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2
嘉勉離開X城時,短暫交割了她的工作。
恰逢他們的項目移交,借此開了個簡單的送行會。上司姓秦,對于嘉勉的情況了如指掌,也明白她的走意味着什麽,只問她,“梁先生那裏……”
“我已經和他說清楚了。”
秦痛快點頭,說梁先生肯放你走,我自然執行。臨去前,秦和煦祝嘉勉,“前程似錦,有朝再會。”
其實彼此明白,皆是些世故話。
一個人脫離一個社交圈子,當真有心斷了聯系,遑論去別的城市了,就算彼此留在同城,偌大的洪流,你和他也只是那滾滾紅塵裏的一對微不足道。
梁齊衆說過,這世上所有的事,只分有心和無心。
嘉勉,我有心,等你到天亮,也不過是打個盹;
無心,連一秒鐘也會吝啬。
有心,千方百計也會見你一回;
無心,我們只會交給時間去泯然。
這就是倪嘉勉闊別十一年後重逢周轸的心情。
她一身幹練的職業穿着,窈窕纖瘦,長發散着,散在雪緞翻駁領上的一縷,襯得比墨還濃。
一只袖口打散着,而手裏捏着一枚圓圓的紐扣。
周轸依舊問她,在幹嘛?
下一句,“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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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差點沒認出是她,但還有印象,印象這些年來,嘉勵朋友圈裏po出來的姊妹合照。
最新一張是春節的。
嘉勉耳上還帶着耳機,有人自顧自說了許多,才意識到,她可能沒聽到,有些不滿地提醒她,提醒摘耳機。如同紳士見女士得摘帽一樣。
嘉勉照他的意思辦,随即聽到周轸問她,“你不要說你不記得我了?”
“周轸。”她輕輕拂掉他的疑慮。
對面的人這才淺淺的滿意,重新問她,“什麽時候回來的?待幾天?”
嘉勉把扣子放到外套口袋裏,手裏的直柄傘也重新挂好在包側,時下并不是敘舊的好時機,她微微托詞狀,話鋒一轉,問他,“你住這裏?”心上卻是否定的,不至于,他這個公子哥不至于住這樣的公寓,嘉勵也沒提過。
“不,我回家。”
再尋常不過的寒暄,但有心人卻聽出了玄機。他着西服襯衫的裝扮,卻沒有系領帶,身上隐隐新鮮的香波味。
嘉勉無謂地點點頭,舉舉手裏的手機,交代她為什麽會來這裏,“很晚了,我也得回家了。”
說完,錯錯身就要走,去找嘉勵的車子。
“嘉勉?”有人喊她。
扭頭之際,再聽他道,“你剛才那樣子真醜。”指她趴在地上找東西。
倪嘉勉還是小時候那樣,她淡漠地看他一眼,沒有回話,背過身去,才沖周轸揮揮手,拿影子跟他說再見。
周某人很不受用,一時笑一時嘆氣,心上油然的唏噓感,已經不是誰家有女初長成了,是長過了,眼睛擱到頭頂上的傲慢了,對他愛搭不理的呢!
周五上午八點,小旗來接周轸的時候,撲了個空,電話詢某人,您歇在哪了呀?
周轸去頭掐尾地告訴小旗,他已經到公司了,半個小時前。
“你別忙着過來,去趟老太太那裏,對過那家馄饨店,幫我打包一份生馄饨。”
小旗問老表,“你吃啊?”
是的,他吃。周轸說,他中午想吃馄饨了。
小旗有點不服氣,“食堂裏多的是馄饨。”
周轸不想和他啰嗦,“我就只吃那家,行不行?”
行。您是爺。
今日又不知抽什麽瘋了,大概害喜了吧。沒得旁餘解釋。
老表那頭撂了電話,小旗重新發動車子,當真聽差辦事地準備去趟桐城。眼睛瞄車上的石英表時,後知後覺的訝然,艹,那個人剛才說什麽,半個小時前他就去公司了?
天爺,這是出了什麽事?還是他當真害喜了。
沒什麽大事。
只是一早上來料理了工廠那頭的鬥毆事件。
陳雲夜裏不到一點給周轸發消息,一廠制造車間兩幫員工當值期間口角挑釁到動了手,一方傷員送去了醫院,一方拿锉刀傷人的由保安扭送到了派出所。
周轸當時剛到家,聽清秘書語音的始末,只問醫院那頭,人有沒有事?
陳雲不在現場,只知道還在手術中。不過傷在肩胛骨,她客觀中肯: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春招期間,三班倒的工廠裝配車間原本就用工難。陳雲把突發狀況報到老板這裏,也只是職責之內。她習慣如此,主雇二人都是個急性子。不成想,老板處理态度“斬立決”:涉及尋釁滋事的兩幫人員全從裝配間裏撸下來,替班人員通知人事張經理和車間羅主任去緊急協調。
最後補了句:“再和張說,今晚鬧事名單裏,所有試用期員工全部以不合格退用。”
陳雲提醒老板,這批新勞務名單裏,有政府牽頭輸送的一批勞務工……恐怕……
“恐怕什麽?”周轸诘問,“恐怕他們取代不了?”資本運轉的理念裏,就是你體現的價值能不能由別人取代,倘若能,那麽你便是一文不值。
陳雲那頭不出聲了。
這種江湖派的地圖/炮鬧事不止一回了,周轸輕飄飄地打發秘書去按他說的辦。總之,這回絕不姑息,誰的臉面都不好使。
後話明日例會上再議。
未等到上午九點的例會開始,裝配車間的羅主任知曉周總今日一早進了公司,連忙揭了安全帽和勞保鞋,風塵仆仆之貌來行政總經辦找二子說事。
業內業外都曉得周家不是一朝發跡,也不是泥腿子出身。
外人都說周叔元這厮風流薄性,但可嘆,他不但守住了祖業,還打的一手好聯絡牌,資源整合、關鍵時刻遠見豪賭。
一步步組建成今日局面的集團運轉。
光周轸能回總部任職,就在國內外各處行業公司輪轉了四年。去年年中,他才勉強由老頭調回總部,日常接替周叔元先生的常務工作。
跟着周叔元“打江山”的元老幾個都曉得,老周有兩個兒子,老大負責祖業諴孚坊和集團下面的紡織、新材料,老二如今并沒有實權,直挂在老周名下,汽配代工、地産以及在老周如今躬身在談的新司項目,二子全程陪同父親參與。周叔元人前人後數落幺子的話,好過他賦閑在家。
于是,落到有些眼皮子淺的覺悟裏,他老二就是不如老大更得父心。
再一層,跟着周叔元一路走過來的,十年合同一過,老早成了員工嘴裏默認的無限期續約的老臣子。
這老有老的好處,自然也有他們的頑固。
羅主任十六歲就在車間裏做鉗工,周叔元當初剛組建裝配車間時,前者跟着師傅進來,早年連個公司都算不上,只能算作坊罷,他坦言,當真是一步步看着公司做大做強的。
他也在S市落地生根下來。周董現在看到他,依舊喊他小羅,這就是元老的情誼,也是昔年周叔元禮對下屬的證明。從前跟着他耕耘的老員工,周叔元沒有一個不記得姓甚名誰的。如今不能夠了,一來他許久不下現場了,二來到底年紀大了,員工日新月異的更替,烏央烏央的人,他早不能夠一一記住了。
羅主任的訴求很簡單,昨晚當值鬥毆員工裏,有他那不争氣的侄兒。
他托大自己一張老臉,來求二子一遭,把他侄兒擇出來。
原也不是什麽大事,現場人員的去留,也報不到總經辦這裏。只是周總這回特地開刀的架勢,陳秘書電話已經轉告到人事張經理,這批滋事員工,該罰的罰該除的除,全是要正式行文通報的。
羅主任的原話:“這樣拉幫結派的水火不容,在周董那會兒就有的,也不是一天兩天結下的梁子……”
周轸仿佛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皮笑肉不笑的浮浮嘴角。從煙盒裏摸出煙,遲遲不點,只是豎在手裏、煙蒂朝下,一個勁地重重地磕着,這樣砸實的煙草,吸起來更濃郁,“那麽從今天起,從我這裏算,就把這梁子拔了罷!”
羅主任悻悻盯着二子看,再聽後者言,“羅主任信不信,再有這兩地之間的人搞這種地圖/炮,我幹脆這兩處的人都不招了,省事。”
羅聽出二子的話不是玩笑。招不招是周家的決斷,也不是他們打工人可以左右的。他也相信,這樣狂悖的話,到了周叔元那裏定是要狠狠訓斥的。今日他既然來了,就沒有空手回去的道理,旁餘人他也許保不了,自家侄兒保不住,那麽這些年他也算白辛苦了。
萬法之外都有個人情,從前周董那麽殺伐果斷的一個人,也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他不相信輪到這二小子,能強到他老爹前頭去。
結果,有人當真要打他的臉。不行就是不行。
車間員工入職培訓以及員工手冊裏寫得清清楚楚,現場當值嚴禁二點,一是明火,二是鬥毆。
周轸既然作了這個決定,沒有後腳就改的道理。終究,他點燃了手裏的煙,歪頭狠吸一口,吐出薄薄的藍色,“羅主任的侄兒不适合車間的調度及節奏,不行的話,你叫我父親替他謀個別的輕松差事。”
周某人言盡于此。
上午例會結束沒多久,陳雲知會周轸,周董給你來過電話,要求回電。
結果,周轸當着秘書的面,座機免提地和老頭吵了一架,“事就是這麽個事,周董愛惜老員工也得有個度,你開公司置辦設備是做生意的,不是養老院。”
“要麽你就另辟個新廠,把你的老骨頭全都挖過去,你去領導接洽。誰有工夫去接待你的那些人情債。”
“不行就是不行。”
“我看你是老了。”
周叔元由着老二一頓輸出,眼瞅着談不攏了,老頭即刻甩臉子,“你哪是給那些老頑固臉色看呀,你這是在給我臉色看呢,是不是?”
“清楚就好。”
“合着我還得求你?”
“大可不必。”
“老二,你今天心情很不好?”
“是的,很不好,所以別來撞我的槍口。您讓您員工的侄兒去幹點別的伍罷。”
周叔元那頭罵罵咧咧的笑,混賬東西,随即撂了電話。
對付完老頭,周轸随即又接到了駐桐城勞務站老宋的電話,昨晚車間總共清算出十二個試用期內鬥毆的員工,其中八名來自老宋那裏的勞務指标。
原本這類政府牽頭的勞務輸出,企業自然是百分百響應支持。周轸認識老宋一年不到,前前後後也吸收了對方輸出的幾百名女工指标。之前合作都很融洽,周轸也很欣賞對方的為人與兢兢業業,此番事件他不等老宋那頭先打招呼說影響,自己也賠個不是,然而正如他給父親那頭的交代,人這次他斷然不能留。這類江/湖性質的打架在工廠屢禁不止,兩處籍貫的人常有地圖/炮,從前小打就小禁,這次差點鬧出人命,周轸跟老宋言明,“你也曉得的,曉得車間的那些人有多難管。”
你拳頭不硬些,是摁不住強頭的。
老宋那裏很明理,說那八個老鄉他會領回來。
周轸也給老宋鋪好了臺階,我稍後讓秘書給你發個聯系人,他那頭是個建築公司,承辦的工地也不少。那裏常年缺工人,所謂物盡其用。有些老鄉的性格确實受不得太多規矩時間約束,那裏的工作性質也許更能兩全其美。
老宋于公于私都要謝周轸,後者不以為然,只說,大家各司其職罷了。
陳雲笑老板,一個早上,變臉也夠辛苦的。一會兒油鹽不進的二世子,一會兒苦口婆心的企業人。
周轸任由秘書笑,笑罷,笑完幹活去!“對了,馮開旗這個家夥,你要他去趟桐城,半天了,見不到他鬼影子,給我磨洋工了吧!”
中午的午飯,周總自己跑去公司食堂借師傅小竈下小馄饨吃,佐料都是那些佐料,下鍋也是那麽下鍋,然而出來的湯頭,周轸吃了一個就擱置了。
為了不浪費糧食,他全推給了馮開旗,怪他磨叽到現在才回來,味道全變了。
小旗是舅舅家的孩子,二人貨真價實的老表,他自個不争氣,學不想上了,來投奔姑姑。馮德音也曉得是弟媳的主意,到底是娘家人,就這麽一個侄兒,好說歹說才放到周轸身邊聽他差事。
開車子是假,主要還是想跟着周轸後面混個職。
都一年了,老表也沒正經給他編個伍,就這麽混着。姑父的話小旗是信的,老二憋着什麽壞呢,不正經允諾你,且等你犯個什麽錯,趁機打發你!
于是小旗一直認真地跟着老表,任勞任怨,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像今天這樣,老表要吃個馄饨,他立馬給他買回來。
就這樣,他還不足?
給你怪的。小旗委屈,“這哪是我的問題啊,這明明是你的舌頭變刁了。”他可是一路保鮮帶回來的。
周轸比小旗還委屈,“我記得從前這家最好吃了。”
從前是多前?
老表雙手抱臂,領帶捎在方巾口袋裏,歪在流理臺邊,“哦,好久了。”十年不止。
小旗沖老表狠翻個白眼,他更加斷定,“你就是害喜了。”
周轸伸手推一把小旗的腦門,讓他別浪費,給我把馄饨吃掉。
害喜的人從來這麽陰晴不定。他拎起自己的外套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掏口袋裏的手機,給嘉勭打電話,這個點他總不該在手術臺上吧?
很幸運,倪醫生很快就接了。
倪嘉勭這個人,現如今很沒意思,找他總要有個由頭,不然能問死你,“有什麽事?”
對付正經人,你得比他更正經。周轸張嘴就來,“沒什麽事,就是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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