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每一處都叫他不好受
啪嗒——
立在牆根的兩把掃帚背風落地。四方小庭院,落滿地發黃樹葉,偶有涼風襲過,青石板地枯葉堆積複一層。
那扇合上的木門,男人的咒罵聲忽重忽輕,從門縫裏鑽出來,漸漸消失在無人的空曠裏。
驚擾了趴在地上的人,他帶血的指腹蹭了蹭石板地,就要醒過來。
“沒人要的賤骨頭,你神氣什麽?小爺我今天就是要趁着機會,好好教訓教訓你!”
罵聲在耳,但蘇清和是被人踹醒的。恢複神智那刻,肚子又叫人狠狠踹了一腳。力道毫不含糊,幾乎要了他的命。
“不吭聲!你以為不啃吭聲就能逃過一劫?”
頭頂上的人接着說道,但對方口音怪異,不知是哪裏的方言。蘇清和一個字都聽不明白,僅從語氣上判斷,對方正惱火着。
蘇清和最後的記憶仍停在無名殿。道理說,他自盡死了才對。可周身傳來的痛又無不彰顯着鮮活。像無數塊燒紅的烙鐵,不間斷灼燒着他,即便不動也喘不順氣。
他努力睜開眼,嗅到土腥的同時入簾滿地枯葉。三只皮制靴杵在跟前,第四只正重重踩着他的背。
“布猛你悠着點,意思下就行,別真弄死了。”話音落,蘇清和覺得背上的腳放了下去。緊接着一張黝黑的圓臉湊近,眼成一條縫,唇色凍得烏青泛白,鼻尖還有一顆黑痣。不像倉慶人。
他瞅着蘇清和看,四目對上瞬間,布猛大聲罵道:“賤骨頭就是命硬,這麽打還能睜眼!”說着擡手甩他一巴掌。蘇清和沒覺得這巴掌又多疼,臉那一小塊麻了,沒知覺。
嘴角濕熱應當滑了絲血,他忍着痛撐着身子就要起來。才撐起一點就被眼尖的布甘瞧見,迎着肚子又是一腳。于是憋了好久的血終于吐出來,不悶了。只是吐得太急,他嗆得緩不過氣。
“誰準你起來了?”布猛跟着踹一腳,火氣上頭,朝他啐了一口,“老子今天不把你皮抽爛就不姓布!”
毫無征兆“啪啪”幾鞭子落下,還是不疼,但蘇清和撐不住,昏了過去!
布甘怕真打出事兒,忙攔住他。布猛本不打算停,卻也瞥見蘇清和閉上眼沒動了,揮鞭的手頓住,心中閃過一絲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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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話歸狠話,他只想教訓這人解解心中恨,不敢真要他的命。真死了,如何跟夫人交代。布猛丢了鞭,試探性踹他“狗東西別想裝死!”
野蠻的幾腳,生生将蘇清和又踹醒。
“就知道你裝死。”布猛如釋重負,蹲下來揪起他的衣領,鼻孔放大了幾倍,“日後再拿鼻孔看人,我接着揍死你!”他得意哼一聲,将蘇清和摔回地上接着說,“不過,你也沒機會了。等鎮北王府的人将你接走,只要到倉慶,你的好日子就算到頭了。”
這回,布猛抄着不熟練的官話,蘇清和勉強聽懂了些。他說‘鎮北王府’四字時,發音極其別扭,但蘇清和對這四個字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敏感。
恍惚間他在想,鎮北王府兩年前就銷毀了,就在霍池淵戰死的頭年春。皇上容悸當着蘇清和的面,親自下旨,什麽都不讓留下,一磚一瓦皆要填埋在地底下。
回憶着,又聽布猛粗狂聲線,哈哈大笑,“怕了?還當去攀高枝吶?去鎮北王府的不在少,霍将軍一個不留,進去自然容易,能活着出來那才叫本事!”
蘇清和的眉頭一點一點收緊,他以為自己瘋魔聽錯了,直到再次聽到鎮北王府四個字,連着霍将軍三字一起說出來,他的心不由跟着猛抽一下。
蘇清和覺得自己一定瘋了,瘋得不清。他面上溢出難忍的痛色,不僅因為外傷的痛,還有猛然砸下來的心,拉扯着五髒六腑,每一處都要他不好受。
霍池淵死後的三年,世人冤枉了容悸,沒有人囚禁他,是他囚禁了自己。這三年裏,到底是夢着,還是醒着,他總不能分清,也不在乎。哪裏能見着霍池淵,哪裏就是他想醒着的現實。
他總在擁有着失去,又在失去後莫名擁有,如此往複,墜入萬劫不複的囚淵。
布甘羞辱夠了,也将對方痛苦的神情收下眼底,惡趣味得到滿足。看時候不早,催促布猛幫着将蘇清和拽起來。二人不管人死活,野蠻拉拽拖着往屋裏走,丢在地上。
布猛趾高氣昂将衣服砸在蘇清和身上,豎起食指,指着他,惡狠狠的警告,“今天的事你要敢說出去半句,老子接着揍死你!”
布甘補了句:“若夫人問起你的傷,你就說自己不小心摔的,敢說是我倆,半道上截人也給你頓胖揍!”
按照他對狗東西常羨的了解,料定他沒膽子說出去。此人懦弱怕事,窩囊得很。通常情況下,只敢在趙老爺面前開口說兩句,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連告狀都不會!稍微吓唬一下口都不會開了。
若不是沒什麽力氣,蘇清和覺得自己會無情笑出聲。這樣毫無威脅力的話,也有人說得出口,都要被送出去的人了,還怕什麽揍?
不過,不是計較的時候。
待他兩人出去,蘇清和兀自趴在地上咳了幾聲,喉間辛疼難忍,他躺了會兒才緩過氣。
從醒來到現在,蘇清和揣了滿肚子疑。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沒死,也不在宮裏。若服毒不假,那就是沒死成,但宮裏的人以為他死了,才抛屍宮外,最後被人救了?
猜想一出就立刻被他推翻,沒那麽簡單。布甘布猛二人記恨他的模樣不假,言語間是認得他的。且他二人口音不似官話,穿着也怪異。
上身為直襟短衣,下身是合裆褲,頭戴厚氈佩暖額。面頰皆有團狀紅色斑塊,應是常年生活在風沙大,陽光烈,地勢高的原地。
這種地方距他所在的倉慶,可謂十萬八千裏,即便沒死成,也不可能被救到這麽遠的地方。
思忖間,蘇清和心中隐隐冒出一個地方──西漠。
西漠本叫蒙科,原是大津東面臨國‘赤沙’的一個州,赤沙戰敗後割給了大津當賠禮。
嘉和帝容殊下旨改名西漠,制曰住所推翻重建,一律按照大津風置辦。又從倉慶派了多名先生統一語言。因當地嚴寒,唯留着衣着服飾。
饒是如此,西漠仍舊是不服管教。
歸根結底是馬背上酣睡的外來族,相隔又遠,容殊有心無力,也因而西漠兩級化嚴重,西漠百姓潛移默化兩個派別。
差別在住所,服飾,及語言。
思量下來,蘇清和越是篤定自己的猜測。他記得被拖進來時,外邊的規格就是大津專有的四合院。這麽特殊,不是西漠又能是何處。
或許他借身還魂,死而複生也說不定。
念頭一起,蘇清和好奇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模樣。找了一圈沒發現銅鏡,唯有桌上一壺涼茶。地面光滑透光,他将茶灑在地上,蹲下來仔細端詳辨別。
只模糊一眼便大為震驚。倒影雖不清晰,卻能辨出模樣。是自己的模樣。看着更稚嫩些,大概是他十七八歲時的模樣。
震驚之餘,他也滿腹疑雲。想起自己右胳膊有塊胎記,當下掀開亵衣看,淡粉色的雲痕印記赫然擺在眼前!
這就奇怪了。本該死的人沒死,無故到這蠻夷之地,哪哪都一樣不叫借身,死了又活叫重生啊。
心中發怵錯亂如麻,蘇清和心事重重撿起地上的衣換起來。這期間,懷裏滑出一塊海棠花雕玉佩。
蘇清和彎腰拾起,匆匆套上幹淨布衣才将玉佩拿在手中仔細看。這玉佩上的海棠花雕刻得極為精細,側面刻着“源真”二字,這是霍池淵的表字。
玉佩是當年霍池淵塞給他的,他帶在身邊好多年。霍池淵死後,他靠着這塊玉,茍延殘喘了三年。
終于在解脫時,卻沒死成,玉佩也還在身邊。
等了許久,門口的布猛不耐煩了。一腳踹開房門,見蘇清和杵在床前發愣,窩火得大聲怒罵:“發什麽愣?換好了不滾出來讓老子在外幹等你,沒被打夠是吧?”
布猛一出聲,蘇清和就甚為反感,眸子不覺沉了沉,瞳孔中的厲色一閃而過,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掐死這管不住嘴的漠蠻子。
都沒有,蘇清和只暗憋一口氣。他不傻,身負重傷,硬來只會吃力不讨好。
蘇清和問:“這處是誰的府邸?”
二人羞辱的聲音停下,齊齊轉臉看蘇清和。莫不是打傻了?
“常羨你發什麽瘋?”布猛朝他邁了幾步,譏笑,“還沒出趙府呢,尾巴就翹上天了,趙老爺疼了個白眼狼!”
趙府,西漠的趙府。聞言蘇清和暗自思忖,卻實在想不起來西漠趙府是誰的府邸。
天下姓趙千千萬,光官場就上千。容殊每年往西漠塞的大津官員,姓趙的也甚多,範圍太廣實在不好推。
不過,原來他叫常羨,又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蘇清和徹底糊塗了,若他是常羨,那真正的常羨呢,難不成替他死了?
正疑惑着聽布甘不耐煩道:“管他瘋不瘋,沒死就行,咱別跟他廢話,先帶去前屋,再晚耽擱了。”
二人急性子,推搡着蘇清和就出門。這院子舊,四顧蕭條,角落放着口盛滿水的紅瓦缸。蘇清和默默走過去探頭照了照,再次肯定,模樣确實是他的....
同他二人七拐八繞,經假山,過湖心亭,又走了大段長廊。蘇清和一路看得細,這府邸的規格,布置都似都城倉慶,建築風格卻大有徑庭。
比如廊上雕刻栩栩如生怪鳥彩畫,外廊三步一個的青石柱,墨染狼圖騰。
作者有話要說:
蘇清和:你老讓他們打我做什麽?
老肉: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