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0)
去蔣氏那裏買?何況據蔣氏所說,她還賣貴了一文錢,曾經與魯骅起過争執。
因為草紙是家家戶戶都需要的必備物,藺伯欽第一次聽到這事兒的時候并未多想,此時聽魯骅家人再次提起,才發現不對勁。
“他上次去蔣氏那裏買草紙,是什麽時候?”
“大概半個月前,中秋我回來看望他,還碰見他在蔣氏那裏買草紙。”魯婷回答完,又說,“買完草紙,我就陪他一起去藥鋪抓藥,因此記得很清楚。”
藺伯欽将此疑點暫時按下,他沉吟片刻,問:“你說你爹身體不好,他得了什麽病?”
“心病。”魯骅的妻子忙擡頭答道,“打娘胎裏帶出來的,時時心跳如雷,胸悶氣喘,每天都要喝很多藥。”
魯婷也點點頭說:“因為爹身體不好,我和娘親弟弟都想過來照顧他,但他拒絕了。當時我娘親還懷疑他在清遠縣養了外室,可查了許久,發現他當真喜歡一人獨居,便也就沒有過問……除了逢年過節回來聚一聚,平時他都一個人在家。”
顧景同這時突然問:“他拜佛嗎?”
魯婷愣了愣,搖頭道:“家中只有一尊關公像,并無佛像。”
看來魯骅将密宗一事隐瞞的滴水不漏,連家人都沒有告訴。
藺伯欽緘默了許久,決定再把蔣氏拘來審問。
蔣氏沒想到自己又被傳喚來縣衙,許月娥許常奇放心不下,忙也跟了過來,站在公堂之外,隔着栅欄墊腳往裏看。
蔣氏看着明鏡高懸的匾額,她覺得這公堂竟十分威嚴,身形不免瑟縮。
藺伯欽照例問了她幾個問題,蔣氏雖然害怕,卻回答的有理有據,似乎她和魯骅只是單純的顧、主關系。
但藺伯欽不信。
他冷哼一聲,反問:“你曾說你與魯骅起過争執,因為多收了他一文錢,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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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氏聲如蚊吶:“回禀大人,确有此事。可能正是因此糾紛,他才會對我外甥下毒手……”
藺伯欽厲目而視蔣氏,沉聲質問說:“既然如此,魯骅為何還要去你那兒買?方才我問過魯骅家人,他們說在中秋前後,魯骅還在你家買過草紙,而你卻說,你與他争執是在一個多月前。對此,你如何對本官解釋?”
“這……”
蔣氏一時語塞,她随後道:“興許是因為我家草紙比別家的質量好,他才……”
“胡說!”
藺伯欽一拍驚堂木,神色冷酷近乎無情:“你和西街張家都在州城同一處進貨,怎會有差別?你當本官如此好糊弄嗎?”
蔣氏臉色刷的一下慘白,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開口解釋。
顧景同知道藺伯欽不會用刑,但這種狀況下,用刑顯然是逼問的最好辦法。
他當即指着蔣氏,呵道:“蔣氏,你到底招是不招?”
蔣氏神色委屈,拉長了聲音:“大人,民婦冤枉啊,民婦當真與魯骅沒有任何關系!”
“大刑之下,量你不招!來人,先給蔣氏上夾棍!”
顧景同對左右使了個眼色,左右便要去拿刑具。
藺伯欽皺了皺眉,他很少用刑逼供,正要阻止,就聽公堂的許常奇大聲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內子雙手有疾,上不得夾棍!上不得啊!”許月娥也忙道:“是啊,我嫂嫂小時候得過痹症,留下舊疾。她雙手骨骼常年疼痛難忍,這要是用夾棍夾了手指,怕一雙手都會廢掉!還望大人三思!”
“痹症?”
藺伯欽突然想到了什麽,他站起身,走下公堂,居高臨下的對蔣氏喝道:“雙手拿出來!”
蔣氏被他氣勢一震,根本不敢去看他身上的官服,将手攏在袖子裏,沒有動作。
顧景同也發現了可疑之處,他甚至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藺伯欽冷聲威脅道:“蔣氏,你若不将手拿出來,我就當真給你用刑了!”
蔣氏雙手握緊,汗水涔涔,她瑟瑟發抖了半晌,才緩緩伸出手來。
一雙看起來略顯粗糙的手,指甲修剪整齊,沒什麽特別的地方。
藺伯欽本就不是想看她的手。
他只是想确定自己的一個猜測。
他從懷中拿出五行轉經輪,冷道:“這個東西你應該認得罷?”
蔣氏看到轉經輪,仿佛渾身血液都凝固了,她瞳孔一縮,忙道:“我不認識,不認識這個東西!”
“是嗎?我還以為你每次殺了人,都要用此物誦經,洗清業障!”藺伯欽厲聲說完,擡手“當”的将轉經輪扔在蔣氏跟前。
蔣氏吓的大叫一聲,連連後退。
她腦子裏浮現的那些血腥場景,瞬間如潮水湧來,她心跳一止,呼吸都變得急促至極,看着轉經輪如洪水猛獸,捂着眼睛大叫:“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我沒有殺人,都是魯骅……是魯骅一個人做的!”
六六章
蔣氏冷靜下來,到底是交代了一切。
她和魯骅認識僅僅一年而已。
“是魯骅主動與我搭讪的……我其實一開始,和他不熟。”蔣氏不敢去看那轉經輪,她将頭扭在一邊,“他總是來我這裏買草紙,本來也沒什麽……突然有一天,魯骅問我的手是怎麽回事。”
蔣氏擡起手,不自覺的開始發顫。
她顯然很疼,但此時尚且能夠忍受。
“我小時候得過痹症,痹症好了,雙手卻落下的病根兒,幾乎時時刻刻,每天都在疼。特別是到了冬天,一碰水就鑽心刺骨的疼,還會紅腫潰爛……我将此告訴魯骅,他竟然說,能幫我将雙手治好。”蔣氏說到此處,嘴唇蒼白的發抖,“但需我外甥幫忙。”
許月娥捂住耳朵,嘶聲道:“幫忙就是殺了他?嫂嫂,這麽多年,我家何曾虧待過你,你為何要這樣做?”
“我只是想我的手好起來!”蔣氏哭喊着反駁,“我并不知道是要殺了他!并不知道是要挖他的心,取他的肺!若我知道……我絕不會允許魯骅這麽做!”
蔣氏想到乖巧的外甥,忍不住哭成淚人,渾身都在顫抖:“我也喜歡我的外甥,他最聽話了……就是因為太聽話,才會被我叫到牆根兒的樹叢裏……遭了魯骅的毒手。”她擦了擦淚,繼續說,“我真的不知道魯骅是要殺他,我以為……他是要我外甥的一根頭發,或者是其它……當日我讓外甥在案發地方等我,我對他說,給他買了好吃的糖葫蘆,等會兒給他。其實魯骅一早就埋伏在那裏……他得手後便離開了。”
許月娥幾乎站立不穩,許常奇攙扶着她,聲音澀然:“所以,當時你看見外甥的屍體,才會哭的幾乎暈厥?”
“夫君,我真的不知道魯骅要殺他……”蔣氏的表情不像作假,她十分悔恨的錘着胸口,“還是用那樣殘忍的方式。”
藺伯欽垂下眼簾,沉聲道:“既然你知道魯骅是兇手,為何不來報案?”
蔣氏哽咽了一會兒,才答道:“我害怕……害怕此事會牽扯到我,畢竟是我将外甥哄騙過去的。而且……而且魯骅的确信守諾言,他将制作好的五甘露拿給我吃了一顆,我的手,當真那段時間就不疼了,所以……所以我才沒有說出來。”
“五甘露?”
蔣氏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魯骅到底是怎麽做的,他只說,此神藥需我外甥為藥引。”
“你見過他是如何做的?”
“我對此一無所知,是魯骅将成品的五甘露拿給我,順便讓我保守秘密,他還說……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蔣氏啜泣了着,又說,“但我沒想到,他并沒收手,又殺害了劉大嬸的外孫。”
藺伯欽想到五行轉經輪,便詢問她:“你和魯骅說過自己外甥的生辰八字?”
蔣氏怔忪,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紅着眼道:“并未提起過……反倒是魯骅,他給我五甘露的時候,說我外甥的生辰八字很好……我也不明白他是怎麽得知外甥生辰八字的。”
藺伯欽微微蹙額。
“那食肺狗為何會出現案發地點?”
蔣氏仍然不知:“魯骅根本沒有提過什麽貓什麽狗,他就說,會有人替這件事頂包……至于出現的狗,肯能是巧合。”
藺伯欽只冷冷道:“世上沒有那麽多的巧合,蔣氏,事到如今,你還不肯從實招來?”
“大人,民婦當真不知什麽食肺狗!”她膝行上前,哀聲道,“民婦害死了自己的外甥,罪大惡極,罪有應得。事已至此,民婦定不敢隐瞞啊!”
她胡亂的擦着臉上的淚:“關于此案,我就只知道魯骅殺了我外甥,殺了劉大嬸的兒子。”
藺伯欽卻覺得此事并沒有結束。
他冷聲問:“那為何魯骅死後,還有崔大爺的孫女顯些遇害?你當真沒有同謀?”
“除了魯骅,我就不知道了……”蔣氏哭的聲音都有些嘶啞,她伏在地上,喘着粗氣。
她模樣不似作假,魯骅死的蹊跷,說不定就是被背後那人毒害。
藺伯欽将蔣氏暫時收押,他沉吟片刻,吩咐顧景同帶人,繼續挨家挨戶的搜查。
他本來以為蔣氏就是背後操縱之人,可目前看來,蔣氏也只是一枚棋子,還是一枚什麽都不知道的棋子。能在縣城裏連續犯案,此人定有十分厲害的僞裝。即便将清遠縣找個底朝天,他也要找出蛛絲馬跡來!
***
楚姮睡醒吃飽,渾身舒坦。
她想着那食肺狗的案子,便去縣衙晃了一圈。
結果縣衙裏上至藺伯欽,下至衙役捕快,全都忙的團團轉。楚姮好不容易抓着胡裕詢問,才明白上午已将案子破了一半。
殺人兇手已經抓到了。
魯骅,蔣氏。
聽了前因後果,楚姮只覺得膽寒。因為自己身體病痛,便要取別人性命做藥引,這是什麽行為?
她想到了太祖皇帝。
那個為了追求長生不老而信奉密宗,在吐蕃上師的蠱惑下,他所作所為,是不是比魯骅、蔣氏過之無不及?皇室關于密宗的某些記載是一片空白,或許,便是因為法子太過殘忍無道,才會成為大元皇室的不能為人所知的醜事……
這個關鍵時候,楚姮不敢去打擾藺伯欽。
她想着得跟蘇钰溝通一下,免得被藺伯欽猜出上次是她通風報信,于是去北牆根的李家找他。
這個點兒,他應該和謝彤彤形影不離。
李仲毅雖是貨郎,但家庭富裕,住的地方也不小。他最近去沣水找柯志喜,商量柯志喜搬家來隔壁的事兒,許多天都不在家。
楚姮到了李家,蘇钰正在家裏看書寫字,梁秀雲在旁邊站着。
梁秀雲見到她,目光畏懼,縮着肩膀站在牆角,生怕楚姮會打她似得。
“夫人來了。”
蘇钰擱下筆,跳着跑過去。
楚姮摸摸他腦袋,問他:“上次你給藺大人報信,他沒發現什麽吧?”
蘇钰吐了吐舌頭,有些不好意思:“藺大人那般聰明,定對我有所懷疑,後面又問了我好些話,我全都答不上來……不過我絕沒有提到夫人半句!”
楚姮嘆了口氣,道:“讓你去說,也是難為你了。”
“夫人放心,就算大人要問,我咬定是自己看書看來的,他也拿我沒轍。”蘇钰拍了拍胸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反正藺大人又不會對我嚴刑逼供。”
楚姮聞言,“噗”的笑了起來。
他們兩個,對藺伯欽的脾氣已經摸的透透的了。
這時,楚姮環視一圈周圍,發現謝彤彤竟然不在,蹙眉道:“對了,彤彤呢?她沒在你家玩兒?”
蘇钰搖搖頭,也很奇怪:“這個時候她應該來找我一起蹴鞠……估計是謝阿姐有事出門,讓她守着雜貨鋪吧。”
楚姮“哦”了一聲,剛要接話,就見門外匆匆來個下人,他站在窗外,禀報道:“钰少爺,謝彤彤的姐姐過來了。”
“快請進來。”
不一會兒,謝落英便跨步進屋。
她今日将頭發盤在頭頂,穿着綠色薄棉上襖,下罩淺白色寬松長褲,更顯英氣勃勃。
謝落英沒想到楚姮也在,打過招呼,便問:“蘇钰,彤彤呢?”
蘇钰聞言一愣:“她沒過來……難道謝阿姐你沒有讓她在家守鋪子?”
“沒有啊。”謝落英眉頭緊皺,“她午覺睡醒,便帶上藤球,說來找你一起蹴鞠,這都好一會兒了,她竟然沒過來?”
楚姮也覺得此事不太對勁。
她問:“你其它地方找過了嗎?”
“找過了。”
謝落英交握着雙手,愁眉不展,顯然有些慌張:“但沒有找到,我以為她和蘇钰在一起!”
衆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那所謂的食肺狗一案。
蘇钰站起身,忙道:“那我們快去找吧,這天眼看着就要黑了!”
三人忙外出尋找,去了幾個謝彤彤經常去的地方,問了周邊的人,都說沒有看到她。楚姮覺得事情不太簡單,她想到了那還沒有找到的“食肺狗”,心底有些惴惴不安。
她突然問謝落英:“彤彤的生辰八字,是什麽時候?”
謝落英愣了愣,不明白楚姮問謝彤彤的生辰八字是什麽意思。
她低頭思索了一會兒,認真答道:“彤彤是建武十三年七月七日戌時二刻出生。”
“建武十三年……”楚姮掰着手指算了算,心底悚然一涼,“戌狗,五行屬金!”
“四娘,怎麽了?”
謝落英看楚姮臉色都變了,心咯噔一跳,也知大事不妙:“難道……彤彤她……”
“快,不管了,挨家挨戶的敲門問!”
兩人不管不顧的找人,沒想到在福壽街外還真問到了。一個賣糖葫蘆的大叔說:“那個小丫頭是不是穿了件紅色的雙福字裙?頭上還紮了兩小辮兒?我原先還看見她在這裏玩藤球,然後……”他擡手一指,“藤球掉進那戶人家的院子裏。”
楚姮和謝落英道過謝,三步并作兩步趕到那戶人門外。
卻見新漆的木門上,她那日和謝彤彤留下的幾個腳印,還沒被擦掉。
六七章
藺伯欽反複查看蔣氏留下的口供。
他總覺得自己遺漏了某點很重要的線索。
五行轉經輪,每個孩子的生辰八字,以及出現的癞痢狼,吐蕃密宗,身體病痛,魯骅奇怪的畏罪自殺。食肺狗這個傳言,便是來自一名吐蕃的番僧,這其中究竟有什麽關聯……藺伯欽想到了在望州流傳甚廣的歌謠。
“食肺狗食肺狗,吃人心肺吃人手,沒有誰能抓住它,長着翅膀會飛走。”
狗是不可能長翅膀的。
蔣氏雙手有疾,正好對應食肺狗吃人手;而魯骅有天生心病,也對應食肺狗吃人心。
那肺呢?
是不是可以猜測,幕後操縱之人,他的肺不好?而他殺掉小孩,其實只是為了取肺做五甘露的藥引?
也不對啊……若此人要取肺,何必大費周章的去找蔣氏、魯骅合作。他獨自作案,恐怕更方便一些,還不會露出馬腳。
藺伯欽來來回回的屋子裏踱步,始終想不通其中關節。
“佩之,方才蘇钰來報,說有個叫謝彤彤的小女孩兒失蹤了!”便在此時,顧景同帶着蘇钰風風火火來到後堂。蘇钰都快哭了,他渴求的看向藺伯欽:“藺大人,快救救彤彤,她、她指不定要被食肺狗給吃掉了!”
謝彤彤?
這個名字藺伯欽聽楚姮說過,和蘇钰最近玩的很好。
貌似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兒。
他蹙額問:“蘇钰,你知不知道謝彤彤的生辰八字?”
蘇钰一愣,點了下頭,只道:“她和我同歲,只不過生日是在七月七日,具體什麽時辰出生的……我不知道。”
顧景同這會兒還有閑心打趣他:“原來那謝彤彤比你還大半歲?”
蘇钰臉色微微一紅,嘴硬道:“但我比她成熟……她一直都把我叫哥哥。”
“行啊,女大些,會照顧人。”
蘇钰被顧景同羞的臉色滾燙,他這下算明白,楚姮為什麽總說顧縣丞讨厭了。
雖然不知道謝彤彤的具體生辰八字,但蘇钰十歲,也就是說,謝彤彤在建武十三年出生,那年為戌狗,又在七月,對應五行,應該屬金。
藺伯欽凝神算了算,臉色微變。
很顯然,幕後修習密宗法門的人,又開始作案了。
可兇手,不是魯骅,不是蔣氏,即便他不是被害家屬共同認識的人,那也肯定單獨和這些人認識。
除去死者親人,誰還會對死者的生辰八字了如指掌?
藺伯欽深沉的目光落在那五行轉經輪上,轉經輪下壓着的是被害孩子的屍格……他陡然一愣,茅塞頓開。
“是接生的穩婆!”
“什麽?”顧景同還沒反應過來。
藺伯欽面如寒霜,往外邊走邊吩咐:“速度調集人馬,去福壽街捉拿洪婆!”
胡裕和楊臘聽到消息,還有些懵。
胡裕甚至快步跟上藺伯欽,笨拙的解釋:“大人,會不會搞錯了?清遠縣負責接生的穩婆不少,怎麽偏偏是洪婆?”
楊臘也連連點頭:“是啊,洪婆太老了,她走路都哆嗦。”
藺伯欽卻不為所動。
他臉色嚴肅,道:“正因為她行動不便,所以她要找棋子利用。她拉攏魯骅,再由魯骅去拉攏蔣氏,以達到目的。”
“可是……可是她連我和楊臘都分不清啊!”胡裕指了指楊臘。
“她或許是故意分不清,擾亂我等思緒。”
藺伯欽堅信自己的觀點,“不要忘了,當日在查李仲毅和蘇梅争子一案時,洪婆曾來過縣衙。期間,她一直咳嗽,說明她要麽喉嚨有問題,要麽肺有問題。但她說話聲音并不嘶啞,那就只能是後者的原因。”
說到這裏,藺伯欽語氣微微一停,他說出最重要的一點:“并且,她當時說過一句話。她說,自己曾親手接生過一百零七個孩子,那些孩子的姓名生辰,她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這一說,楊臘和胡裕都想起來了。
兩人登時不再詢問,而是直接牽了馬,挎上刀,往洪婆家沖去。
沒曾想,衆人趕到,洪婆家的房門已被人大喇喇的踹開了……
***
楚姮和謝落英幸好來得及時。
在後屋找到了正欲對謝彤彤逞兇的洪婆。
洪婆因為行動不便,她将謝彤彤迷暈扒光,平放在一張油膩髒污的桌板上,還沒有開始下手。
兩人離她四尺遠,不敢貿然上前。
“不許過來!”洪婆手裏拿着一把殺豬用的尖刀,對準了謝彤彤的腹部。
謝落英吓得後退兩步,眼眶發紅,驚呼說:“你不要傷害她!”
楚姮還算鎮定,她在想,怎麽在謝落英的眼皮子底下不暴露武功,又成功解救謝彤彤。
她緩了緩情緒,裝作不明白的樣子,柔聲問:“洪婆,你這是做什麽?不能因為我和彤彤上次踢了你家門,就要對她行兇吧?這樣好了,若你真的生氣,你刺我兩刀,不要傷害小孩兒。”
洪婆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此時暮色壓了下來,屋子裏的光線很暗,除了那柄鋒利的尖刀。
她雖佝偻着身子,但滿臉皺紋的臉上,那雙蒼老的眼,卻不如往常那樣和藹可親,而是陰沉沉的,仿佛地獄凝視人間的惡鬼。
洪婆的白發垂了一縷在眼睛旁,看起來格外陰森。
她道:“我不要你,我就要小孩兒……”事已至此,她也不必隐瞞了,她癫狂的揮舞雙手,仰頭大叫,“只有殺了她,才能讓我病愈!讓我不老!讓我長生!”
謝落英隐約也明白了,所謂的“食肺狗”,其實就是洪婆搗的鬼!
那些死去的小孩兒,全都跟她有關系。
謝落英雙手都在發抖,可她捂着嘴,不敢說話,生怕激怒了洪婆,殺死自己唯一的親妹妹。
楚姮給了謝落英一個眼神,示意不要慌張。
她努力對洪婆擠出一個笑臉,道:“洪婆,我知道你身體不好,身體不好就吃藥,你殺人有什麽用呢?”
洪婆雙手仿佛枯樹皮,她一手握着刀,一手在謝彤彤光潔幼嫩的皮膚上摩挲,語氣顫抖而瘋狂:“以爾之死獲吾之生,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
恐怖的梵音如同索命的冤魂,在昏暗的屋中的回蕩。
謝落英只覺得渾身都在發冷,汗毛全都豎了起來,她瑟瑟的低聲問楚姮:“四娘,她、她在說什麽?”
“念經之類吧……”
楚姮想當初太祖皇帝便是為了求長生,而習吐蕃密宗。
洪婆應該也是一樣。
謝落英打斷洪婆絮絮叨叨的念經,大聲道:“洪婆!你先住手!有什麽沖我來好了!”
洪婆不為所動,繼續誦經。
這時,楚姮想到了一事,她忙說:“對了,其實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你準備殺死的小女孩兒,她并不是戌狗年出生,五行也不屬金。”
洪婆念經的聲音戛然而止。
然而不過片刻,她便陰測測的冷笑:“你休想騙我!這個女孩兒是我當年親自接生的,她的生辰八字,我化成灰都不會忘記。”
洪婆擡手撫摸謝彤彤緊閉的雙眼:“戌狗,七月,七日,戌時……五行屬金,沒有一點兒駁雜,幹淨着呢。”她喃喃的道,“她的血,是上好的藥引,她的肺,是做五甘露最好的材料。若魯骅不死,她的心摘下來,也可以給魯骅煮湯喝……”
“你不要說了!”
謝落英想到那些慘死的孩子,隐隐作嘔。
楚姮故意岔開話題,與洪婆斡旋:“魯骅……魯骅他到底和你什麽關系?為什麽他會幫你殺人?他是不是你毒死的?”
“丫頭,你的問題太多了。”洪婆冷冷的橫她一眼。
洪婆很精明,她知道這是楚姮的緩兵之計,根本不上當,扯了扯滿是皺紋的嘴角:“我不跟你們浪費口舌,你們兩個既然自找死路,就一起去伺候金剛上師吧!”
謝落英聞言一驚,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突然覺得身側有腥風忽現。
她下意識扭頭看去,卻見昏暗的屋子角落裏,緩步走出一只眼冒幽幽藍光的……狼?
一只渾身生瘡,毛發斑駁的狼!
得了癞痢病的狼,看起來并不威武,反而十分陰狠。它似乎很聽洪婆的命令,仰脖子“嗚嗚”嘶吼兩聲,便如離弦之箭,沖最近的謝落英撲了過去——
“小心!”
楚姮還未出手,就聽身後有劍破風而出,她連忙閃身避開,卻是一名黑衣男子持劍而上。
“蕭大哥!”
楚姮驚喜至極。
青銅長劍如虹光裂天,下一秒就将癞痢狼斬為兩段,鮮血濺了謝落英滿臉滿身。
蕭琸一把将受驚的謝落英扶起,沉聲關切:“姑娘,你沒事吧?”
興許是狼血沾染在臉上,謝落英皮膚有些發燙。她慌亂了擦了擦臉上的血漬,搖搖頭:“謝謝大俠,我沒事……請快救救我妹妹!”
洪婆見狼死了,發出一聲哀嚎:“我的狼兒!你們竟敢殺我的狼兒……我要你們陪葬!”她高高擡手,便要刺穿謝彤彤的心腹。
有蕭琸在,楚姮自不必出手。
她站在一側,作壁上觀,眼見洪婆要下手魚死網破,電光火石之間,蕭琸已經長劍脫手,只聽“噗”地一聲,将洪婆持刀的手腕生生斬斷!
洪婆慘叫一聲,佝偻的身子站立不穩,跌坐在地。
謝落英忙去将謝彤彤的衣裳穿好,抱在懷中,輕輕搖她:“彤彤?彤彤?”
蕭琸走來,探了探謝彤彤的鼻息,對她安慰道:“她沒事,只是中了迷藥,一會兒自然就醒了。”
謝落英看了眼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謝謝。”
她正想開口詢問蕭琸姓名,恰在此時,門口馬蹄聲踏踏,火光大盛,卻是胡裕楊臘雙雙拔刀,帶着一群衙役沖了進來。
六八章
洪婆已經受傷,她一把年紀,毫無還手之力。
胡裕将她反綁起來,她側了側頭,目光陰森的看了眼:“楊臘,我死後定要變成厲鬼,來找你報仇!”
“……随便你了。”
胡裕都不知道這洪婆到底是哪裏不對,怎麽都分不清他和楊臘。
恰在此時,藺伯欽和顧景同也已經趕到。
藺伯欽見到楚姮、謝落英、蕭琸都在,不禁微微一愣。
楚姮忙上前給他立刻解釋。
她指着洪婆,雙手不停比劃着:“天哪,你是沒看見,那洪婆有多可怕。她拿了一把尖刀,就要往彤彤身上刺,幸好蕭大俠趕到,才阻止了這場危機。對了,還有那只‘食肺狗’,真的是狼诶……”
“你怎會在此?”藺伯欽冷然的看着她。
“我本來去找蘇钰,結果落英她來找彤彤,我們就發現彤彤不見了。”楚姮說到此處歇了歇氣,語速飛快的彙報,“然後我問了彤彤的生辰八字,發現五行屬金。有人又看見她的藤球掉在洪婆院子裏,我就懷疑兇手是洪婆,帶着謝落英沖了進來。幸好我們沖了進來,不然彤彤已經被洪婆害死了。蕭大俠及時趕到,幫我們解決了狼,解決了洪婆,胡裕楊臘正好過來,就這樣。”
她一通亂七八糟的解說,反而讓藺伯欽有些混亂。
他看了眼旁邊站着的蕭琸,眼神客套而疏離:“多謝蕭大俠再次出手相助。”
蕭琸微微颔首:“舉手之勞。”
藺伯欽話鋒一轉:“那我可否多舌一句,蕭大俠為何為突然現身于此?”
蕭琸知道他多疑,從善若流的答道:“藺大人放心,我與這宗案子并無瓜葛。只是來時,正好看到藺夫人攜友入此,許久不見出來,便好奇上前。說來,不過是巧合罷了。”
他這番話挑不出毛病,游俠游俠,本就是此處浪跡,碰巧遇見也說不準。
畢竟蕭琸幫助破案,藺伯欽不好為難人家,輕一點頭,便讓人将洪婆押往縣衙,開堂審訊。
天色雖然已經黑了,但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往縣衙去,十分熱鬧。
還有衙役将狼屍抗在肩上,擊着刀背吆喝:“食肺狗一案已經抓到兇手!”引得沿街百姓全都打着燈籠,捧着蠟燭出來,圍觀那所謂的“食肺狗”。
途中,謝彤彤也蘇醒了過來。
蕭琸熱心的摸了摸她腦袋,對謝落英道:“迷藥劑量不大,沒有任何影響。”
謝落英目光躲閃,不好意思看他,抿嘴道:“多謝蕭大俠。”
她遲疑了一會兒,到底按捺不住,偷眼看向蕭琸,只覺得這人器宇軒昂,就連唇上的一道淺胡子,都看起來格外特別。
“姑娘有事?”
蕭琸察覺到她的視線,側頭問。
“沒、沒。”謝落英慌亂的擺了擺手,随即生澀道,“蕭大俠不用叫我姑娘……我姓謝,名落英,你叫我謝落英便可。”
蕭琸不拘小節,“嗯”了一聲,抱拳自報家門:“游俠蕭琸。”
兩人自此,一路無話。
謝彤彤蘇醒後,頭還有些昏沉,她又睡了小會兒,來到縣衙,才徹底清醒。
待看洪婆已經被五花大綁,她還有些不太明白,奇怪的問身邊的謝落英:“阿姐,你們抓洪婆幹什麽?”
“你……什麽都不知道?”謝落英有些驚訝,她以為謝彤彤會受驚。
謝彤彤撓了撓額前的劉海,一雙眼裏滿是懵懂神色:“我的藤球掉到洪婆院子裏,洪婆叫我進去撿,還給我喝了一碗酸梅湯呢……我好像很困,然後就睡着了。阿姐,後面發生了什麽啊?”
謝落英撫了撫她兩個小辮兒,不知怎麽給她說。
半晌,才道:“你不要怕,藺大人會替你主持公道的。”
知道阿姐不想說,謝彤彤便沒有追問。正好蘇钰過來找她,兩人又說說笑笑起來。
藺伯欽已經換了官服出來,高坐在公堂之上。
顧景同和主簿等人站在他身側,與他端正的氣勢對比,反而沒什麽存在感。
楚姮的目光只看藺伯欽。
他俊臉布滿倦容,想必這些天又沒有好好休息……
洪婆跪在公堂青石板的跪坑上。
她只戴着一副腳鐐,不過看她老态龍鐘的模樣,要跑也不可能。
“洪婆,關于食肺狗一案,你可以從實招來了。”藺伯欽的聲音很淡,不像他以前那般威厲。
洪婆嘴角一扯,臉上的皺紋皺成一團。
她人命的低下頭,嘆氣道:“藺大人的确聰明,我本以為所有人都會覺得這案子是食肺狗所為,卻不料,仍是露出破綻。”
楚姮今次沒有站在公堂外,她抱臂站在洪婆身側,冷道:“大家都不是小孩兒,誰會相信‘食肺狗殺人’這種無稽之談?洪婆,你殺人要食肺狗背鍋,是不是太天真了?”
“你知道什麽!”洪婆側目,對楚姮厲斥,“食肺狗是真實存在的!它是至高無上的金剛上師親眼見到的怪物!”
藺伯欽怔忪了一下。
他反問:“金剛上師?寫《望州雜俎》的番僧?”
洪婆兇狠的瞪他一眼:“不是番僧!是至高無上的金剛上師!是……是我的生父。”
此言一出,衆人都是愣了愣。
沒想到洪婆竟是番邦中原混合的血脈,且她的生父還是一個僧人。
洪婆的目光有些幽遠,她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她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才緩緩開口:“安業年間,我父親……不對,金剛上師來中原宣揚密宗佛教,受到太祖皇帝的熱情接待。他途徑望州清遠時,與一婦人相識,婦人是他忠誠的教徒,他們一起研究密宗,一起修習佛法,一起參悟歡喜禪……後來,婦人生下了我,金剛上師前往京城傳教去了。”洪婆說到這裏,語氣有些苦澀,卻也不知她是在笑在哭:“金剛上師去追求大道了,去與盧舍那佛參悟五蘊了,他忘記了在望州這麽個小地方,還有一名誠心的教徒,還有他的孩子,沉淪苦海找不到彼岸……金剛上師,再也沒有出現。”
藺伯欽聞言沒有接話。
他見過了生死別離太多,也見過太多作惡的人把自己痛苦放大。
他們的身世固然凄慘,但因為自己過的坎坷,便要殘害他人,這是法律世道都不能接受的。
藺伯欽同情洪婆生來沒有父親,但更同情那些家庭幸福卻死去的孩子。
他的神色很冷:“所以,在密宗禁後,你還可以知道密宗法事。”
洪婆“哈”了一聲,又一通咳嗽,她道:“是啊,金剛法師臨走,留下來了一本書,是密宗至高無上珍貴的佛書!上面記載了聖物五甘露的做法,也記載了如何讓人病痛得到救治,如何讓人的生命得到延續。”
她語氣一頓,默念了幾句咒語。
随即又喑啞着嗓子,語氣複雜的說:“我老了。”
她開始怕死。
與尋常人相反。她越老,就對生死越看不開,她害怕自己的臉上多一條皺紋,害怕自己會變成一副骷髅,她的肺一直都不好,咳的血都要吐出來了。所以,她不得不修煉密宗的法門,以求長生不老,與天同壽。
藺伯欽蹙眉,反問道:“因為你老了,你怕死,所以去找同樣心髒不好的魯骅,威逼利誘,讓他幫你做事?”
“我沒有威逼他,我只是提出了條件。”
“魯骅會聽你的話,本官很意外。”
洪婆淡定的笑了笑:“有什麽可意外的?他的心不好,我的肺不好,我們各取所需。而且他是仵作,他見慣了生死,見慣了血肉模糊,這份差事交給他再合适不過了……魯骅,是我最忠誠的教徒。”
藺伯欽眼睛微微一眯,冷聲問:“你這話什麽意思?難道不是你下毒害死的他?”
洪婆擡起眼,渾濁的眼珠轉了轉:“他暴露了行蹤,便不配得到金剛上師的庇佑,他必須将魂魄脫離肉體,去往生極樂找金剛上師道歉。”
“他沒有死,他只是在贖罪。”洪婆的話,越說越奇怪,“待罪孽被贖盡,他的靈魂便會回到肉體,與諸方十佛皈依。”
雖然洪婆的話颠三倒四,但藺伯欽卻是猜到了。
那封遺書的确是魯骅寫的,只不過,他當時受到了洪婆的蠱惑。
他覺得,他服下毒藥,只是去見那所謂的金剛上師!
洪婆神神叨叨的說了一會兒,擡頭看了眼藺伯欽,突然愣了愣。她似乎想到了什麽,開口道:“魯骅……是個好孩子。他本來是不贊成以旁人生命獲自己永生,只是……我對他有恩。”
“什麽恩?”
“一飯之恩。”洪婆垂下蒼老的眼睛,“他小時候很窮,吃不起飯,冬天下着雪……特別大的雪,他縮在一棵槐樹底下,快凍死了。我不忍心啊……就拿了飯給他吃,還把自己禦寒的冬衣給了他。”
洪婆突然勾了勾嘴角:“我是為他好,是希望他的身體能夠健健康康。”
藺伯欽聽到這話,心頭發緊。
他聲音轉冷:“那五甘露,你到底是用什麽東西做的?”
洪婆聞言,擡眼陰測測的對他一笑,反問說:“藺大人已經猜到了,不是麽?”
六九章
“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生辰的幼子,取其心肺,混合香料而成。經過經文的誦念,吃了強身健體,長生不老,沒有任何病痛。”洪婆說完,忽而嘆了口氣,“只是……我給魯骅和蔣氏的并不是五甘露,他們還不配服用如此珍貴的聖品。”
藺伯欽微微傾身,問:“你這話什麽意思?”
洪婆答道:“我說過,魯骅原本并不同意我做五甘露,他嫌法子太過殘忍。但我需要他幫我做事……我先是送給他所謂的五甘露,但那其實是罂粟的汁液……他不可能擺脫罂粟帶來的瘾,只能乖乖替我做事。五甘露珍貴至極,做成之後,僅有一粒,我怎會舍得給他吃呢。”
魯骅的家人聽到這話,哭罵道:“洪婆,你不得好死!”
魯婷也說:“爹爹曾還在我們面前,提起過你當年的一飯之恩,我們還對你十分感激,卻不料……你,你竟惡毒至此!”
洪婆不為所動。
藺伯欽有一事不解,他問:“你肺不好,魯骅心不好,為何要斬斷那些孩子的雙手?”
“大人在清遠縣這麽多年,難道不知食肺狗的傳聞?”洪婆冷冷的瞥他一眼,“我的狼兒要吃東西,它也很餓……且魯骅拉攏了蔣氏,總得給蔣氏一個想頭。讓她誤以為自己吃的罂粟丸是五甘露,而五甘露又有五行幼子的手骨……呵,不過是個心理慰藉罷了。”
藺伯欽面沉如水。
他算是知道了,洪婆幾乎是每個人都在騙,她根本就沒打算用密宗法門去醫治蔣氏、魯骅,這些人都只是為了幫年邁的她行兇的棋子。
洪婆低頭,盯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是褐黃色,血管突起,指甲發黃,滿是摺皺。
“殺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沒想到魯骅失手了。他早就看中了劉大嬸的外孫,當晚順利将孩子擄走,卻沒想到,在黎明時分,藺大人提着燈籠出現,他怕事跡敗露,只好帶着心肺匆匆離開現場……哎,我狼兒晚了一步,沒有吃盡雙手,差些還被藺大人捉住了。”洪婆說到此處,蹙眉嘆息,“當我聽他如此說的時候,就知道,魯骅不能活在世上。我對他說,他的心疾已被治愈,但要進行阿毗曬噶前去極樂往生之地,一生侍奉金剛上師。魯骅是虔誠的教徒,他聽我的話,寫好遺書,帶着秘密追随金剛上師去了……”
衆人聞言,不知怎麽評論。
是洪婆洗腦的功力太厲害,還是魯骅太愚蠢,如今都沒了意義。
洪婆咳嗽道:“我的病越來越重了,我所剩的時間也不多了。因此我不得不親自下手……但沒想到,崔大爺反應很快,我的狼兒沒有得手。”
藺伯欽想到被狼咬傷手臂的崔家囡囡,遲疑片刻。
他沉聲問:“所以,五行轉經輪是你給魯骅的?”
“你怎麽知道五行轉經輪?”
洪婆微微一愣,複雜道:“我交給魯骅的時候,他藏的很好。”
楚姮聽到這話,得意的朝藺伯欽眨了眨眼。
藺伯欽當做沒看見。
他側頭,冷聲對洪婆說:“正是因為發現了此物,才能找出洪婆你。”他語氣一頓,頗具調侃的意味,“可能是受金剛上師的指引。”
“你胡說!”
洪婆勃然大怒,要不是行動不便,他都要沖上前掐藺伯欽脖子了。
因為激動,她又是一陣劇烈咳嗽,仿佛肺都要被咳出來。
藺伯欽并不在意,他淡聲道:“洪婆,說一說五行轉經輪的作用吧。”
洪婆冷笑,她言語中對自己十分自豪:“我熟讀密宗經書,是用不着此物的。只有魯骅,他背不來密宗經文,為了洗滌業障,才會用轉經輪來代替誦經。”
“所謂金剛上師,只留給你一本密宗佛書,你就對此了如指掌?”
“那是因為我肯鑽研。”
洪婆哼了一聲:“在安業年間,密宗并沒有被禁。我趁此留下了許多關于密宗的書籍……後來高宗皇帝大力封禁密宗、打壓密宗,我一直将這些書藏在家中地窖。更何況,當年望州天高皇帝遠,所謂的被禁,也不過是看自己藏的好不好罷了。”
藺伯欽冷冷的掃視她:“光是私藏禁書這條罪,你便會處以絞刑。”
洪婆神色略顯癫狂和自傲:“金剛上師會庇護我的靈魂,我經阿阇梨親自灌頂,即便肉身得到損壞,靈魂也會長留世間。”
藺伯欽當然不會相信這些。
他甚至覺得洪婆已經病入膏肓,不是身體,而是精神。
洪婆這時突然想到了什麽,她眼淚說來就來,竟涕泗橫流,哭的癱在地上:“我的狼兒……我的狼兒死了!”她扭頭陰測測的看向蕭琸,嘴裏叽裏咕嚕的念着索命梵音,“願我來世得菩提時,爾有衆生造諸惡業,生在無間黑暗之處,大地獄中受諸苦惱……”
蕭琸蹙眉,很不喜歡這洪婆的眼神。
謝落英這時竟上前一步,側擋在他身前,似無意之舉。
洪婆念完了咒,看向藺伯欽:“反正我的肉體不會存留世間,但請大人将我與狼兒合葬。”
藺伯欽想到早已死透了的癞痢狼,點了點頭。
洪婆難得的浮現一個欣慰的笑容,她的面目看起來也和善多了。
她道:“狼兒是我以前在山上撿的,它奄奄一息,得了重病……我将它帶回家,仔細醫治,雖然命保住了,但它的癞痢卻一直好不了,看起來十分奇怪。都說狼兇狠無情,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也只有狼兒……它呀,比人好多了。”
想到狼已死,洪婆又垂首哭泣。
藺伯欽心底很複雜。
洪婆不知悔改,并不惋惜那些風華正茂死去的孩子,卻惋惜她的狼。
這是怎樣的一副冰冷心腸。
洪婆這時“咳咳”的咳嗽,她幾乎要咳斷氣了。緩了半晌,才望着公堂兩側的明明滅滅的蠟燭,說道:“我曾接生過一百零七個孩子,見慣無數生之希望……而今,我的肉體也即将逝去,除八十億劫生死之罪後,生極樂世界,一生成佛。”
“成不成佛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是難逃大元律法懲治。”胡裕離她近了些,忍不住說道。
洪婆看了眼胡裕,咧嘴一笑,皺紋如菊花一般湊在臉上:“楊臘,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你就像那虎衣明王,以寬容和包容的顯現來度化衆生。”
胡裕:“……多謝誇獎。”
雖然不知道那什麽亂七八糟的明王,但最後一句他是聽懂了,洪婆在誇他呢。
洪婆看了眼周圍,自知難逃一死,只是她有些不甘心。
她咳嗽了一會兒,對藺伯欽嘶啞的說道:“我們密宗,以密法奧秘,不經阿阇梨親自灌頂,不經阿阇梨親自授三昧耶戒,并持執不怠,不經傳授不得互相傳習,及顯示非密宗信衆,內部之間絕不會走漏消息。如今密宗被禁數十年,藺大人又是從哪裏知道的?難道你也翻看了禁書?如此說來,作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藺大人是不是也要受絞刑?”
藺伯欽并沒有被她的話吓到。
而是說:“我會知道密宗,是因為蘇钰。而蘇钰不足十二歲,即便看了禁書,也不受律法懲處。”
洪婆語塞。
她識人甚精,藺伯欽會不會說假話,她還是看得出來。
思及此,她扭頭看了眼蘇钰。
蘇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虛,不敢與她對視,甚至牽着謝彤彤的手,往後躲了躲。
他下意識看向楚姮。
洪婆耐人尋味的笑了笑:“我以為吐蕃密宗,已經沒人知道了呢,卻不料蘇钰這麽一個土生土長在清遠縣的小孩兒,卻對此頗有見解。”她最後兩個字拉的很長,“蘇钰啊,你告訴洪婆婆,是不是背後有人告訴你啊?那個人……是不是和你關系很好呀?”
蘇钰咬了咬牙,朝她大聲道:“沒有!就是我從書上看的!”
洪婆沒想到他一個小孩兒口風還挺緊,但看他汗水涔涔,眼神躲閃,剩下的話她也就不必說了。
藺伯欽臉色微沉。
食肺狗的案子,來龍去脈已經十分清楚。洪婆修習密宗,以罂粟丸冒充五甘露,拉攏魯骅,魯骅拉攏蔣氏,害死了許月娥之子,繼而翻牆進入劉大嬸家中,趁劉大嬸耳朵不靈,擄走殺死其外孫。所謀取的,便是幼子的心肺,手段殘忍實屬罕見。
藺伯欽對咳出血的洪婆并不同情,此案太過惡劣,估計上報以後,下令是斬立決。
見要退堂,楚姮便沒有逗留。
她來到公堂外,見蕭琸站在暗處,便上前寒暄:“蕭大哥,多虧你這次及時出現,不然我恐怕就要暴露武功了。”
蕭琸笑笑:“我猜你不方便,才會擅自出手,看來,我的決定沒錯。”
楚姮又對他感謝一番,随即看了看外邊的夜色,問:“蕭大哥打算去何處?春二姐的事情有着落了嗎?”
“我便是想來給你說此事。”蕭琸的面容有一絲凝重,“近來小心些,據我所知的消息,春二姐喬裝改扮,似乎躲在清遠縣境內。你雖然武功高強,但君子難敵小人,平時切莫大意。”
楚姮端正神色,點了點頭:“蕭大哥放心。”
其實,春二姐一個瘸子,她倒不怎麽害怕……倒是藺伯欽,可別被擄走了。
思及此,她下意識看了眼公堂方向,卻見藺伯欽站在臺階之下,雙眼瞪視着她和蕭琸,面罩寒霜。
楚姮額角一抽,心想,他這表情,怎麽跟氣鼓鼓的河豚似得?
七十章
楚姮看藺伯欽不高興,自然要去哄哄他。
他對蕭琸點了下頭,便一路小跑到藺伯欽身邊,探頭看了看:“洪婆已經押進大牢了?”
藺伯欽“嗯”了一聲,沒有表情。
但楚姮知道,藺伯欽笑表示高興,沒表情就是不高興,嘴角下垂就是超級不高興。目前來說,他處于第二階段。
“呃,藺大人,我覺得最好把洪婆單獨關一邊,不然她對牢裏的那些罪犯一通傳教,搞不好都要策反。”
楚姮本是在胡說八道,但藺伯欽仔細思考,覺得有點道理,便招來楊臘,讓他将洪婆關在最盡頭的一間。
藺伯欽看了眼笑的“谄媚”的楚姮,突然想到之前洪婆說過的話。
蘇钰……
的确不像是知道密宗的人,或許他背後有高人指點。
那個人與蘇钰關系很好,而很顯然,他是想幫助衙門破案。除開謝彤彤謝落英,李仲毅梁秀雲,那便只有楚姮有最大的嫌疑。
思及此,藺伯欽看向楚姮,目光審視,直言不諱:“蘇钰知道五行轉經輪,是不是你告訴的他?”
楚姮心跳漏掉一拍。
她忽而一笑,如霞光散漫,明豔動人:“我今天才知道你這麽看得起我。”她掩嘴笑他,“虧你還聰明的很,竟忘了轉經輪是我不小心打破關公像,才掉出來的。我若知道它的用途,肯定當場就告訴你們了,何必大費周章找蘇钰代為告知?”
藺伯欽疑道:“或許是因為你并不想讓我知道,你懂得這些。”
“何必呢。”楚姮幹脆一攤手,無辜的看向他,“我若知道這些,必然是因為看了密宗相關的書籍。我故意隐瞞,也是害怕偷看禁書要施絞刑……可就算我真的看了,我也不怕告訴你。”
她雙手一環,微微揚起精致的下巴。
藺伯欽蹙額問:“為何不怕?”
“難道就因為我看過禁書,你就要把我抓去牢裏,判個絞刑?”楚姮笑得眉眼彎彎,湊近他耳畔,聲音輕柔,“你舍得呀?”
藺伯欽面頰倏然一燙。
公堂之外,人來人往,她也好意思!
藺伯欽忙與她拉開拒絕,臉色一黑:“你若犯法,我自當秉公辦理。”
楚姮朝他“哼”了一下,皺皺鼻子:“藺大人好無情。”
藺伯欽不理她。
他沉着臉,看着蕭琸站立的方向。
楚姮覺得他可能不太喜歡蕭琸,便問:“這案子已經查明了,你怎麽還不高興?”藺伯欽沒想到她會問的如此直接,愣了一愣,随即蹙額:“我沒有不高興。”
“你騙人。”楚姮撇了撇嘴,“方才我跟蕭大哥說話,你看着我,眼神冷冰冰的。”
藺伯欽聽到她對蕭琸的稱呼,心底生出怫然的情緒。
但他又覺得沒必要因此不悅。
即便楚姮真對蕭琸有意,要跟蕭琸去浪跡天涯,他也沒什麽好阻攔,畢竟二人并不是真正的夫妻,只是為了共同完成父母之命罷了。這樣想了想,藺伯欽心情好了些,他對楚姮道,“夜深了,你快回去休息。”
楚姮“哦”的點頭:“那你呢?你要一起回去嗎?”
“我還有事要處理。”
藺伯欽側過身要走,但又想起一事,便問:“蕭琸什麽時候離開?”
楚姮搖了搖頭:“他來無影去無蹤的,我怎麽知道。”随即又補充一句,“我跟他又不熟。”
藺伯欽擡眼看她,到底是什麽都沒有說,與顧景同一起去了後堂,存放此案卷宗。
謝彤彤吵着要回家,謝落英卻挪着步不肯走。
她遠遠的看着蕭琸挺拔的背影,眼神有些飄忽,就連楚姮何時走到她身邊,她都沒有發現。
楚姮對小女兒的心思猜的很準,她上前兩步,輕聲問:“落英喜歡蕭琸嗎?”
謝落英聽她聲音,愣了一愣,竟是瞬間紅了臉。但另楚姮沒想到的是,謝落英沒有羞澀的回避,而是咬着唇瓣,點點頭:“我從未見過蕭大俠這樣潇灑的人,他……他好厲害。若不是他及時出現,我不知道彤彤到底會怎樣,也不敢想象此後發生的事。”
蕭琸突然出現,一劍殺死兇狼,雄姿英發,對于謝落英來說,如天神降臨。
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今日那幕。
然而,謝落英說完這些,卻低下了頭:“四娘,我仰慕蕭大俠,但希望你不要告訴他。落英尚且有自知之明,我與他是兩個世界的人,今生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落英,你不應該妄自菲薄。”楚姮皺了皺眉。
“這是事實。”
謝落英苦笑了一下:“蕭大俠是游俠,他屬于五湖四海,而不是清遠縣這個小地方。我還有父母,還有姊妹,我不可能遠離家鄉。再說……再說了,他也不會看得上我。”
楚姮還欲再說,謝落英卻不願多談。
她對楚姮颔頤:“四娘,你也早些休息,我先帶彤彤和蘇钰回家了。”
“好吧,路上小心。”
楚姮嘆了口氣,與他們作別。
待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她才往回走。明明洪婆的案子已了,楚姮仍放松不了,可能是因為春二姐流竄到了清遠縣境內,讓她隐隐不安。
春二姐是個狠人,她能砍掉自己的腳,對別人應當更狠。
只希望蕭琸能快些抓到此人,杜絕麻煩。
***
藺伯欽将“食肺狗”一案寫好文書,命楊臘快馬加鞭,上報府衙。
他在後堂的矮榻上暫時阖了阖眼,休息片刻。
天剛蒙蒙亮,顧景同就來敲門,語氣精神抖擻:“佩之!佩之!快出來,一起去西街那家喝馎饦湯!”
藺伯欽揉了揉眉心,起身去給他開門,神色疲倦:“走吧。”他颔首了一下,忽而轉頭看顧景同,有些疑惑,“昨夜你也沒有休息好,怎一大早如此有精神?”
顧景同哈哈一笑,拍了下他肩膀:“我調任清遠縣這麽久,一直都沒吃成西街那家馎饦湯,總是早早就賣完了。今兒起的早,我們快些過去,保管能吃上!”
“盛風,以前倒不見得你如此鐘愛口腹之欲。”
藺伯欽失笑,但簡單洗漱之後,仍是陪顧景同一起前往。
兩人說着昨日洪婆的案子,心緒感慨。
提到五行轉經輪,藺伯欽又想到了蘇钰,他将自己的疑惑告知好友:“蘇钰能知道五行轉經輪,應當是有人告訴他。”
顧景同點點頭:“不錯,當時我就覺得不對。”他看了眼藺伯欽,問,“你覺得會是誰?”
藺伯欽蹙了蹙眉,沒有接話。
但從他的神色之中,顧景同卻是猜到了。
“……你覺得是她?”
“我不确定。”
“為什麽?”
“蘇钰沒有得知密宗的可能,她一個土生土長在雲州的女子,又怎會知?”
顧景同摸着自己光潔的下巴,想了半天,才說:“她知道密宗,有可能也是別人告訴她的。”
藺伯欽卻更疑惑了:“誰會告訴她?她認識的人,皆是平民百姓,走夫販卒,除非有一個見多識廣……”他倏然想到一個人。
顧景同見藺伯欽突然不說話了,正欲開口詢問,就聽右側街旁的樓上有人朝他們吆喝:“大爺,好久不見!你什麽時候再來翠紅院呀?”
兩人循着聲音望去,卻是路過了翠紅院的樓下,一名穿着妖豔的女子正朝藺伯欽甩手帕。
顧景同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他頓下步子,指着藺伯欽問:“你方才叫他?”
女子擠眉弄眼的送了個秋波:“當然是他啦,前幾日他半夜過來,還專程找奴家伺候呢!”
顧景同“刷”的看向藺伯欽,滿臉震驚以及不可置信:“佩之,你竟然也留戀章臺柳巷,煙花之地?認識你這麽多年,我還第一次知道,隐瞞的可真好啊你!”藺伯欽簡直無措,他語氣不悅道:“盛風,這種玩笑不要亂開。”
他随即擡頭,對那妖豔女子呵斥:“你看清楚了,我何時來過這等地方?再胡言亂語,休怪将你送至衙門!”
女子朝他哼了哼,繞着手中的絲帕,撇嘴說:“裝什麽正經?那晚你和你朋友半夜過來,穿的就是你身上那件衣服。就連頭上戴的竹簪都一模一樣,我記清楚着呢。”
“那晚?”
他想起楚姮喝醉酒那夜,便是作他今日打扮。
藺伯欽蹙眉問:“是不是在四天前的夜裏?”
女子頓時笑了起來,朝他擺手:“喲,這不記起來了嗎?那晚你出手可闊綽了。”她看了眼顧景同,又說,“只不過身旁那位,不似這位公子白淨。大爺,你今晚将這位公子和上次來的公子,全都叫來一起來玩呀。”
藺伯欽沉着臉,像木頭一樣定在原地。
因為他清楚的記得,楚姮說,她是一個人去的翠紅院,只因為她想喝酒。
好,只要她沒闖禍,他可以不計較。
但他無法忍受欺騙。
更何況,她深更半夜的跑出去喝酒,是跟一個男人。
藺伯欽幾乎已經猜到了那個人是誰,他冷冷的開口,只是想确定一下:“那晚我帶來的朋友,是不是身穿黑衣,唇有胡須?”
女子媚笑:“背着一把劍,可威風了。”
顧景同覺得周身寒氣冷了幾分。
他看了眼身側無甚表情的藺伯欽,覺得自己提議來吃馎饦,好像不是一件好事啊……
七一章
楚姮在家好好睡了一覺。
次日早,謝落英便過來拜訪,邀請她明日一起去西峽山登高賞秋。
“怎突然想着明日去?”楚姮呷了一口茶,疑惑的問。
謝落英微微一笑,說:“四娘怕是忘了,明日是九月九日重陽節。”
她這一提醒,楚姮也想起來了。
大元朝的重陽節很重要,幾乎家家戶戶都要佩茱萸、喝菊花酒、吃重陽糕,而有精力的,還可以去登高遠望。楚姮以前在宮裏,每年重陽節都要穿朝服做儀式,親友相聚,夜宴歌舞,十分隆重。
“那正好,我也許久沒有出門了,明日将蘇钰彤彤都叫上一起。”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謝落英便起身告辭。
楚姮才将她送出門外,就見藺伯欽沉着一張臉,朝這邊方向走了過來。
“诶?你這個時候不應該在衙門嗎?”
楚姮繞弄着腰間的水綠色飄帶,忙蹦蹦跳跳的迎上去。
日光很好,照在她晶瑩剔透的皮膚上,白裏透紅。
藺伯欽稍稍一怔,想到她竟三更半夜與蕭琸喝酒,氣不打一處來,目光發冷的掃她一眼:“我的确不該回來。”說着,擡腳就往院子裏走。
一聽他語氣,楚姮就知道他生氣了。
她忍不住追着藺伯欽的步伐,在旁邊怪道:“你是氣包子嗎?天天都在不高興。”她眼珠子一轉,“你昨兒一直和顧景同待在一起,他惹你生氣了?他惹了你,你又不好說什麽,于是就回來沖我發火?”
楚姮越想越有可能,她一撸袖子,作勢就要去縣衙:“我這就去找顧景同說理去!”
“你給我站住!”
藺伯欽都不知道她腦子裏成天怎麽想的。
她的想法跳脫的很,從來都跟旁人不一樣,不然也不會做出那等事。他很想質問楚姮那晚為何與蕭琸喝酒,可又覺得自己沒有質問的理由。
他盯着楚姮看了半天,一語不發,反而把楚姮看得心底發毛。
楚姮挑了挑眉:“看什麽呀?是不是覺得我今天特好看?因為我穿了條新裙子!”她提起淺藍色的纏枝紋撒花裙擺,在原地轉了一圈。衣袂飄飄,仿佛振翅欲飛的蝴蝶。
藺伯欽喉結微微滾動,沒将苛責的話說出口。
察覺到藺伯欽欲言又止,楚姮站直了身子,正色道:“有什麽要問的就問,我行的端坐的正,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藺伯欽本不想跟她提起那件事,可聽她這番話,不禁冷笑。
“是麽?”
他倏然收斂笑容,言辭犀利,“半夜偷跑出去和蕭琸私會,反而對我說自己獨自一人出去飲酒。李四娘,記不記得我曾對你說過一句話,我這輩子最讨厭瞞神弄鬼之人!你可以胡作非為,但我不想聽你撒謊!”他拂袖轉身,大步流星走進書房。
即便氣極了,他仍保持着應有的修養,并未使勁摔門。
楚姮還有些回不過神,向來能言善辯的她,竟不知道如何反駁。
藺伯欽竟然知道了?
哪個王八羔子告的狀?楚姮咬牙切齒,發誓知道是誰,定要讓他好看!
一旁的溪暮和濯碧正好聽到藺伯欽剛才的話,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楚姮竟然是與別的男人喝酒去了。溪暮單純,淚眼盈盈,小跑上前對楚姮道:“夫人,你、你不該這樣……雖然你和大人并不時常和夫人在一起,但我和濯碧看得出來,大人是個可靠之人,你、你不要抛棄他啊!”
楚姮看出她們的所想,秀眉一擰:“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溪暮懵懂的看着她,随即點點頭:“夫人說的,我自然相信。”
楚姮咬了咬牙,覺得有些事還是要說清楚的好。她厚着臉皮闖進藺伯欽書房,将門一關,對他道:“你好好說話,什麽叫‘和蕭琸私會’?有你這麽往自己夫人身上潑髒水的嗎?”
藺伯欽鐵青着臉,随手拿着一本書,看都不看她。
楚姮一把将他手裏的書抽走,敲了敲桌面:“別看書,看我。”
面前的女子臻首娥眉,妍麗絕俗,可他擡起眼,卻神色冷淡。
楚姮看他這表情就不高興,随時都是棺材臉,不知道還以為她欠了他多少錢呢!
“不錯,我那天晚上是騙了你,我的确跑出去跟蕭琸喝酒了……可那又怎樣?我又沒殺人放火,又沒跟他勾三搭四!”
藺伯欽還以為她要道歉,沒想到卻理直氣壯,不禁怒極反笑:“你有理了還?”
楚姮撇了撇嘴,語氣軟了下來:“我沒理。”
不說她現在的身份是縣夫人,即便是個未出閣未許配人的大姑娘,深更半夜與男人出去喝酒,說出去都不好聽。可楚姮她當時哪兒想那麽多啊,她只想着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喝酒怎麽了?他們還一起切磋比劍呢。
但藺伯欽在氣頭上,她又理虧,這話是萬萬不能說。
楚姮心下合計,估計這次還是只有自己服軟道歉。
“但事情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楚姮努力擠出一個笑臉,讨好的對藺伯欽解釋,“我那天聽濯碧說,清遠縣的女兒紅很好喝,就特別想試試。但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歡我喝酒,正好蕭琸來拜訪……我就讓他帶我一起去喝酒。因為那時候食肺狗的案子沸沸揚揚,我怕一個人有危險,才一同邀請蕭琸的。期間,他走在前,我走在後,一路上就聊了聊最近縣裏發生的事,又聽他講了講江湖見聞,喝了酒,很快就分道揚镳……那晚我回來你不是在家嗎,我根本沒出去多久。”
藺伯欽劍眉微微一挑,看樣子是對她的話存疑。
他語調不屑:“三更半夜,蕭琸為何來我藺府拜訪?你要喝酒,找楊臘胡裕哪個送你不成?何必非找蕭琸?”
楚姮心底一跳,随機應變:“他們江湖游俠,大都喜歡高來高去,随心所欲。而且我們之前遇到春二姐,還是他出手相救,怎麽也算是朋友一場。拜訪朋友,還要挑時間?”她輕咳兩聲,又繼續道,“至于我為何找蕭琸……這不是碰巧嘛。再說了,我找胡裕楊臘,他們轉頭就把我喝酒事情告訴你,你怕是又要說教我。”
藺伯欽側頭,不搭茬。
楚姮心思微微一轉,湊上前了些,對他道:“而且,我的确挺欣賞蕭琸的……”
藺伯欽臉色一黑。
楚姮忙連連擺手:“可也只是欣賞,沒有半分別的心思!”
藺伯欽依舊沒什麽表情,話也不說,惜字如金的很。
楚姮看藺伯欽這般油鹽不進,不免也有些生氣。
想她堂堂華容公主,整天都在拍一個七品芝麻官的馬屁,關鍵是這個芝麻官還不領情。
思及此,楚姮也不樂意了,她雙手一撐,幹脆跳桌子上坐着,居高臨下的對他說:“藺伯欽,你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