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熙和元年,四月
乾元殿巍峨堂皇,雕梁畫棟,歷來都是各朝皇帝處理政務的宮殿。
此刻正是午後,金碧輝煌的殿內寂靜無聲,守在廊下殿內的太監大氣都不敢出。
乾元殿大總管從外面弓着腰走進來,速度雖快,然而動靜很小。
他快步走到一丈長食指厚的金絲楠木龍桌前三米,擡頭望了眼龍案後的新帝,帝王微微低頭,目光落在手裏的折子上,玉冠兩側的垂珠落在肩側,看不清表情。
大總管趙得信小聲說:“陛下,沈姑娘求見。”
怕陛下一時對不上人,趙得信補充了一句,“就是康遠侯府的二姑娘,太後娘娘的侄女沈雲翹姑娘。”
男人批閱奏折的動作未曾停下。
約莫過了幾瞬之後,他放下朱批,淡聲說道:“不見。”
這個回答在趙得信的預料之內,畢竟陛下可不喜歡沈家人,他應了聲諾,便又快速而聲音輕地走了出去。
今年的天暖的晚,雖是暮春,春風裏依舊帶着瑟瑟寒意。
趙得信大步出了正殿,便瞧見丹陛前穿一襲杏黃色交領襦裙的姑娘,姑娘見他出來趕緊上了前,“趙公公。”
“沈姑娘,陛下政務繁忙,你請回吧。”趙得信止住腳步,笑容恭敬疏離。
沈雲翹一頓,趙得信的話在意料中,也在意料外,她看向數米外巍峨莊嚴的乾元大殿,猶豫了下,對趙得信道:“那我在這兒等着。”
趙得信一怔,勸道:“沈姑娘,你還是快些回去吧,今兒風大,萬一受寒了就不好了。”
“沒事,我身子骨健康的呢。”沈雲翹站直了身體,笑着說。
“可是……”趙得信皺了皺眉。
沈雲翹眼珠一轉,“趙公公,陛下沒說不準我在殿外候着他吧。”
趙得信笑了下,“這倒是沒說。”話落,趙得信便轉身往乾元殿內走去。
乾元殿內,帝王還是他方才離開殿內的模樣,拿着奏折批閱,分辨不出心情好歹。
趙得信站在光滑可鑒的大理石地面上,放低嗓子,“陛下,沈姑娘說她要在殿門口等着。”
這話落下,就見年輕的天子擡起了頭,他有雙潋滟多情的鳳眸,然而鳳眸的眸色深黑的像人煙罕至裹着厚重濃霧的幽僻山林,看不透裏面的內容,只覺得神秘危險。
不過因為他眼尾微微輕輕上挑,于是薄薄的眼皮擡垂間又在神秘危險中添了幾分華麗詭豔。
聽到他方才那話,他後背靠着龍椅椅背,目光向他掃來,幽邃漆沉。
趙得信低下頭,“奴才這就将她攆走?”
殿內約莫安靜了幾彈指,趙得信聽到他似乎笑了一聲,“不用了。”
趙得信微愕,擡起頭去窺探天子,但天子已經垂下了頭,他無法看見他的表情,趙得信只好回道:“奴才知道了。”
其實他覺得他也能猜出陛下的心思,這麽冷的天,比起回到溫暖的寧壽宮,在乾元殿在外面忍受寒風的欺淩明顯更可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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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翹侯在乾元殿外,她覺得劉曜不可能不出乾元殿,然而一等就是好幾個時辰,眼瞅着天上都鋪了層橘紅色,再過半個多時辰宮門也要下鑰。
天越來越冷,暮春的冷意透過輕薄春衫浸到骨縫裏。
沈雲翹索性拉了個乾元殿殿門口守着的小太監,一番楚楚可憐的懇求後,小太監終于同意了再幫她向趙公公提一提她還在丹陛上等着,想見一見陛下。
小太監朝正殿走去,沈雲翹站在原地翹首以盼。
不多時小太監又回來了,沈雲翹疾步上前,她還沒開口,小太監便同情地道:“沈姑娘,陛下一個時辰前就從側門離開乾元殿了。”
沈雲翹明媚小臉的笑沒維持住。
沈雲翹花了頃刻時間,平複好心情後,向小太監道聲多謝。
“姑娘太客氣了。”小太監說。
沈雲翹看了眼空蕩蕩的乾元正殿,只好拎起裙子趕緊往寧壽宮走。兩刻鐘後她抵達太後所居的寧壽宮。
她也沒直接進內殿,先在蝙蝠含珠立地大暖爐前立了立,滅掉身上的寒氣後,沈雲翹才往後殿走。
一進後殿,便見窩在榻上的太後,她低低地叫了聲姑姑。
太後靠着繡喜鵲登梅迎枕坐在麒麟祥紋紅木床頭,見沈雲翹臉色不大好,心裏揣摩出了結果,她沒問,只是讓沈雲翹過來坐。
沈雲翹在太後身前的軟凳上坐下,才抿抿唇說:“今兒陛下沒見我。”
這在太後的意料之中,太後嘆氣道,“我猜到了。”
她說話的語氣很是悵惘,“去歲先皇病重,我看那時二皇子大權在握,應該是他……奪得那個位置,而陛下敗勢肉眼可見,我和你伯父便偏向二皇子和陛下作對,可哪裏想得到陛下能絕地反擊,如今我們沈家……”
說到這,太後劇烈地咳了起來,心肝脾肺都在顫。
沈雲趕緊遞給太後一杯溫水,太後喝了兩口溫水,翻湧的髒腑逐漸平穩下來。
太後緩了緩,又繼續說道:“陛下雖未曾将沈家抄家奪爵,可總歸是不喜我們的,答應姑姑,不要再去找他了。”
“可是你的身體……”其實沈雲翹也不想去找劉曜,找他之前她還做了好幾個時辰的心裏建設。
然而太後臉色蠟黃,像裹了層黃褐色的楓糖漿一般,呼吸也微弱的緊。
“我無礙的。”太後笑着握住沈雲翹的手,她手冰冰涼,像冬日湖面的冰碴子一樣,“一點小問題罷了,你不必擔心。”
沈雲翹不相信太後說的話,她外祖父是漠北的名醫,這些年她也學了些把脈看診的東西,太後的病是很嚴重的。
她黛眉擰起,糾結半晌後,對太後道:“這樣吧,姑姑,我就堅持三天,如果依舊一無所獲,我就放棄。”
“雲翹……”太皇太後皺眉。
“姑姑,三天是我最後的底線了。”
沈雲翹眼神堅定,太後和她雖多年未見,這些年的通信卻未斷過,再加上這些日子的相處,太後清楚了她重情的性格,知道三日是她最後的底線了,她嘆口氣應,“好吧,給你三日時間。”
沈雲翹趕緊點點頭。
太後看向屋內的沙漏,時間不早,她問沈雲翹,“你今兒還要出宮嗎?時間不早了,再不走宮門口就要下鑰了。”
沈雲翹連忙站起來,“那我先走了,姑姑。”
沈雲翹卡在宮門下鑰前半刻出了宮,出宮回到康遠侯府就直奔榮壽堂。沈雲翹的父親是現任康遠侯的胞弟,沈雲翹幼年是在上京長大的,不過九歲那年,父親去世後,她就跟着母親去了漠北,此次回京,是因為一個多月前,接到了祖母病重的消息。
祖母對她一直很好,從小拿她當心肝寶貝,十二歲那年,她母親病逝,祖母還不顧路途迢迢,刻意趕到漠北,陪了她好幾個月。而這些年,就算她在漠北,老人家每年都要送好多東西過來。
所以得到這個消息,沈雲翹就立刻回了京。幸好回京半月後,祖母就轉危為安,大夫說只要好生将養幾個月定能無憂。祖母身體變好後,沈雲翹才有空進宮探望姑姑,也就是太後,然後也就知道了另外一件事。
太後病的也不輕。
雖然暫時不危及生命,但每日疼痛纏身,頭昏腦漲,難受異常,而若是有千年靈芝入藥,她的身體會好上不少。然而可惜這味藥過于珍貴,太醫院都沒有這味藥材,沈雲翹和伯父康遠侯問了京中各藥鋪,京中也沒有。
不過前日倒是得到了一個消息,陛下的私庫裏有這味藥。
按理說,太後身為陛下的嫡母,她生病,陛下供上藥材再正常不過,可惜啊,劉曜的出生為人诟病,太後曾經就不喜歡這個庶子的,何況去年奪嫡之争太後又站在了二皇子的一旁,和曾為四皇子的陛下針鋒相對。
所以讓劉曜主動給太後藥,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不能因為微乎其微,沈雲翹一點力都不使了。
見過祖母柳氏,沈雲翹回到春間院,決定明日早些去乾元殿等着。
然而時間更是不巧,她難以置信地望着乾元殿門口的小太監,“陛下不在?那陛下去哪兒了?”
“這……奴才不知。”小太監低聲道。
沈雲翹也知道問小太監是為難了他,她舉目四望,可惜皇宮這麽大,她哪裏看得見劉曜在何處,是以沈雲翹只好回了寧壽宮,午時後,又溜達到了乾元殿前,但依舊得到了陛下不在乾元殿的消息,沈雲翹只好又回了寧壽宮。
眼看宮門又要下鑰了,沈雲翹只好離開寧壽宮,往宮門口走,只走了一刻多鐘,穿過禦花園,沈雲翹忽然看見前方不遠處有抹暗紅色的身影,她腳步一頓,随着那人腳步越走越近,沈雲翹清晰地看見他的臉,那張絕豔勾人的臉。
劉曜長得俊美瑰豔,皮囊像是世間畫技最好的畫工耗盡畢生所能,一筆一劃勾勒出來的。他皮膚滑膩的有些像細白瓷,眼窩比起常人深邃,長長的眼睫根根分明,鼻梁挺拔,薄唇則紅豔豔的,像是冰糖葫蘆上那層糖霜。
雖然回京後,沈雲翹已經見過劉曜幾次,然而沈雲翹再次碰見他,還是愣了下神。
寧壽宮送她出宮的宮女如意見沈雲直直盯着劉曜,忙扯了扯沈雲翹的衣袖,沈雲翹回過神,微微低頭福身。
男人應該是要往她來時的方向去,十來步後,沈雲翹見他就要越過自己了,忙出聲道:“陛下,臣女有事要說。”
劉曜似乎并不在意這一路上遇見的宮女太監臣女,直到這聲音響起,他才微微側頭,往聲音響起的方向看去。
沈雲翹找了他兩日了,終于逮到機會了,就要再出聲,這個時候,男人忽然輕輕笑了聲,笑聲輕飄飄的像羽毛,但卻不容忽視,“朕不想聽。”
沈雲翹一怔。
劉曜目光從她身上掃過,旋即擡腳離開,眼看他就從自己面前越過,只留下一個背影,沈雲翹再叫了他一聲,“陛下,看在四年前臣女救過你一次的份上……”
這話很有用,還未說完,劉曜忽然轉過頭。與此同時,他唇角噙着的那抹笑也越來越濃,只越是濃,沈雲翹越是覺得不對勁兒,就感覺像如芒在背。
她頗感不妙地住了聲。
劉曜卻一步一步向她走近,三步後,他在距沈雲翹一臂之遙的地方站定。他一站定,沈雲翹就感覺有個紅到濃稠,變得幽暗深邃的影子罩住了她,她微微擡起頭,看見了劉曜颠倒衆生的漂亮臉蛋。
他濃長的眼睫垂下來,眸光帶笑,然而沈雲翹看着他,覺得他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感。
她忍不往後退了一小步。
“四年前。”劉曜輕笑一聲,目光投在她身上,“你還要提四年前?四年前你做了什麽,你忘了嗎?”
沈雲翹臉色一白,她愕然地盯着劉曜,四年前的事他不是忘了嗎?她以為他忘了才敢提四年前她救過他事,而若是那幾個月的記憶他已經想起來了,沈雲翹頓時雞皮疙瘩都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