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3.7
嘉勉随母親在X城的生活并不如意,不是經濟上的,
而是母女二人如同半路夫妻磨合的小心翼翼。
季漁比倪少伍小六歲,當初她是他的病人,一個普通的外科手術,出院後是季漁主動追求倪少伍的。
很順遂的結婚了,她有第一個孩子的時候自己年紀也不大,倪少伍陪伴她的時間畢竟有限,孩子到了八個月胎停了,引産下來大人受了許多罪。
她那時情緒很不好,少伍甚至停了一段時間的工作來陪她。
婚姻從來不是缥缈的概念,而是實打實的柴米油鹽,兩方都停了經濟的苦楚,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
沒多久,季漁就緩過來了,她要少伍去上班,不僅僅是因為經濟,而是她喜歡的就是那着白袍溫文爾雅的倪大夫。
她和嘉勉說到這段過去,最最後悔的就是因為一個男人而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季漁始終沒從第一個孩子的傷痛裏走出來,她始終覺得她的兒子是因為她的過失而沒的,六年後,她再懷孕了,然而生下的是個女孩。
不是重男輕女,而是,她徹底明白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老天爺連騙騙我,都不肯了。
原則上,她不是個合格的母親。
她受不了孩子的哭,受不了那些屎尿,受不了丈夫滿心滿意全在孩子身上。
少伍第一次發現她打嘉勉,也是被吓到了。
僅僅因為孩子連續尿濕了三次,春季本來就多雨,衣服來不及替換了,季漁讓一歲半的嘉勉光禿禿地站在那了,她那時的心是死的,她從來沒想到這無窮無盡的日子把自己過得如此窄巴。
少伍和她吵架,讓她有什麽委屈苦楚沖他撒,不要為難孩子,她是你親生的。
六歲前的嘉勉,小小年紀就很會看媽媽眼色,怕媽媽生氣怕媽媽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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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爸爸回家。
她們搬來X城的第一周,少伍的尾七那晚,季漁和嘉勉聊了許多,彼時嘉勉不過十三歲,生日都未到。
季漁懊悔,懊悔這段婚姻,以及她的兩個孩子。
她說她不适合婚姻,也不适合做個母親。
離婚的時候,他們讓嘉勉自己選,嘉勉不假思索地躲到了爸爸的懷裏,那一刻季漁仿佛挨盡了一生的屈辱。
時隔六年,她跟女兒道歉。說哪怕此時此刻,她依舊戰戰兢兢,怕她當不好一個母親。
誠然地講,季漁脫離了婚姻,生活得很好。這六年來,她去過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人,每逢她體面地由人簇擁時,她甚至能忘記自己已為人母的前塵。
為了更好地安頓嘉勉,她前後看過幾套房子,最後住在一套只能賃不能買的美式公寓裏。
送嘉勉上了私立寄宿學校,一個月回來一次,這樣她也有相對的時間工作、出差以及個人社交。
嬸嬸定期打電話給嘉勉,她告訴他們的都是很好,事實也是如此,很好,說不上來的好。
她像一件陳設,被很好地安置在這件公寓裏,處處細微小心地被對待。
公寓裏時常有人過來,談事的、敘舊的,開半夜派對的。嘉勉從來不參與,關在房間裏看書,偶爾練琴,那些個朋友時常逗嘉勉,讓嘉勉給大家彈一曲,彼時她正在苦練鋼琴。
季漁不肯,原則上來說,她是個很清醒的家長。我的孩子學樂器是了陶冶情操,是為了培養興趣,而不是為了給你們展示觀賞。
梁齊衆也是她的座上賓其一。
很長時間裏,嘉勉都以為他是母親的男友。
直到那天晚上他們碰杯的契機是賀梁先生新婚,他左手無名指上确實戴着戒指。
嘉勉對梁齊衆知之甚少,中間梁家因為生意合并轉移到浙江好些年,她再遇他已經是大學快畢業的時候了。
梁齊衆一眼認出了她,而嘉勉朝他的合作夥伴解釋的措辭,也是,我母親的朋友。
梁齊衆對此聽之任之。
嘉勉因為他的緣故,順利拿到實習期的第一個offer.
她卻沒有感謝他,生意酬酢的局面,他光明正大地和她談話,問候她也問候她母親。
得知季漁再婚了,梁齊衆比誰都意外,意外她這是又哪裏想不開了。
嘉勉無聲地看着他。
梁齊衆問她,為什麽這麽看着我?
嘉勉無話。
他和她的每一次交集,在嘉勉看來都是工作層面,然而,某一次酒局之後,梁齊衆提出送嘉勉回去,他坦言,我和你老板遠沒有那麽多生意談。
嘉勉看似聽者無心地回了則黑色幽默,梁先生知道穿與戴的區別嘛?
人需要穿的都是不可省略的,
而戴的相對而言就是配飾。
很殘酷的是,婚姻的對戒,用的是戴。
人只需要戴戒指,而不是穿戒指。
梁齊衆眼前一亮,随即給她難堪,“所以你母親戴了兩次戒指。”
他說倪嘉勉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她的母親同幾個繼子繼女都比同她和睦、自在得多。
早知如此,當初她就不該來這裏。
他說她的一對父母都很不該,一個不該那麽無私地上前挨刀子,一個不該那麽自私地和女兒有宿仇。
“我是你,我就只為自己活,活得痛快點,嘉勉。”
梁齊衆提醒她,枷鎖也是戴,不是穿。
嘉勉從他的車子上下來,冷漠地回應他,“這是我自己的事。”
“還有,你遠沒有資格議論我父親。”
後來的種種,嘉勉一直不想用心去面對,仿佛她一直知道,徒手畫不出圓滿的圓,
她是一筆斷了筆鋒的字,早就沒有後來了。
嘉勉有限的兩次陪梁齊衆應酬,被外人描白地有聲有色,無非是她多得梁先生寵愛。
然而多數時間,都是梁齊衆在說,她像個松了發條的老時鐘,随他去。
他說和妻子分居很多年了,二人沒甚感情,但也不會輕易離婚。
妻家這些年生意沒落了,全靠梁家提攜,他說,他和太太很和平,除了彼此不愛對方。
妻子當初肯嫁給他,原也是父命難為,兩家生意的互為扶持。她協助梁齊衆挺過了繼承關,她從來沒有任何不是,如今為了娘家再和他保全婚姻,他願意護她也護她家人。
嘉勉那段時間在看一個電視劇,裏面的女主角是他們S市人,那段時間她确實很喜歡這個演員,梁齊衆為此才帶她出席,所謂地幫她追星。
那晚,女明星是陪一個資産大佬來的。梁齊衆直言不諱地告訴嘉勉,對方是女明星的金主。
嘉勉有時候恨他的殘酷。
第二次就是碰到了叔叔那次,去之前,嘉勉認真跟梁齊衆開口,當她的不是罷,她不想這樣下去了,連同她的工作,……,她想脫離這個圈子。
這裏毫無氧氣般地窒息。
她從來不是他的第一個情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她也從來給不到梁先生想要的,她求他放過她罷。
梁齊衆像拽小雞仔般地拖嘉勉到身邊,他問她,你又怎麽知道我要你什麽呢?
我要你活在我眼前就夠了。
他說他就歡喜這樣矛盾的倪嘉勉,頹靡與冷靜互相蠶食着,有時他希望她頹靡多一點,這樣的她是脆弱的寂靜的;有時他又希望她冷靜多一點,像把溫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事到如今,嘉勉看着這四個木裝箱,麻木多過無情。
她從來不稀罕梁齊衆的贈與,哪怕他把她公寓填滿。這些東西,從他挪進她公寓起,她就沒有用過一個。
沒有今天這一出,她也許還會感謝他的體面放過,然而,他終究還是狹隘的,擅專的。
這些東西給不給到嘉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認為他這樣的行徑是有意義的。
嘉勉不動聲色地要送貨員重新阖上,退回去罷。
嘉勵上一秒還沉浸在賞玩的氛圍裏,下一秒即刻領會過來,是那個男人送來的!
“沒完沒了了,他還!”爽利性子的人,向來容易招口禍。
這一次嘉勵不算犯口禍,但是落在有心人耳裏,就像多米諾牌的一記推手,也像福靈心至的一記推敲。
周轸來到嘉勉右手邊,停頓了秒,也側目了她眼,看她的面容,像抽去筋骨的皮影。
他下一級臺階,長臂順手撈起一件骨瓷咖啡杯,目光去丈量這四個箱子,也足夠地奢侈。
他回頭跟嘉勉确認什麽,更像是取證。
一行人都沒來得及開口,倪少陵出來了,他左手上夾着煙,還是周轸剛才遞的。眼下,一向谪仙風雅的倪教授,草草掐了手裏的煙,招呼嘉勵嘉勉進裏去,至于這裏,叔侄倆一個意見,箱子不收了,怎麽來,怎麽去。
回頭的運費,他們補上。
客廳裏樂器聲還在繼續,歡聲笑語裏夾雜着不可開交的怒罵,這些畫外音都不及倪嘉勉站在陽光底下醒目且格格不入。
她從來不是這家人,然而多年以後,她又回來了。
周轸看着她,看着過去的小孩,與今日的大人,看着她們一個個影子重疊在一起,彙成一個真實的倪嘉勉。
然而他因為一些主觀的蒙蔽或者智昏,大意了一個事實:
刻舟求劍。
葷/腔的酒局,周家老二還是要找志同道合的林平越,他罵罵咧咧,說找倪嘉勭那厮,你永遠喝不足。
他還護犢子。呵。
林平越看二子今天心情很不快的樣子,酒當水喝可還得了。
想勸又知道勸不住,只問二子,為什麽事嘛?
說說看呢,說出來讓兄弟開心開心!
二子:“我去你媽的!”
抓了一把冰塊投到林平越身上去。
半個鐘後,周轸招來了小旗,他一把薅住小旗的脖頸,通身的酒氣,頤指氣使的嘴臉,“我再吩咐你件事,你再給我三心二意地辦砸了,就真的滾回娘胎裏去別出來了,聽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