言辭。”鶴知知嚴肅道,“我這只是為了保持一個良好的習慣而已。”
鶴知知又歪頭想了想,舉證道:“母後安排給我的事項,我也會這樣記錄呀。”
陶樂然又差點笑到岔氣,搖搖頭道:“皇後娘娘的囑咐,樁樁件件都是大事,當然要牢牢記下。你怎能和這個相比。再說,你知道的這是不是也太多了些?我估摸着,我娘都不知道我昨晚吃用了什麽糕點。”
“別胡說!”鶴知知爬起來敲了她一記,起身去屏風後換衣裳。
将輕薄紗裙褪去,換上一件束腿帶風的綢緞褲子,很是輕便。
陶樂然興致勃勃地倚在美人榻上,邊隔空欣賞着屏風後隐約透出的纖美肩膀輪廓,邊擠眉弄眼地問道:“我說公主殿下,難道你就真沒意識到,你在小本本上記人行蹤的這個癖好實在有點……怪異?”
鶴知知從屏風後走出來,伸手讓身旁婢女替她系好袖帶,微惱地瞪了陶樂然一眼:“還顧着貧嘴,今日還出不出門了?”
陶樂然是關不住的活潑個性,她每回來找鶴知知,必是因為又在外邊兒發現了什麽新鮮好玩的事物,要帶着鶴知知去看的。
鶴知知也頗有默契,不用她多說,自行換好了出門的衣着,只是可惡,竟被陶樂然看見了那個冊子,今日又被她好生數落一通。
陶樂然也見好就收,默默示意自己會乖乖閉嘴。
畢竟是公主,可不能亂逗,要是逗急眼了……
“說不定你也會把我今天吃了一碗綠豆湯,三塊黃面糕,都寫在你那小冊子上!”
“你!”鶴知知舉着團扇,一路追着陶樂然打鬧出門。
陶樂然嘻嘻哈哈,兩個少女一前一後,沿着宮牆跑得自在如風。
她們去了一處熱鬧集市。
這兒是民間手藝人聚集擺攤的地方,向來都是熙熙攘攘,只是今日有一個角落格外熱鬧些。
陶樂然拉着鶴知知,像兩只輕靈的燕子鑽進了人堆裏,侍衛在後面急急忙忙跟上來,小心地幫她們開道。
一群人圍在正中央的,是一位半頭華發的老者,他正面看上去有幾分可怖,因為他原本是一對雙目的位置,卻長着一對肉瘤,顯然是已經雙目失明。
他身邊放着一張桌子,上面擺着墊餅、支釘等物,還有一缸和好的紅泥。
一個總角年紀的男孩兒擠上前,在他面前的銅碗裏灑下一把錢幣,老者偏頭聽了聽響動,似是在分辨銀錢數目。
辨認完,老者招手讓那孩童過來,伸手在他面上、顱骨等處揉捏幾下,接着便将手伸進缸中,翻攪揉弄,捧出一團紅泥,摸索着在他那張桌上,将紅泥邊轉邊捏成了一個肚腹滾圓、憨态可掬的形狀。
接着,他拿起小刀在正面雕刻幾下,輕松勾勒出眼耳鼻唇,然後在頂部勾出一頂帽檐的模樣,背面切出一個壺口,裝進了木盒中,遞給那付過銀錢的孩童。
那孩子抱着木匣快快樂樂地跑了,大約是去城東找人燒窯。
老者面前,除了那堆制陶的器具,還放了一些已制成的陶品。
全是陶壺形狀,但這些壺上無一例外,都頂着一張人臉,想必與方才新鮮出爐的人面壺一樣,是這位老者的傑作。
桌上擺着的這些人面陶壺是只看不賣的,個個惟妙惟肖,甚至還有一個,大約是外邦人,連腦袋上卷曲的頭發都刻出了紋路。
方才那孩童拿走的陶坯雖然還沒有燒制好,但鶴知知方才看這老者手下勾弄的那幾下,就已經能看出,那陶壺上必會栩栩如生地顯現着孩童圓潤的耳廓、嘴巴微微嘟起上翹的天真笑模樣。
老者制陶的工藝其實稱不上精湛,只能說是尋常,或許街上集市裏兩文錢一個的陶碗也要比他捏制的結實些。
但外面有賣糖人的,瓷人的,卻沒有賣人面壺的,而且是跟自己個兒長得一模一樣的壺,當然新鮮。
更令人驚奇的是,這老者雙眼皆盲,只憑雙手摸骨,便能捏出這樣惟妙惟肖的陶器。
也難怪有這麽多人在此圍觀,又難怪陶樂然會巴巴地把她從宮裏拉出來看了。
“大泗城中繁華是繁華,這幾日卻少有新鮮事,也就這個頗為有趣。”
陶樂然搖着團扇,顯然對自己挖寶的能力很是自得。
鶴知知笑了笑,偏頭看着那位老者,若有所思。
夜涼如水,将龍塔頂端,月鳴殿四周挂着的燈籠還在亮着熒熒微光。
睢晝本應早早歇下,可此時他對面坐着一個神秘莫測的陌生男子,屋內無一個下人侍奉,也就無人看到這一幕。
睢晝對面那人長得清秀溫文,身後卻背着一把大刀,刀柄上還有暗刻紋路,燭光一照,猶如游蛇移動。
“……那窩土匪遭清繳後,崇山門接了國師大人之令,集結數十人馬飛奔趕去,在塘湖一帶搜尋了五個日夜,卻并未發現藏寶圖的蹤跡。”清秀男子對着睢晝笑了笑,“國師大人,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若谷少俠當真一無所獲,又怎會深夜來這裏尋我。”睢晝端着茶杯,在指間摩挲轉動。
他一身素白寝袍,其間用銀線繡着雙生蓮花,烏發披散,在月光下如水柔波。
谷映雨試探無果,牙根輕咬:“從國師這裏,還真是一點便宜都占不到,是我不自量力了。”
說完,他從懷中摸出一根骨笛,上面氣孔研磨精致圓潤,卻排列不一,作為樂笛來說,只能算是瑕疵次品。
谷映雨将骨笛放在桌上。
睢晝定定看了一眼,亦從一旁的木盒中取出一根骨笛,擺在一處。
兩根骨笛上孔隙一致,材質看起來也是一模一樣。
“這是用白鶴翅骨刻制的。除了這兩根,恐怕還有很多人手裏拿着此物。”
睢晝擡眸看着谷映雨。
谷映雨凝眉思忖少傾,站起身。
“那我便知道了。請國師大人稍待,崇山門定會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睢晝起身送客,谷映雨卻身輕如燕,在窗沿上足尖輕點,便趁着夜色高高飛入空中,躍進一片濃密樹林中,消失不見。
窗外咔噠一響,像是什麽東西被放了下來。
睢晝眸光一轉,揮袖拂開窗棂。
窗臺上,放着一個精致木匣。
匣中是一個木雕鎮紙,上面的花紋起伏、走勢弧度,都與睢晝從前被公主貪玩摔壞、只剩一半的某個鎮紙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