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日出
第73章日出
霜降之後立刻添了寒涼，秋雨時斷時續，下得人心凄惶。
淩瑤過上了一種深居簡出的日子，讀書、寫文、做飯、打掃、喝茶、發呆，一間屋子容納了她整個世界。
何蕭蕭看不過去了，勸她，“你也出去走走啊！別老悶在家做保姆！”
淩瑤嘴朝窗外一努，“不是老下雨嘛！”
何蕭蕭心知是自己的莽撞給妹妹造成一定程度的心理障礙，暗暗生出一絲悔意，但很快就給抹平了，如果能因此拆散她和那位中年廚師大叔，姐妹倆就算翻臉也是值得的。
雖然一提起“愛情”何蕭蕭總是一副嘲弄的口吻，但時至今日，她依然相信愛情是美好的，就像她曾經體會過的那樣。她希望淩瑤能找個年輕開朗的同齡人相愛，那樣結出正果的可能性更大。
雨停之後，陽光像被洗過似的愈加燦爛，空氣清新凜冽，黃昏時分，金色的光線斜打在地上、樹幹上，宛如一個童話世界的布景，人穿梭其中，心底會生出朦胧的柔情。
淩瑤在這樣一個美好的下午鼓足勇氣走向周四餐廳，只因她想清楚了一個道理——拖延得越久，壓在心上的負疚會越沉重，而前段時間的逃避并沒有讓她感到輕松，她需要做些什麽來化解這份難堪。
花姐的丈夫葉榮也到餐廳來幫忙了，花姐正在教他擺桌位，花姐也是直爽脾氣，心裏有火都是發過就算，對淩瑤的到來她表現出了一如既往的熱情，然而淩瑤覺得這裏跟從前比似乎有什麽變了，也許是葉榮的到來，也許單純只是她自己的心境變化。
花姐笑說：“小淩又有陣子沒來啦！最近又在忙什麽？不是辭職了嗎？”
淩瑤的窘迫在她的笑容裏緩緩消融，“嗯，辭了。不上班對時間都沒概念了，一直在家瞎忙，翻日歷才發現一下過去十來天了，真是吓一跳——你們都挺好吧？”
“挺好呀！你坐吧，想喝點什麽？”
“來罐可樂吧！”
“好嘞！”
葉榮在花姐的指點下給淩瑤拿來可樂，淩瑤說聲“謝謝”，卻沒打開來喝，她把可樂放桌上，起身去找程添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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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添依然獨自在廚房備菜，恢複了淩瑤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低着頭專心致志忙碌，對外面的熱鬧無動于衷。
淩瑤走到他面前，把手背在身後，不安地絞揉，仿佛這樣能抹去重新生出來的尴尬。
“添叔。”
她怯生生地喊，心裏忽冷忽熱，同時感到無地自容，可她又覺得自己必須來，她不該讓程添承受那樣的委屈。
程添擡眸朝淩瑤掃了一眼，被口罩遮起來的臉看不出表情，不過語氣和從前一樣溫暖，“好久沒見你來了。”
沒有冷淡，沒有怨憎。
淩瑤眼裏有水氣凝聚，她努力忍着，點點頭，“前陣子老下雨，所以懶得出門……”
“嗯，路不好走。這兩天放晴了，以後也一直是好天氣。”
“添叔，那天我姐姐……”
“不說了。”程添手上不停，“都過去了——明天有時間麽？我帶你去爬山。”
淩瑤感覺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抿抿嘴，擠出一個笑容，“當然有了，我天天在家呢！”
程添說看日出的最佳時間是五點半，淩瑤四點就起床了。
四點半，她騎着一輛共享單車滑過阒寂無人的街巷，前往周四餐廳。
天還黑着，借助古柏街上的宮燈，淩瑤看見程添已等在餐廳門口，他也騎了輛單車，穿一身運動套裝，肩上還背了個小背包，待淩瑤靠近，他便蹬起車子，從門前空地上滑出來，很快與淩瑤并排，兩人一起往晚山方向騎。
整座城市還在昏睡，一路上很安靜，別說行人，連只貓都看不見。在一些極窄的巷子，程添領頭先騎，讓淩瑤在後面跟着，就這樣兜兜轉轉到了山腳下，程添示意淩瑤把車扔在路邊，兩人徒步上山。
淩瑤環顧四周，輕聲說：“一個人都沒有哎！”
“這裏本來人就少。”程添轉頭問，“有沒有吃過早點？”
“沒來得及。”
“我帶飯團了，到山上吃吧。”
“好哎！”
爬着爬着，山路變得崎岖難走，程添在前面帶路，兩人一前一後在坡上的樹林間穿梭。淩瑤後背起汗，脫下外套挽在腰間。
“添叔，你怎麽找着這條小道的？”
“偶然。這裏的山坡比較陡，所以走的人少，不過是上山最快的一條路。”
這一帶的山都不高，半小時後兩人已登至山頂，天剛好微微拂曉，像一個巨人睜開了一絲眼睛。
程添見淩瑤東張西望，問她在找什麽。
淩瑤開玩笑說：“曉山啊！你不是說看日出要去曉山嗎？”
程添用腳蹬了蹬地，“這就是曉山。”
淩瑤驚詫起來，“不會吧？這不是晚山嗎？”
“你想想這一路我們走過了幾座山峰？早就繞過晚山了。”程添遙指遠處，“對面才是晚山，看到草棚亭子了麽？老王的茶室就在亭子旁邊。”
淩瑤睜大眼睛，在微明的晨曦裏仔細辨認，直到聽見程添的笑聲，“別找了，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淩瑤赫然明白，笑嗔，“好啊！你又騙我！”
程添把飯團和礦泉水遞給她，走開幾步說：“以後別這麽輕信。”
“我是因為你才相信的！”
程添背對她，沒有說話。
淩瑤兩手都抓着吃的，眼睛卻凝望着程添挺拔的背影，感受到內心的澎湃，很想說些什麽，然而思緒一團混沌，她找不到傾訴的方向。從前那種想到什麽說什麽的自由消失了，無論怎麽努力澄清，她和程添之間都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淩瑤并未因此怨恨何蕭蕭，內心深處，她早已隐約意識到，自己和程添不可能一直那麽無憂無慮地相處下去，只是這種相處模式的盡頭是什麽，她還不能真切分辨。
離職那天，程添用機車載她出去兜風散心，在濱江道等紅燈時，兩人看到了雙彩虹——淩瑤一開始沒留意，是程添示意她看的。
淩瑤仰望天空中那兩道奇幻的七色拱門，內心既震撼又安然，那一刻，她深深感受到生活的瑰麗與仁慈。還有一些別的什麽，也在這前所未有的美好裏暗暗滋長，她的雙手牢牢圈着程添的腰，腦袋靠在程添後背上，即使隔着頭盔，她似乎也能聽見他堅實的心跳，還有她自己的。
而何蕭蕭在淩瑤還沒理清楚這些情緒之前一把撕開了窗戶紙，剎那間，太多問題和困難朝淩瑤湧來，她猝不及防又尴尬無措，或許程添也一樣。
飯團快吃完的時候，程添忽然指了指天際，“太陽要出來了。”
淩瑤朝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了霞光，淡淡的橘色，不那麽刺眼，像新生兒伸出試探的手。
從第一道霞光到日出，是一段不短的等待期，兩人開始聊天。
“添叔，你以前來看過日出嗎？”
“嗯。”
“來過幾次？”
“每周兩三次吧。”
“這麽多！你一個人來的？”
“嗯。”
“有沒有碰到過誰？”
“從來沒有。”
“碰上了估計雙方都會吓一跳吧，都懷疑對方是來打家劫舍的。”淩瑤說着，自己覺得好笑起來，“你會害怕嗎？”
程添笑笑，“應該是別人害怕吧？”
淩瑤想起黃毛慘白的臉，也笑，“那，一個人會不會覺得，呃，有點孤獨？”
程添沒有馬上回答，擰開瓶蓋喝了口水才說：“習慣就好，跟別人保持一點距離不是壞事……獨處有獨處的好處，身心都自由。”
淩瑤仰頭，輕輕說：“可我特別害怕孤獨，怕變成別人眼裏的怪人。”
“因為你還年輕。”程添看看她，飛快的一眼，随即轉開視線，“年輕人對朋友的需要更強烈一些，不過別指望對方太多，你不可能從另一個人身上得到你要的一切。想要什麽，還是得自己去創造。”
淩瑤認真聽着，又不乏迷惘。
程添繼續說：“依靠別人的時候，你等于出賣了一部分自由，你把你的喜怒哀樂都交到別人手裏，這樣別人就有了操縱你的能力，或許有意或許無意。如果你一個人，你就只屬于自己，可能會覺得平淡甚至有些乏味，但也很完整……是不是沒聽懂？”
淩瑤做了個鬼臉，“似懂非懂……你是希望我接受孤獨嗎？”
“我希望你有自我調整的能力。一個人如果能很好地獨處，情況就壞不到哪兒去。情緒難免有低落的時候，但不至于崩潰。”
淩瑤聽得怔怔的，心有所動。
程添終于轉過頭來望着她，“就說到這兒吧，我不是文學家或心理師，再講下去就像胡言亂語了……試試看，學會和自己相處，別對自己太苛刻，好好愛惜自己……等有天你完全接納自己了，或許會找到真正的朋友，還有愛人。”
東方的天空忽然變得無比輝煌，朝霞和金光像一首交響樂的前奏，給太陽的誕生做足了鋪墊，太陽如同分娩一般努力向上擠着，光線亮得讓人無法直視。
在這激動人心的時刻，淩瑤再度把目光轉向程添，她在晨曦中凝視程添的側臉，那張臉上有着令她眷戀的神情，平和而堅定。
“添叔。”淩瑤輕喚，“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程添眯起雙眼，卻沒有回頭，他固執地盯着那片燦爛的天空，想了很久才說：“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
淩瑤眼眶濕潤，沒再說什麽，回眸時看到一輪初生的太陽從天際掙紮而出，水霧令刺目的光線渙散，在那既柔和又灼熱的輝煌中，淩瑤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程添是初冬時離開的，他把周四餐廳轉讓給了花姐夫婦，離開時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會去哪裏。
花姐把一個信封轉交給淩瑤，說是程添留給她的，淩瑤打開，從裏面取出一頁薄薄的信紙，展現在眼前的不是長篇累牍的教誨，而是炸土豆肉餅的做法，有板有眼，又平平無奇。
在食譜下面，程添還用漂亮的手寫體寫下一段話：就算知道了做法，也不可能一次就成功，要有耐心，不斷嘗試，反複琢磨，找到那個最佳平衡點，好吃的土豆餅才能水到渠成。
“他還說什麽了嗎？”淩瑤追問花姐。
“沒有了。”花姐抱歉地搖頭。
淩瑤試着撥程添的手機號，如她所料，停機了，他就這樣從淩瑤的生活裏徹底消失。
淩瑤沒覺得特別震驚或痛苦——跟随程添去爬山那天，聽他和自己講那些飄渺無着的類似臨別囑托的話語時淩瑤就有所預料。或許更早，在得知何蕭蕭警告過程添後，淩瑤就已猜到，以程添的性格，這一天将無可避免會到來。
她沒有上天入地去找程添，她記得程添說過，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而他們注定只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
或許這樣更好，淩瑤安慰自己，她不必再絞盡腦汁去思考自己對程添懷着的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她會把他當作一個特殊而溫暖的存在，永遠深藏心底。
淩瑤獨自去了一趟江邊。
冬天風大，氣溫也低，她在那塊巨石上坐下，很快又因為冰冷站了起來。她站在石頭旁靜靜地眺望江面，心裏竟出奇地平靜，仿佛程添還陪着自己。
那天看完日出，兩人從山上下來，程添走在前面，淩瑤緊跟在後面，不知怎麽的，一種即将離別的惆悵攥緊了她，那時的情緒還是模糊的——雖然潛意識裏知道離別早晚會來，但在那個溫暖明媚的初晨，淩瑤拒絕看清它的面目。
她忽然對着程添的背影說：“添叔，你以後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
程添步履不停，看上去非常矯健，他沒有回頭，沖着前面說了聲好。
此刻，淩瑤希望他能履行諾言。
天色越來越昏黃，氣溫正急遽下降，淩瑤轉身往回走，心頭還是劃過淡淡的失落，但她沒再掉淚。
耳邊驀然劃過那句歌詞：離開的時候，沒有留下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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