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地牢劇烈搖晃,石塊堆砌的牆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出一道道猙獰的裂縫，無數細小的碎石從上方掉落下來，砸得法夫納嗷嗷叫喚。
看上去這裏似乎很快就會塌了。
人族戰士們頓時有些慌亂,奧克塔薇爾以為是梅洛搞的鬼，立即冷冷看向他。
然而梅洛卻連看都沒看他們，他擡頭看着迅速龜裂的壁頂，随即明白了什麽。
下一秒，他的身影化為一縷黑霧,轉瞬消失在衆人的面前。
“陛下……那只惡魔消失了！”有心急的騎士大叫道。
“我知道。”
奧克塔薇爾沉沉掃了那人一眼,擡手捏碎一顆傳送晶石，光華驟亮,随之消失在地牢之中。
原本清朗蔚藍的白日晴空，眨眼間就變成了漆黑無光的深夜。
不,比深夜還要壓抑。畢竟深夜還有星光月色，而此時的天空卻連一絲光亮都沒有,只有純粹無盡的黑暗。
就像黑巢一樣。
梅洛靜靜站在這片僞造的黑暗之下,擡頭望向深空。
仿佛撕開幕布一般,一道渾濁的、銅黃色的豎線在空中慢慢浮現，緊接着是翻滾着黑色黏液的眼眶,最後，一只猙獰巨大的眼球遮蔽了整片天空。
“墨菲斯托……”眼球緩慢眨動,漆黑液體像濃稠的水銀般緩緩流出，他發出金屬般低沉厚重的聲音，在大陸的每一片上空低低回蕩，“好久不見,我的宿敵。”
梅洛依然只是懶散地看着他,看上去不是很想開口接話。
——欲望之眼,是他不知道在幾千還是幾百年前的手下敗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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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同為手下敗将，但這只眼睛的戰力比狄蘭還低，如果不是他醜得太突出，梅洛還真想不起來他是誰。
通過吸食人類的欲望來壯大自己的身軀，某種意義上，連低階惡魔都不如。
不過是一個依靠人類才能存活的廢物，真是什麽上不了臺面的渣滓都能自稱他的宿敵了。
梅洛扯了下嘴角，正要轉身離去，欲望之眼突然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像是開水煮沸般，眼球裏的液體驀地大量湧出。這些黑色的液體沸騰膨脹，很快填滿了整個眼球。
在不斷升湧的黑水中，一個靜靜蜷縮着的雪發少女顯現了出來。
梅洛瞳孔微縮，目光瞬間陰冷。
“……卡蓮！”有一個人比梅洛先一步喊了出來。
梅洛側眸，看到奧克塔薇爾正站在他不遠處。這個永遠高貴冷傲的金發女人此時一臉憤怒，怒火翻湧的藍眸中透出無法遮掩的急切。
蜷縮在眼球中的少女正是卡蓮。
她雙眸閉阖，無知無覺，顯然是陷入了昏迷。
黑霧彌漫，梅洛的影子在霧氣中逐漸猙獰。
欲望之眼感受到了魔王的戾氣。挑釁魔王令他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他發出轟鳴如雷的笑聲，更多的黑水流淌到地面，地上的人類發出了痛苦不堪的慘叫。
這些黑水具有極強的腐蝕性，能夠在瞬間溶解血肉之軀的人類。
“着急嗎？生氣嗎？”欲望之眼盯着地面上的梅洛，沉沉說道，“墨菲斯托，你也會有這樣的情緒，真是可笑啊。”
梅洛依舊沒有說話，他的影子越來越大，轉眼吞噬了整座皇宮，和眼球投下的陰影不相上下。
更詭異的是，他的影子正在一點點分化出粗長的分支，這些分支扭曲揮舞，仿佛沸騰的深海般幽暗洶湧。
四處逃竄的帝國子民看看空中那只可怕的巨眼，又看看地上這怪物似的龐大陰影，吓得一個個都癱了，大地上頓時一片哀鴻遍野。
“你要對我動手嗎？”
欲望之眼目睹梅洛的變化，非但沒有絲毫恐懼，反而卑劣地笑了起來。
“可以啊，來殺我吧，墨菲斯托。”
“如果你想看到這個女孩被腐蝕的話。”
他話音落下，那些黑色的液體再次蔓延上來。
原本卡蓮的體外似乎包裹了一層透明的屏障，可以讓她免于黑水的腐蝕。但現在，這些濃稠的黑水流入了那個看不見的屏障，液體慢慢漫過卡蓮白皙纖細的腳踝，鮮紅的骨肉漸漸露了出來。
卡蓮在劇痛中蘇醒。
她一睜開眼睛，最先看到的是漆黑無光的深空。這種無邊的黑暗令她想起了黑巢，于是她愣了一下。
但她随即意識到這裏不是黑巢，因為她聽到了地面上傳來的，痛苦不堪、此起彼伏的慘叫。
只有人類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于是她強忍刺骨的疼痛，循着聲音望下去。
她看到了地面上的魔王。
不知何時，他已經變成了原本的模樣。漆黑的發，血紅的眼，猙獰的角，還有那條奇怪的、細長的、光滑柔軟的尾巴。
但這都不是最吸引她的。最吸引她的，是他身後那片無邊無際、汪洋似的深暗黑影。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梅洛那個樣子，看上去氣得不輕。
一想到梅洛現在很生氣，不知道為什麽，卡蓮突然有點想笑。
她只用短短幾秒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然而奇妙的是，她現在明明應該感到無比的恐懼和痛苦才對，可她卻完全沒有那些感覺。
相反，她非常安心，甚至連腿上的通感都減弱了幾分。
她相信梅洛一定會救她，而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給梅洛拖後腿。
她當然不會拖後腿，畢竟她是一個時刻做好準備的人。
并且無所畏懼。
唇角勾起一絲淺淡的笑意，卡蓮扭過臉，看向後方那個巨大的瞳仁。
沉黑的瞳仁因為她的注視而微微收縮，随即又恢複死一般的沉寂。在那一閃而過的光澤中，卡蓮看到了熟悉的悸動。
幾乎是瞬間，她想起了那個羸弱膽怯的少年，于是她試探着開口，輕柔地問：“……米契爾？”
瞳仁再次收縮，浮起微弱的光芒。
即使面目全非，卡蓮還是在第一時間認出了他。
“米契爾……”她震驚又憐愛地看着這顆巨大的瞳仁，慢慢伸出手，像往常一樣撫了上去。
更多的黑水從瞳仁裏湧出，将她的手一點點腐蝕，她痛得微微蹙眉，卻沒有收回手。
“你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她輕聲問。
眼球沒有出聲，他已經和米契爾融為一體，除非米契爾的意志高過他，否則米契爾永遠也不能回應卡蓮。
“你說過我們要永永遠遠在一起，難道你忘了嗎？”卡蓮難過地貼上眼球，任由身體被慢慢腐蝕。
污穢的黑水從瞳仁中流淌，如同少年的眼淚。
“忘掉的……是……姐姐……”眼球發出遲緩、沙啞、又柔軟的兩道重音，交疊融合，聽上去似乎正在痛苦掙紮。
“我沒有忘，否則我為什麽不逃離這裏呢？”
“米契爾，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卡蓮臉色蒼白，劇痛讓她的聲音越發微弱，“但是如果這樣能讓你得到幸福……”
“那麽我就心甘情願。”
眼球因為這句話猛地一縮，與此同時，無數長蛇般的觸手從梅洛的陰影裏升起。
這些觸手似龍似蛇，連接着天空和大地，在空中瘋狂舞動。
卡蓮看不到，但她從泛着微光的瞳仁裏看到了那些可怕的東西。
……別告訴她那些遮天蔽日的觸手就是梅洛的本體。
想必他現在的臉色應該很難看。
雖然很想低頭一睹魔王大人的“風采”，但卡蓮知道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于是她穩住心神，繼續問米契爾：“米契爾，你現在幸福嗎？”
米契爾沒有說話，但從瞳仁浮泛的光點中，卡蓮看得出來，他在動搖。
某種意義上，他還是那個脆弱的孩子。
害怕寂寞，害怕被抛棄，害怕……獨自一人。
如果能早點發現他的痛苦和不安就好了。
卡蓮在心裏嘆息一聲，緩緩擁抱這只猙獰的眼球，半邊臉頰毫無保留地貼了上去，仿佛他還是那個脆弱無助的少年。
“米契爾，我就快要死了。”
她聲音輕柔，白皙無暇的肌膚一點點剝落溶化，凄美糜爛，猶如一朵迅速枯萎的薔薇。
“我如約兌現了承諾。你呢？你會陪伴我到最後一刻麽？”
明明是無比溫柔的耳語，卻像一根布滿尖刺的荊棘，狠狠紮穿了米契爾的心。
他只是想得到姐姐，不是想殺死她。
如果姐姐死了，那他獻祭自己、獻祭人類許下這個願望又有什麽意義？
他做下這一切的意義又是什麽？
看着卡蓮的身體逐漸崩壞瓦解，那顆漆黑的瞳仁終于不受控制地劇烈戰栗起來。
“……我要許下第二個願望！”
瘋狂顫抖的眼球發出少年般清冽悲痛的聲音，“我要她活下去，我要她永遠地活着！”
“沒有這樣的買賣！”另一道渾濁沉厚的聲音呵斥了他，“我已經實現了你的願望，現在你唯一該做的就是和我一起對抗墨菲斯托！”
“我只要姐姐。我要會笑會哭……活生生的姐姐。”
少年隐隐帶着哭腔的聲音逐漸平靜，轉而變成一種魚死網破的冰冷瘋狂。
“如果不給姐姐永生，”米契爾陰冷的聲音越發清晰，漸漸蓋過了反駁他的沉沉轟鳴，“……我就毀了你。”
眼眶中汩汩流淌的黑水突然停止滲出，取而代之的，這只龐大的眼睛瘋狂震顫，發出掙紮憤怒的嘶吼。
漆黑的深空中驀地炸開數道雷電，茫茫無邊的黑暗瞬間被撕裂成兩半，仿佛兩方勢力正在激烈地争鬥厮殺。
米契爾和欲望之眼開始吞噬彼此。
卡蓮立即意識到，現在是她逃離的好機會。然而，不等她探頭向下望，下一刻，無數根巨蛇似的漆黑觸手突然穿過迷霧，出現在她和眼球的周圍。
她眨了眨眼睛，幾乎是同一瞬間，無數大大小小的猩紅眼睛從湧動的觸手之上浮現了出來。
它們深深地凝視着卡蓮，溫柔無聲，密密麻麻。
卡蓮覺得自己的密恐症快犯了。
還好，這些眼睛并沒有出現太久。就在卡蓮感到目眩神暈的時候，正在試圖吞噬米契爾的欲望之眼也察覺到周圍的威脅。
他發出振聾發聩的怒吼，大量黑水噴濺而出，下一秒，瘋狂翻湧的觸手像鋪天蓋地的陰影般包裹了他。
柔軟涼滑的觸手漸漸滲透進來。
“卡蓮。”
“姐姐……”
“該死的墨菲斯托……！”
……
卡蓮聽到了許多聲音。這些聲音或遠或近，像海水般慢慢占滿她的大腦，侵蝕她的意識，浸泡她的理智。
終于，她失去了知覺。
她搖搖晃晃地下墜。
下墜，下墜，無止境地向下沉墜。
最後落入一個柔軟的懷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