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不是你爹
蘇清和出十五樓時天已經大暗,倉慶街上的人散得差不多。
夜裏風涼,堂春提前從馬車拿了絨袍等在門口,見蘇清和推門出來直接給他披上。
樓裏扈從不知何時撤下的,或許正同蘇清和想的,若他不同意幫項雷謙,光天化日之下,真會被這人綁了。
還沒走到馬車,遠遠就瞧見馬車旁坐着個娃娃。三、四歲模樣,或許更小。他抱着自己,縮做一團,顫抖着小身子,輕輕抽泣。
冬日裏僅穿了件薄薄的布衣,髒兮兮的補丁遍布。娃娃嶙峋的半截手臂暴露在空氣中,凍得腫脹發紅,皲裂流膿。
蘇清和蹙眉,倉慶城中極少見到難民,更別說只身這麽小的。他步子微頓,似在回想什麽。最後,還是決定走過去。
蘇清和一言不發解下絨袍,自然的披在娃娃身上,又細心系好,最後抱起來。
堂春欲接不接,一時丈二摸不着頭腦。在他印象中,蘇清和是個極愛幹淨的人。平日穿的衣服,除了官服就是白袍,白袍髒一點都受不了。像現在這樣,抱起一個髒兮兮,滿身臭味的孩子,屬實奇怪。
然而,衣袍上染了娃娃身上的泥,蘇清和卻滿不在乎,看都不看一眼,将孩子護到懷裏。堂春有些為難,開口勸道:“主子,這種孩子城郊遍地是,交給官府就行”
意思是說,可以不用帶走。
“無妨。”蘇清和将孩子直接抱上馬車,坐穩後才去擦他的淚。
孩子停止抽泣,膽怯的看一眼蘇清和,蚊子叫般說了一個地方“流民窟”。
這孩子的家在那。蘇清和明白其意思後,讓堂春掉馬頭去流民窟。
流民窟在城東郊附近,而柳雲巷在西城。若是送這孩子回了家,意味着他們半夜才能趕西城宅子。堂春還是覺得,最好是将孩子交給官府,官府自會将人穩妥的送回去。
奈何他的小主子心意已決,不肯将孩子給官府。奇怪的是,蘇清和看那孩子的眼神裏,沒有同情,也沒有半分心疼。他像在,審視那孩子,看着他卻又像看着別的什麽。
馬車掉頭往城東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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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輕輕對着蘇清和喊‘爹爹’,蘇清和一愣,嚴肅的搖頭:“我不是。”嗓音清冷,帶着疏離,卻沒吓到那孩子。
“是。”
蘇清和蹙眉,“不是。”
“只有爹爹才會抱抱。”小孩膽子大起來,揚起腦袋,小眼睛盯着蘇清和的臉看,口齒不清道:“爹爹好看。”
蘇清和眉頭皺得更深,決定暫時不和孩子争,他攏了攏小孩身上的絨袍,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孩子想了想才道:“沒有名字,他們叫我髒東西。”
蘇清和一時沒說話,只在暗地裏扣緊了手,心中有一股氣,說不上好壞,讓他不舒服。‘髒東西’,只是個孩子,什麽都沒做,怎麽就髒了?
蘇清和:“你爹娘呢?”
“沒有”孩子低落的搖頭“二兩有爹娘,會親他抱他,他嘲笑我沒爹娘。現在你抱我,你是爹爹,”
他問得小心翼翼,圓溜溜的大眼睛緊緊盯着蘇清和,生怕他搖頭說不,“你是爹爹嗎?”
蘇清和讓這渴求的目光揪住了心,脫口而出的‘不’變成了‘是’,才說完他痛苦的閉閉眼。
“爹爹怎麽了?”
“沒事。”蘇清和再睜開眼,眸中波瀾盡蛻。
“爹爹,我不喜歡‘髒東西’這個名字,流民窟的人,每次叫我都要先笑話我....”
就在這一瞬,蘇清和終于明白,看到這孩子時心中異動是為什麽。看着他就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
淮陽亂葬崗,熱氣升騰夾雜嘔人惡臭。五歲的瓷白娃娃躺在屍坑中,小手動了動。坑裏不知丢過多少死人,大半骷髅,大半腐化的屍體。
太陽很烈,腐爛的惡臭味熏得小人睜不開眼。密密麻麻的蒼蠅在屍體上嗡嗡亂叫,飛飛停停。蘇清和睜眼,就見墨黑蛆蟲在手心蠕動,面無表情收緊拳頭,生生捏死!
他奮力扒開壓着腿的屍骸,爬起來,白着臉仰頭望三丈泥坑外的蔚藍。毅然爬屍坑,摔下來再爬,至半空又摔下來,于此往複,眸中依舊蔚藍。
終于爬出來時,十指已是血肉模糊。他在烈日下走了許久,再支撐不住倒下去。瀕臨之際是俞林先生和岱青未師傅救了他。
“俞林!”岱青未捏草藥的手緊了緊,他皺眉,“那躺着個女娃!”
二人過去探究竟,真是個渾身惡臭的漂亮娃娃。看了片刻,不料那娃娃竟自己醒了!
聽他息弱氣不足說,我要活。
....
“爹爹,好嗎?”小孩見蘇清和沒說話複問一遍。
蘇清和回過神,他執起孩子皲裂的手臂下意識吹了吹。想取一個什麽名字好,不能同他姓蘇,蘇這個姓被蘇松允弄髒了,不能用。
蘇清和:“霍年安,怎麽樣?年年歲歲,平平安安。”
霍年安眼睛泛光,雀躍起來,“爹爹,我喜歡這個名字。”
蘇清和低聲警告他,“不準這麽叫我!”
“爹爹。”
“我會把你丢下去。”
“爹爹不會。”
“你再叫!”蘇清和語氣兇起來。
霍年安睜着大眼睛,奶聲奶氣,“爹爹。”
“……”沒轍兒。
霍年安盯着蘇清和的臉,想上手摸,本來不太敢,直到蘇清和有點兇的說:“不許碰。”
霍年安的小爪子直接摸上去,“爹爹好看。”
“………”這孩子比霍源真還不講理。
出去半響,平穩的馬車驟然停下,堂春驚道:“主子小心,有埋伏!”
話音落,馬車頂越上黑衣蒙面人,不由分說舉起大刀劈下來。聞見異動,蘇清和抱起霍年安及時飛出馬車,身後的馬車瞬時炸成兩大半。
“主子你先走!”堂春舉刀防備,對身後的蘇清和道。
蘇清和低頭看一眼瑟瑟發抖的霍年安,“抱緊。”他拔出袖中短匕,挨近堂春,“你前我後,能的話留個活口!”
刀劍碰撞,噼啪聲驚動林中飛鳥。堂春遲疑須臾,蘇清和會武?來不及細想,他聽蘇清和的,為他擋住身後伏擊。
蘇清和身手相當靈活,盡管短匕并不能和将俞家八步劍發揮到極致,但對付這幾個三腳貓足夠。
對方也未料想到蘇清和會武,一時間近不了身。‘刺啦’一聲,匕首生生劃破一人脖頸,血沫飛濺。
蘇清和擡起手,及時擋住噴向霍年安的血,同時捂住他的眼,擲出短匕,刺穿迎面撲來黑面的心髒,應聲倒地。
後面撲上來的腳下遲疑,領頭的破口大罵,“愣着做什麽!橫豎都是死,何不拼一條生路出來!”
不知來人有多少,堂春逼退一波,又來一波。對方有備而來,不達目的不罷休。
他轉身看一眼蘇清和,白袍被血染紅了大片,不确定是不是蘇清和,到底受傷沒有,“主子..”
蘇清和沒回頭,他一腳踹開黑面,撿起地上的長劍冷靜道:“我沒事。”
“爹爹,我怕...”霍年安緊緊抱着蘇清和的脖頸,将頭埋下,小小的身子顫抖不止。
蘇清和拍拍他的背,“別怕。”蘇清和從不說這樣的話,出口仿若千斤重。他在對霍年安說別怕,也在對當年的自己說。
堂春這邊突然圍上來四個黑面,他身手再好也只有一雙眼睛兩只手,照對方這種糾纏不休的打法,勉強顧及三面的夾擊。
就是一瞬的疏忽,側面的黑面找到突破口,執劍悄悄朝蘇清和身後襲去。霍年安餘光瞥見,驚叫一聲,“爹爹——!”
本該刺穿霍年安眼睛的劍尖戛然而止,蘇清和生生用手捏住了。鮮血滴答,他好似不會疼,暗自與黑面抗衡。
‘咔’一聲,劍斷的同時,黑面瞪大眼,低頭看一眼胸口的長劍,不置信的吐血倒地。
蘇清和忽悶哼一聲,未回頭。堂春聞聲來不及回頭,問道:“主子您怎麽樣?”
“無礙。”蘇清和身子晃了晃,霍年安哭道:“爹爹一直在淌血..”
霍年安伸手捂住他後背的傷口,試圖止住血,絨袍染濕了,血仍在流。
“堂春!”蘇清和面色發白将霍年安扔給堂春,喘了口氣,“別讓他傷着,先走!”
“主子!”
“走。”蘇清和嫌少對人動怒,此刻他眼睛都紅了。
堂春接過霍年安,還未動作就見蘇清和雙手執劍與黑面纏鬥在一起。不敢忤逆蘇清和也不敢真的走。
黑面目标本就不是堂春,眼下蘇清和單獨跳出來,紛紛湧了上去。
俞家八步劍,堂春認得這劍法。他們家二爺之前耍過,卻不及蘇清和。
身上少了霍年安,蘇清和活動起來更為輕巧,即便他以一敵衆,對方也吃力不讨好。
“老大,這人不僅會武功,還不要命!”黑面咬牙道:“咱折了好些兄弟了老大,這單生意虧了!”
“廢什麽話,活捉此人回去重新議價!”
“來。”蘇清和挑性意味的說出一個字,抹了飛濺到唇上的血。他表現得勢在必得,眼前皆蝼蟻,稍一用力就能掐死的喽啰。
蘇清和不算厲害,能抵一時卻長久不了,氣力損耗過多就會落下風。他明白這一點,所以目的不再纏鬥,而是拿捏人性。
當你的對手開始怕死時,只要你稍微表現得無所畏懼些,無端給對手營造出深不可測,繼而帶來赴死的恐懼。
死亡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瀕臨死亡前的掙紮,就像刀已架喉,強迫着你親眼看自己被割首。
又倒下一個。接着撲上去的黑面遲疑了,他邊退後邊道:“我我我我不行...我家上有
仿若一直緊繃的弦,突然繃斷了。除了他們口中的老大,一個接一個轉身就跑。
然而最後,老大看一眼蘇清和,嘴裏罵了句什麽竟也轉身跑了。
刀鋒劍影維持不過一炷香功夫,林中恢複寧靜,鳥不複回。蘇清和隐忍着吐出一口血,丢了手中劍顫巍轉身。
“爹爹..”
“主子!”
蘇清和搖頭,“帶他一起回柳雲巷,別告訴霍源真今夜的事。”他會擔心。
“爹爹後背流血,救救爹爹!”霍年安抹着眼淚不,敢哭得太大聲,他揪着堂春的手臂輕輕搖着。
他不知道堂春是蘇清和什麽人,但這人一定會救蘇清和。堂春奇怪這小鬼一口一個爹爹是什麽意思,但此情此景實在耽擱不得。
蘇清和全身的血不知傷到了哪,站了會脫了力直接跪倒下去。
堂春魂都吓出竅了,放下霍年安抱着蘇清和上馬。他看一眼霍年安,想起蘇清和的話咬牙一把将他也拎了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某電視臺記者拿着話筒,杵在堂春嘴邊:對于蘇清和負重傷,請問您這邊身為貼身保镖怎麽看?
堂春退半步,捂住幹癟荷包:嗯……就是我這邊想幫忙的…就是說我主子丢給我一個孩子……對,是一個孩子。他讓我走…我整個蒙住了…合格的保镖最基本的操守就是聽話……所以不要覺得我在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