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程将軍愛幹淨,他的精神潔癖與生理潔癖是高度統一的。他規定自己每天都要洗澡,這項規定便在一年四季裏擁有了與吃飯睡覺一樣必須的地位,條件實在不能滿足的時候,他也可以不吃飯或者不睡覺,但是一定不能不洗澡。好在他前半輩子運氣一直好,從來都沒真落到過什麽落魄至極的境地,所以他心安理得,更把洗澡這樁事情高高的托舉起來。派人在屋裏單辟了一間作為浴室,大張旗鼓的裝修,地板是花紋拼接的大塊法國瓷磚,浴缸是意大利産的高級定制款。
李貿然從來沒到過這間浴室,他只是聽說,聽那些傭人姆媽說這裏頭如何如何的富麗堂皇。對于一間浴室來說,那種誇張的形容與驚嘆的表情的确有些言過其實,直到他一手水桶一手毛巾的被程将軍塞進那間幹淨到雪亮的屋子,他才真的服了。服那些下人的繪聲繪色,也服程将軍腰上的錢袋子。有錢,真是有錢。
小心翼翼的用手摸着浴缸邊上的金色水龍頭,他在光滑的表面上看到了自己傻乎乎的臉,傻得兩眼發直,一副恨不得咬上去的表情。
“你先把自己洗幹淨,記得要在角落裏洗,不許碰浴缸。”程将軍站在門口,指揮似的指指李貿然,又把手指滑向一邊,指了指夾角上一塊稍稍凹陷的區域,繼續道,“洗幹淨再把浴缸洗一遍,我一會兒要洗澡。”
李貿然雞啄米似的嗯嗯點頭,心裏慶幸着這真是個從天而降的好機會。因為頭一次的事故,他跟程将軍之間就像隔了千山萬水,可誰想到這千山萬水竟然被一個噴嚏輕輕松松給跳過去了。
有模有樣的把毛巾往肩上一甩,他站得畢恭畢敬,看着程将軍意義不明的沖他笑笑,然後磕噠一下,浴室的門被人帶上了。
伺候人是一門學問,沒有先生教,得靠自己悟,李貿然就悟得很好。三兩下把自己扒了個底朝天,他拎着水桶就往角落裏去,經過浴缸旁的鏡子時,他下意識的朝裏邊望了一眼。
鏡子裏是一具半青年的軀體,渾身上下統一的白,只在胳膊半截裏鍍着層淡淡的金色。第一次看到這樣完整的自己,李貿然感到萬分驚奇,想看又不敢看的扭捏了一會兒,扭頭看了看關閉的浴室門。
沒有人,只有他一個。
他終于安心的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自我膨脹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隐疾,黃寶山有,程将軍也有,可見這疾的根源與身份和地位并不相幹,李貿然一個鄉下出身的窮小子,自然也要有。只是過去實在沒什麽可膨脹的資本,幹巴巴的像顆枯草,風一吹就倒雨一刮就折,現在好了。老天爺開恩讓他換了快肥沃的新土壤,幾個月的工夫他就吃飽喝足的長高長大了。
好奇萬分的捏捏這裏摸摸那裏,他忽然昂首挺胸的站直了身體。他是有基礎的,四肢修長骨肉均停,突突的圓屁股底下立着兩條筆直的長腿。
想着自己以後說不定也能長成程家大少爺那樣高大健碩的模子,他快樂的在鏡子面前走動起來。左走兩步,右走兩步,從小步子變成大步子,驕傲過度的自信與妄想,讓他慢慢的覺得自己和程瑞堯之間似乎只是差了一套黃呢制服。
極其陶醉的時候,他并沒有注意浴室的門什麽時候就從外面開了,程将軍面無表情的站在門邊,冷聲喝道:“混賬東西!你在幹嘛!?”
清洗浴室并沒有成為李貿然的固定節目,一來是因為程将軍手底下并不缺人,二來,也是因為他的主子程白在那段時間裏暫時性的休學了。
聖瓦丁中學校風嚴謹,很少出打架鬥毆的事情,程白卻莫名其妙的制作了一起。
具體什麽事情李貿然不清楚,他只知道程白把人家腦袋都打破了,上醫院縫了好幾針,要不是看着程将軍的面子,估計還要鬧到法庭去。門房把這事情給他說的時候,他只是哼的發了聲冷笑,心想是什麽樣的人才能被程白那個小王八蛋打得頭破血流非得上醫院不可,那樣小斤小量的程白,怎麽可能。
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大對頭,程白從程将軍那裏挨完訓回來,臉色一直都很難看,好像整個宅子都在一夜之間成了他的大仇人,進進出出,瞅着誰也不順眼。李貿然知道他脾氣不好,沒事的時候自然能避就避,花壇邊上,大樹底下,那裏清淨他就避在哪裏,尤其是程将軍經常出現的院子。
人都是自私的,多多少少,誰不攀着自己好,雖說伺候程白并不是壞差事,但李貿然覺得自己總不能一直做個包子似的小男傭。他想當兵,還是走捷徑的那種當兵。于是,程将軍就成了當中必不可少的一環,他想自己要是讨好了程将軍,那離那身挺括俊朗的黃呢制服還會遠麽?
心裏噼裏啪啦的把算盤撥得響亮,他在院門口遇上了蘇參謀。蘇參謀還是一貫的笑眯眯,對誰都态度溫和的樣子。
蘇參謀說:“小李呀,你家二少爺呢?”
李貿然說:“二少爺剛吃了點心,正在院子裏曬太陽呢,蘇參謀找他嘛,我領你進去啊?”
蘇參謀搖搖頭:“不用了,我也不找他,我就順便過來看看。”伸手從後面遞來一個花花綠綠的鐵皮桶,他說,“這是別人送我的外國水果糖,好吃的很,你幫我帶進去給你們二少爺吧。”
李貿然也笑嘻嘻的,接了鐵皮桶說:“蘇參謀,你不進去了嗎?”
蘇參謀還是搖搖頭,擡眼往他身後看了看,笑微微的說:“我不去了,将軍還有事找我呢。”
李貿然看他扭身走遠,一手把花桶子提到面前,上面紅啊綠啊全是花,花當中還躺個金發碧眼的小洋妞,粉藍的裙子蘑菇似的蓬開大老一朵。
李貿然笑起來,有口福了。程白從來不在零食上虧待他,要虧待也是一時半會,平常有什麽吃的,八/九不離十,總有大半要進他的肚子。于是興高采烈的拎着鐵皮桶往院子裏去,可還沒有捂熱乎,一說是蘇參謀送的,瞬時便連人帶桶的被程白踢了出來。
“混賬東西!別人給你什麽你都敢收?你算哪根蔥,有什麽面子收人家的東西!”程白氣得小臉發紅,一邊斥他一邊喘。鐵皮桶在地磚上摔得亂七八糟,高一塊低一塊,好像小孩兒扭曲的臉,“賤胚子!教都教不好!”
李貿然讓他吓得不敢說話,心裏再委屈,卻也只能默默的夾着屁股站在原地,他想,我有什麽錯,蘇參謀一番好意,我一個做傭人的還能替你個做少爺的随便拒絕麽,再說了,你又沒說你不想吃糖。
這樣想着,他再次找到了問題的根源,問題就出在他的身份上——他是個小傭人。
可他現在不想做傭人了。他要當兵,要風風光光,要做人上人,也不用太高,只要能跟程白心平氣和的說話,不要再像現在這樣,随便一句話就能把他打成賤胚子。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大商人,艾瑪我的心好痛,本來想搞個大綱結尾,但是尼瑪這剛開始,結尾個蛋蛋啊,于是等以後有機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