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5.5
上學那會兒,嘉勭與周轸意見相左時,常說的話,你沖動之前,不要求你三思,你哪怕兩思一思,行不行?
不行。我做什麽事都三思四思的,那得多累啊!
然而,極致舒愉的沉淪裏,周轸記起了嘉勭的這句話,前塵往事都一杆子地翻了船。他清楚地明白,共他歡愉的人是誰,此刻,他依舊不後悔,三思四思的,他永遠聽不到嘉勉這樣的聲音。
脆弱又足夠迷人。
背離她平日的冷清。
像蒙塵生鏽的鈴铛,你去撞擊它,才明白它幽遠的聲音有多動聽。
“嘉嘉,大點聲。”
桎梏感過于沉重,只能拿力道沖破,一記記,周轸怕她疼,又盼望她疼。
他必須得讓嘉勉說點什麽,控訴他,赦免他,什麽都可以。
周轸一聲聲喊着她,變着花樣的昵稱,而嘉勉除了被他沖撞之下的聲音反饋,并無其他,汗津的手碰到他的胸膛,拂開一把熱汗。
“周轸……”
嘉勉甫出聲,有人急急來應,撈她的手,咬她的手指,
繼而聽清她的話,“開燈。”
這個二小姐總和別人反着來,哪怕她緊閉雙眼,卻要開燈。
周轸中途撤離她,去夠着啓動車子,揿亮車頂燈,短暫的理智反彈,促使他們清楚地照面,他問她,“看清了嘛,我是誰?”心跳聲在彼此耳邊。
“姚師兄說,你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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襯衫狼藉地敞着,周某人罵人,“他媽他才是狗。”
燈下看嘉勉,她失魂落魄地,像被漿橹碰碎的水中月。
也像德彪西的月光曲,沉靜但足夠熱烈。
周轸歉仄湧上喉頭,卻依舊不願意忏悔。嘉勉的襯衫領口被他解散了,衣裳是月亮一般的藍色,胸衣是黑色,罩在她朦朦的珠光白膚色上,一切停勻極了。
他挨到她氣息裏,俯首壓制地貼吻。
冷熱交替間,車窗載着先前的落雨,生成薄薄一層霧。
封閉的空間裏,旖旎生香,周轸抱嘉勉分坐在他身上,他喟嘆且煎熬地扪着她,說她明明很輕,卻像座小山般地壓着他。
“嘉嘉,人家是女菩薩,你是女佛祖。”佛祖翻雲覆手,把猴頭壓在了五指山下。
俗套的人跌進情網裏,任何理智與教條,都是枉然。
嘉勉閉着眼,甚至回想不起來,他們如何走到這一步,她只是恨他的輕佻,恨他的不管不顧,恨他可以把她輕飄飄的抛起來,再足夠把握地接回懷裏去。
她伏在他肩上,栖息。他不累,她都累了。
目光再盯着窗上的霧出神,鬼使神差地去夠那層霧,寥寥幾筆寫成周轸的名字,不等他看清,一枚熱掌印,匆匆蓋上去,滑落下來。
嘉勉問他,足夠認真的眉眼,但言語又譏诮玩味,“像不像泰坦尼克號裏的那枚熱掌印?”
就此,周轸才癫狂起來,是這個女人慫恿的。
那汩汩的潮水,漲高了,沒過頭頂時,周轸的情話沖口而出,
男人在朝上帝投降前,個個是天賦型的印象派詩人。他扪着同樣是一身汗的嘉勉,“嘉嘉,我要.你。”
上次來周轸住處,嘉勉只止步在他的廚房間。
樓上兩層,她全不知貌。
周轸的卧室在三樓,六面鏡的落地窗外,是S市有名的望山湖。這塊地産當初就是毗鄰望山湖而建。
嘉勉從浴缸的鹽浴裏浮潛般地鑽出水面,抹一把濕漉漉的臉,長發全貼在後背上。
周轸進來的時候,她伏在窗邊,看窗外幽暗生藍的夜色,停雨了,甚至能聽到山湖那邊的蛙聲。
落地窗沒有窗簾,反光的玻璃,只看得到外面。
嘉勉聽到他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說,“不要過來。”
“我不過來,怎麽拿衣服給你,怎麽把你的衣服拿去洗了烘幹?”
他總有理。
空氣裏有新鮮的橙汁味道,周轸喊她回頭,把手裏的橙汁遞給她,“喝點,也別泡太久,會血糖低。”
嘉勉這才回過頭來,人在水裏動,顯得輕盈單薄。
她接過周轸手裏的橙汁,一口一口喝得比孩子認真。
微浪湧動着,呼吸起伏着,周轸坐在邊上看清水中人胸前的痕跡,紅了一片,一覺起來,沒準會青。
他幹的。
嘉勉匆匆喝完一杯果汁,把杯子遞給他時,才意識到這個人在看什麽。
杯子遞給他,他也不接。嘉勉一氣,索性脫手了,杯子掉進了浴缸裏,周轸沒想到她這麽大的脾氣,笑且拱火,“哪有人這樣的,我要下來撈我的杯子。”
“你再鬧,我真的生氣了。”
有人乖乖停手了,撇撇嘴,問她想吃點什麽,他來叫。
嘉勉看他的手臂,沒有血,他也不喊疼。
已經快零點了,這個時候叫夜宵,別的也太當飽了,他的傷口失了血,“豬肝粥會不會很難吃?”
“你的意思是要我吃?”某人不以為然,他說,他讨厭一切內髒的東西。
而且,依她的性子,周轸說,“我以為你會勸我吃清淡的。”
嘉勉橫他一眼,她說,病人吃清淡是最大的僞命題。“因為沒有營養。”她爸爸說的。
周轸笑,二人就這深夜吃什麽,陷入思考。
最終也沒得出個結果。
因為周轸電話響了。
嘉勉洗完澡,穿的是周轸的睡衣。
她從衛生間裏出來,偌大的房子,她聽不到一點動靜。
一路從三樓下來,二樓的樓梯口,聽到樓下會客廳裏有談話聲,不同男人的聲音。
其中一個浙江人的口音,一口一個周總地喊周轸,說這事他全不知情。
也是聽副手說,傷了周總,他這才連夜從溫州過來的。
周轸一襲白色浴袍,大喇喇地坐在自己客廳沙發上,輕裝上陣也難掩入夜後的疲憊,洗漱後的短發沒有幹,額發随性地往後梳攏着,嘴上咬着煙,光着腳。
深夜來訪的幾個男人,悉數沒喝到周總一杯茶。
穿浴袍的某人知會建築商這頭的大佬,少給我耍花招,你們關起門來的家務事,我半個字不想聽。這些年,地産行業這些鬼打牆的閉環債,你拖着我我欠着你,拿了東牆補西牆,誰都想把錢在自己口袋裏多捂會了。
但桐城周家的樓盤向來口碑很好。周轸說,我的樓盤沾上血污事,犯了我父親的晦氣,你們個個吃不了給我兜着走!
兜着走三個字,砸在空落落的房子裏,嗡嗡回響。
嘉勉作為偷聽者很沒品,聽到了還像在給周轸唱衰。她手搭在欄杆上,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是中央空調的冷氣太低了。
樓下臨時會議的幾個男人俱是聞聲擡頭,看到一個清瘦婉約的女生從欄杆邊擦過去了,很暧昧地穿着周先生的衣服。
一行人這才自覺歸去。
那個浙江溫州口音的男人擡頭看樓上一遭,幾秒後,再次擡頭。
暫時無話。
周轸重新上樓的時候,嘉勉站在電梯旁,她的包還在車裏,她想下到地庫去拿手機。
主人沒穿鞋,客人有樣學樣。周轸自省,他在家沒穿鞋的習慣。你得穿雙,這讓人看見像什麽話,這家人都過得什麽野人日子。
他給她找來拖鞋,男士的睡衣睡褲太大了,罩在嘉勉身上,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他給她挽袖口和褲腿。繼續剛才的問題,“吃什麽?”
嘉勉卻惦記着他的公事,“你會告那個傷你的人嘛?”
“犯不着。我不告他,他已然就那樣了。”
建築商那頭自會料理。
周轸用的是料理,嘉勉讀出了些世故文章。無論如何,揮刀去向血肉之軀,永遠不該值得饒恕的。
一個人背後就是一個家庭,那個人沒了,屬于萬家燈火裏的一盞,就永遠熄掉了。
嘉勉要去車子裏拿她的包,周轸要替她下去,她反過來問他,“你是怕我跑了嘛?”
“有點。”他順着她的玩笑認真起來。
“嘉嘉,今晚你生氣嘛?”
這很重要。
嘉勉沒有回答他,而是去揿電梯,她說她去拿包。
周轸的廚房很少開火,弄也是最簡單的西餐對付。
這個點,也實在叫不到熱騰有鍋氣的吃食了。
他在廚房裏做熱三明治。
嘉勉上來的時候,手裏提着她的包,以及,一塊積家的手表。
是周轸匆忙之間解下來,落在後座的地毯上。
“我能要求你一件事嘛?”
“說。”
嘉勉抿着嘴,鼻孔輕出一口氣,“車子送洗,你自己去,不要假手任何人。”
微波的時間正巧到了,叮地停下來,周轸側首過來,看着略微局促的倪嘉勉,她的顏色再認真不過。那股勁仿佛學校要開家長會,她指定她父親無論如何必須去一樣的固執。
周轸端着牛奶走到她身邊,需要好好說話的時候,他偏渾,“為什麽,為什麽不能假手他人?”
嘉勉氣急不語。
周轸卻笑了,笑着說不逗她了。他甚至覺得,倪嘉勉一輩子都不會學那些女人莺莺地跟他服聲軟,她只會跟自己憋氣。
“好了,我都不送去洗,明天太陽一出來,我就自己接水管洗,好不好?”
“……”
“喝杯牛奶消消氣。”
“……我剛喝了杯橙汁……”嘉勉提醒殷勤的人。
哦,對哦。
嘉勉把他端着的一杯牛奶轉彎送到他自己嘴邊,不言不語,暗示分明。
她的意思是,要他喝。
三樓主卧的最東面,是處露天陽臺。
周轸說,他正式搬進來一年多,一步沒涉及此地。
忙是最好的托詞。
也因為他沒有閑心躺在這裏,看星星還是看月亮?
閑情逸致都是要人陪伴培養的。
嘉勉擦幹躺椅上的落雨,再把躺椅從墨綠色的陽傘下挪出來。周轸進裏拿毯子來的時候,嘉勉整個人已經躺上去了。
停雨的夜裏,涼意很濃,她一襲黑色緞面的睡衣,悄默聲地躺在這裏,微不可聞。
周轸把毯子蓋到她身上,讓她稍微墊在身下些,椅子太涼。
說着撈來另一把椅子,與她并頭地躺着,也許是夜太靜的緣故,二人說話接近私語,他問她,“在想什麽?”
嘉勉的頭發很長也很密,到眼下都沒幹透,“出星子了。”
天氣預報也說,短暫出梅,起碼要有半個月的曬幹時間。
周轸配合着去看天幕上,長夜漫漫,耿耿星河。氣息裏有熟悉的香波味,但是是在倪嘉勉身上散發出來的,他大喇喇地躺在椅子上,一只腿曲着,一只腿懸下去,側臉過來看身邊人,很有趣,星星和她。
嘉勉問他,你在行船上看過星星嘛?
小時候讀巴金的那篇散文,她就很想試着在行船上看繁星,船動,星動,到底是怎樣的感覺。
那散文很短,嘉勉卻依稀記了很多年。
周轸說,“你說的這種躺着什麽都不幹的看星星我沒試過,但是夜釣過,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帶你去。”
帶她去看她要的那種船動,星動。
身邊人短暫地沉默後,她扭頭過來,回應他,“不要。”
“為什麽?”某人笑,有點委屈。
嘉勉別回臉,看遙遙深藍色天幕上的疏星,情濃眷戀時說什麽都是對的,要天上的星星,也真會搬梯子去摘的那種,一旦冷下來,什麽都是涼的。
嘉勉親眼目睹過那種後果,其苦不堪言。
周轸的庭院裏光禿禿的,倒是隔壁鄰居家裏,該是種植着栀子花,這個點,香氣滿園,都飄到他們陽臺這裏了。
嘉勉不說話了,周轸挨過來,以為她睡着了。
四目相對裏,他再追問她,“為什麽?”
“怕眼前的總敵不過記憶裏的。”嘉勉說的是再真不過的實話,她怕失望,怕文中的繁星到底是筆者潤色過的,也怕屬于自己的星月會涼會沉。
“我偏要選個再明亮不過的良夜去。”周轸拿手撥弄她忽閃忽閃的睫毛,“嘉嘉,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張無忌在光明頂娶周芷若的那天,趙敏上山來,光明左使範遙有意保她,便勸她,
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強不來了。
趙敏“執迷不悟”,“我偏要勉強。”
終究,張無忌還是棄周芷若不顧,大婚沒成。
少時看這段,只覺得趙敏野蠻霸道,多年後,嘉勉聽到相似的“我偏要”,才明白,很多事很多行徑,與其說對自己有信心還不如說,她對你更有信心,趙敏就是相信張無忌屬意于她。
周轸的短發幹透後,蓬在頭上,人卻極為地有精神,像個夜貓子窺探着你。
所以,他挨近的時候,嘉勉精準地躲閃掉了。
“天亮後,你還得回醫院。”
某人:“回醫院和我親你有什麽矛盾?”
“……”
“還是你認為我可以額外做點……”話還沒說完,周轸被毯子糊了一臉。
嘉勉站起身來,去趿拖鞋,“你既然這麽有精神,那就送我回去吧,我還要上班。”她總不能穿着昨天的衣服去,也沒化妝。
周轸拿他受傷的那條胳膊拉她,拉她坐他身上來,“你說你不跑的。”
微風裏,周轸用手指作梳,替她梳頭發,好快些幹。她側身坐在他膝上,長發散着,散在他的膝上,躺椅的扶手上,風裏。
“有句詩怎麽說來着?”周轸一時想不起來,但把玩嘉勉的頭發,遲遲不肯松手。
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注1)
嘉勉只記得這首,但她沒問他,是不是。
悄然裏,有人俯首來,
嘉勉依樣學樣,手也埋進他的短發裏,唇齒相融的感覺,就像,夜風裏有栀子花香。
良久,她推開他。
“我困了。”是真的累了,嘉勉倦怠地說。
“好,睡覺。”他抱她進去,還不忘打趣自己,天亮後,我還得來洗車。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出自樂府詩《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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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投雷灌溉及一直給我評論的小可愛們,一直想作話裏感謝下,回回忘記,就是這麽個爛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