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王峙整個人血都湧上?來,一時無法反應。
良久,他問?:“什麽?”
王巍輕聲重複一遍。
王峙仍是不做反應,許久後,心裏才默默地念:哦,阿翁去了……
念了數遍,猛地一個激靈:阿翁去了?
怎麽可能呢!
王巍卻已催促王峙,速帶裴愛,一同歸家。
王峙火速奔回,通知裴愛。事情緊急,小夫妻沒有收拾,徑直上?了馬車。
出城時尚是白晝,這白晝竟格外的長?,仿佛太陽不會再落下去。
既然日頭不落,那路自然也沒走幾?,王峙是陪着?裴愛坐車的,她瞧得出他眼中的焦慮,牽他手道:“別急,最遲後日早上?就到了。”
王峙挪動?身軀:“這車怎走得這樣慢。”
裴愛牽着?他的手,不說話。
馬車馳騁快了,颠簸極大,其實她有些暈,一直在強忍着?。但眼下的狀況,裴愛斷不會向王峙開口的。只?遂着?他的願,讓馬車再快點——王巍早已打馬跑在前頭。
老?将軍身子骨出人意料的健壯,整個隊伍的人馬夜裏都沒有休息,是連夜趕路。到了第?二日,天亮的晚,等周遭全部泛白後,建康已近在眼前。
裴愛實在暈得難受,終于忍不住,打開窗戶,吐了出來。
但吐的多是白水,倒是幹嘔的多。
王峙在旁看着?,擡手撫摸裴愛的背寬慰,裴愛回過頭來,卻見王峙身子一傾,向前倒去,竟也是要吐的姿勢。
難道他也暈了?
裴愛連忙扶住他。然而王峙已經吐了,她看地上?,竟不是嘔物污穢,而是一大口暗紅淤血。
裴愛大驚,視線模糊,忙問?道:“你沒事吧?”就要喊停車,找大夫。王峙卻按住她的手,接着?兩廂凝視,王峙輕輕搖頭。
他沒事的,不過是郁結攻心。
王峙反而問?裴愛:“你沒事吧?”
裴愛搖頭:“沒事,車行太快有些暈了。”
王峙一笑,身手摸向腰間的壺囊,卻想起來壺裏是酒,手上?停住,道:“待會到家了,你喝點熱茶。”
“嗯。”
等兩人抵達王家,見得正門前已挂了幡布白花,靈堂設起。
王峙讓裴愛先去喝茶,自己則緩步走向靈堂。
裴愛見狀,不放開牽着?的手,小聲道:“我?已經沒事了,和你一起去。”
王峙目光直視前方,并未去看裴愛,但牽着?的手卻立刻用力,攥得緊緊的。
兩人來到靈堂上?,王道柔和謝英都在裏面,當中王道柔已哭成淚人,謝英反而眼中無淚,一身孝裙坐在一邊,背脖皆直,極是端正。王峙和裴愛進來時,王巍已經拜過王崇靈柩,正走到邊上?寬慰謝英。王峙聽阿婆作答,仍是幹淨利落做派,再看她眸光清明,未癡未傻,甚至看不出一丁點的悲傷。
王峙怔忪,因?為在他的認知裏,阿翁與王婆的感情是極深的。
王峙不便言語,與裴愛恭敬拜過,而後,囑咐裴愛去幫謝英主持喪事,自己則偷偷将王道柔拉到一邊。
這拉還不好?拉,王道柔一直沒領會兒子的意思,始終跪在靈柩前不願離開。
好?不容易将她拉去偏堂,只?母子二人,靜聽無隔牆的耳朵,王峙卻仍不好?開口——因?為王道柔悲痛抽泣,根本無法聽人言語,亦無法應聲。
王峙勸了會,又?等阿娘平靜了,低聲輕問?,王崇是否如?通告一般,是心病猝死。
王道柔哽咽點頭:“你阿翁本就心髒不好?,那日回來,見你阿婆和我?,突地就倒地,我?們趕忙去瞧,已經嘴唇發青。救了一會,救不回來……”說到這,情不自禁再次痛苦。
王峙卻在哭聲中問?:“阿娘,你确定是心病?”
王道柔毫不懷疑,道:“是。你阿婆驗證過。”
“那你去看了嗎?”
“看了呀,我?當時在場。”
王峙聽母親如?此說,不再糾結。
少頃,他又?問?王道柔:“阿父不在家麽?”自從進家門起,就不見桓超身影。
出乎意料的,王道柔卻誇贊了桓超一番。
說王崇倒地,是桓超幫忙抱起。宮裏的禦醫,亦是他策馬狂奔帶回來。這幾日桓超都忙前忙後,不曾閉眼,他的一班摯友,例如?庾慎,這幾天都在王家幫忙。
桓超此刻是去送客去了。
王道柔道:“從前你阿翁阿婆,都不大喜歡桓郎,但這次桓郎所作,你阿婆都看在眼裏,于我?說,養婿勝兒。”
王道柔說到這,不知為何,又?想起從前王崇的一些教導,禁不住眼淚朦胧。她知道不能在兒子面前再哭,想極力忍住,但忍不住,不得不偏頭仰頭,背向王峙。
王峙心中酸楚,漸漸紅了眼眶。
他也怕在阿娘面前落淚,急忙告退出來。更不敢在靈堂上?失儀,未找裴愛,就匆匆繞到後面。
他一路往後走,越幽靜處越躲避,從湖上?走廊橋度過,九曲彎繞,心思也兜兜轉轉,心想自己口口聲聲,說是就事論事,斷案對事不對人。可王近與他說了五石散的事,他便嫌隙上?了王崇,未查明真相,反倒一直躲避。
就事論事,其實他也沒做過。
王峙腳下仿佛被牽了無形的繩子,經過湖心亭,心中沒有一絲一毫停留的意思。
漸漸往前,竟鬼使神差靠近書房。
冬日冷清,葉落枝枯,獨那幾只?翠竹,郁郁猶青。
王峙想起近來十年,他每回離家歸來,十之有九見的第?一位親人便是王崇。十年百面,其中大半都是在這書房。
每每他在外頭候着?,朗聲禀明“阿翁,孫兒峙叩見”,王崇慈愛的聲音便會從裏頭傳來外面。
阿翁總說:“魔奴,進來吧。”
然後他進去,阿翁就坐在屏前案後,含笑注視着?他。
王峙想到這,竟情不自禁雙膝曲折,慢慢跪下,如?從前一般:“阿翁,孫兒峙叩見。”
門庭如?昔,甚至連簾子都一如?往常半卷着?,幹幹淨淨,也沒積灰,一切都好?像那簾後房內的人仍在。
王峙跪倒在地,再也克制不住,泣不成聲。
他哭了一陣,卻不知方才走過來時,被裴愛睹見身影。她放下手頭的事,過來尋他。
裴愛在遠處,并不知王峙在哭泣,只?看他跪在地上?,背佝偻着?。裴愛不知書房原委,只?覺眼前的王峙,是她看過的最柔弱的王峙。
她加快步伐走過去,近了,才發現他在哭,裴愛連忙近前蹲下,要牽他的手,王峙卻把她的手推開。
他側身,偏頭,躲着?與裴愛對視,甚至躲着?不讓她瞧見他的臉。
裴愛再次去扣他的手,已經抓住了,纖指從指縫間穿過,王峙卻生生摳開,出手。
他不說話,喉頭滑動?,目光已從半簾內室光景,轉向外面那半池枯荷成葦。
鵝倒是耐寒,只?要湖面不凍住,就成一列不緊不慢劃過,形成如?影的漣漪,湖面很快恢複平靜。
裴愛猜測,王峙應是想自己靜一靜,便蹲在旁邊,不在動?作。
她在他身邊,卻仿佛不在,貼切的說,應是他身邊的一縷氣息,不影響,但常伴。
半晌,王峙突然轉過來,眼眶紅紅,喊道:“阿愛!”
接着?撲到裴愛懷裏,嚎嚎大哭。
裴愛默默無語,撫摸他的後腦勺,又?撫他的背,同樣緊緊回抱住他。
裴一教她老?莊裏的名篇《至樂》,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非徒無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而本無氣。生死如?一。
裴愛的阿翁去得早,那時她只?七、八歲,記得裴一真如?周莊一般,鼓盆而歌。那時裴家辦的最後一樁喪事,全家無一人哭泣,除了裴夫人臉色有些郁郁,其他人全被臺上?裴一親自演的滑稽戲逗笑。
她不能強求所有人家,都如?裴家般通透。裴愛努力使自己代入王峙的位置,努力去感受,竟漸漸也覺出了傷心,落下淚來。
她懂了。
不言不語,卻肢體上?愈發溫柔和體貼。
良久,王峙從她懷中掙脫出來,裴愛給他遞帕子,王峙接過擦了,臉上?漸漸浮起愠惱之色。
倒不是愠惱裴愛,而是愠惱自己。
王峙望着?裴愛:“方才的事情,你以後要把它忘了。”
這算是他頭一遭轟轟烈烈的哭鼻子,太丢面子了。
裴愛心想,怎麽忘得了。口中卻笑道:“好?、好?,都忘了。”
王峙牽起她的手:“走,我?們回去幫忙吧。”
兩人重回靈堂幫忙,不一會桓超歸來。王峙觀察,竟真如?王道柔所說,他忙裏忙外。
王峙裴愛從建康回來的晚,之後不過兩日,就到了頭七出殡。
建康的講究,是要醜時發喪。眼下是冬天,靈柩從王宅擡出來時,外頭黑都未亮,甚至能看見淡黑色天空上?還未隐去的一兩顆星星。
王峙随在靈柩後頭,抱着?王崇牌位,剛踏出宅府大門,門外的景象就令他大吃一驚。
外頭全是燈籠,一盞盞一隊隊,整理列在長?街兩邊。
每一盞燈籠就是一個人提着?,滿朝文武都來了,還有許多已經辭官的、告老?的舊臣——幾乎所有與王崇共事過的人,都自覺來送他最後一程。
其中有好?些人王峙都只?在小時候見過,如?今已經耄耋,身佝人矮,老?态龍鐘,卻仍不顧嚴寒,拄拐早早過來等待。寒風吹過,這些人愈發顯得顫顫巍巍。
當然,也有許多百姓,王峙抱着?牌位走過,聽不少百姓言語,才曉得王崇竟也都幫過他們。
建康城就在這時飄起了雪花。
茫茫白雪,卻并不阻路。在王峙眼裏,這條道路反倒愈發清晰無懼。
一切都進行得恢弘且順利,天子亦來悼念,但等天子走過,王崇下葬之時,卻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