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詐死
時間不緊不慢走到二月,春風朗潤,春水盈盈,桃李漸次開放。姜檸,也脫下了厚重的冬裝。
這一日,姜檸去太後宮中請安,皇後也在。
太後懶懶地倚靠在墊了軟墊的金絲檀木椅上,嘆道,“想想過去一年,宮中當真不太平,雖選了秀女,但也無誰懷下皇嗣,倒是純妃那幾個不争氣的東西,生些是非,導致宮中染血。”
皇後坐在她下首,十分自責,道,“母後息怒。是臣妾無能,未能統管好六宮。”
太後瞧了瞧她,這位兒媳雖話不多,沒純妃那麽善解人意,會哄人開心,但也知書達理,文靜本分,沒什麽錯處,她寬慰道,“宏兒與懷柔已分了你許多心神,此事怪不得你。”
她又瞧了瞧旁邊姜檸的肚子,心中更是嘆氣。姜氏受寵半年,亦沒能懷下龍嗣,如今皇帝漸漸少去祥和殿了,只怕龍血之事更是缥缈不可及。
怎麽開枝散葉如此之難呢?若說是他皇兒的問題,可他分明已生下一兒一女,當初麗妃也是有孕的。若說是後妃們的問題,可總不見得,受寵的三個四個,全都有問題。
太後嘆息道,“如今一年之春,萬物生發正當時。皇後,不如你替哀家去一趟白馬寺,為皇帝與後宮諸人祈福?”
皇後十分順從,立即欠身,“臣妾遵命。”
太後又看向姜檸,想到姜檸這一年又是生病又是受傷,便道,“昭儀,你也去白馬寺拜拜,祈求平安順遂,早日為陛下誕下麟兒。”
“是,臣妾遵命。”姜檸面上柔順,心裏卻一跳,白馬寺守衛自然遠比不上禁宮,周圍又都是連綿隐蔽的山林。這是她,最好的離宮機會了。
只是子正哥哥說他得半年才能回來,算算時間,如今才五個月……她要獨自行動麽,還是,再等等他?
太後說了會兒話,便乏了,打發姜檸幾個離開。姜檸心事重重地回了祥和殿。
淺綠幾個已漸漸習慣了姜檸面色靜默、不說不笑的模樣,做事越發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姜檸若想一個人靜靜,她們便溫順地退出門外。
這樣的環境,足夠姜檸不受打擾地認真思考。
思慮了一天,姜檸還是做了離開的準備。一則祁景性子深沉可怕,忍讓她幾個月,不知何時到極限,多留宮中一日,便多一日的變數。二則,南宮棠打仗那麽辛苦,還要勞他受累來接自己,姜檸舍不得。倒不如她設計離開,等在他回城的路上。
Advertisement
姜檸考慮得十分仔細。要帶碎銀和能在宮外典當的首飾藏在繡袋裏,金釵還能防身;要帶應急受傷的金瘡藥藏在腰間,南宮棠給她的那粒珍貴藥丸也不能落下。白馬寺她上輩子去過一次,地形還記得,她可以假裝掉入河中,找不到“屍首”,祁景也只會當被水沖不見了。
林中小路危險,她一個力量微弱的女子,不可輕易冒進,最好走大路。她可以給自己适當僞裝。婢女的話,便只帶淺綠一個……
姜檸做足了準備,等待着入白馬寺的這一天。
內務府照例是忙了一通,準備皇後與昭儀出行的儀仗,準備給白馬寺上貢的物品……羽林衛提前去了白馬寺,布置白馬寺周圍的安防。
這一日,南風微微轉向,逐漸變成微涼的北方。天空飄着薄紗一樣的白雲,連同日頭一起,染上淡淡的暈黃色。
似乎要變天了,但是欽天監算出的良辰吉日,也不能随意更改。
華麗的儀仗在宮中鋪排開,華貴的紅黃大辇,正等着它的主人。
祁景前來送行,與皇後敘話。姜檸默默站在皇後身後,低眉順目,面色沉寂,一動不動。
“山中只怕寒冷,要保重身體。”
“那素齋味道差,但你也勉強吃一些,不要餓壞肚腹。”
“祈福時少不得要跪上一兩個時辰,多讓婢女扶着。”
他說一句便看一眼姜檸,眼中含着小心翼翼與期待,希望姜檸能看他一眼,能回他一兩句,便是再好不過。
但是姜檸并不擡頭。
張皇後見了祁景的模樣,心裏便已經明白,這些話都是對姜檸說的。她有些失落,但還是揚起一抹笑,道,“皇上放心,臣妾會照顧好自己,也會……照顧好姜妹妹。”
看樣子,姜氏這是和皇上鬧了別扭。能和自己夫君、敢和皇上鬧別扭的女子,多麽幸福。她有些羨慕,但是并不妒忌。畢竟姜檸奮不顧身救過駕,是祁景的恩人,便也是她的恩人。
她也并不擔心,畢竟他可是皇帝,又那麽俊秀出衆,還那麽疼愛姜氏,姜氏又怎麽會舍得和他一直鬧別扭呢?
祁景輕輕一笑,看着姜檸,有些心酸,又囑咐張皇後,“後日若是朕不忙,便去接你……們。”
啓程的時間快要到了,祁景囑咐負責這次護衛的統領,“保護好昭儀娘娘。”
張皇後他信得過,她說會照顧姜檸,必然會多加留心。只是姜檸近日狀态實在讓他擔心。
從前他事事從容,覺得一切盡在把握,即便遇險,也能冷靜地化險為夷。唯獨面對姜檸,他有了從未有過的忐忑,自信成了奢侈。
他想,也許過些日子,他尋個由頭,封姜檸為容妃,她會略略高興一些。
時間到了,皇後踩着小凳上了鳳辇,接着是姜檸,她被太監伸手扶着,彎下玲珑的腰身,進入辇車,一直沒有回頭。
祁景看着鳳辇從眼前駛過。皇後掀開小窗的簾,見祁景還站在那裏,有些心疼,“皇上,您早些回去罷。”
“這就走。”祁景勾唇沖她笑笑,看着皇後另一邊,姜檸露出的小半張臉。她低着頭,還是不肯看他。
這是祁景見姜檸的,最後一眼。
白馬寺遠在西郊,偌大一隊人馬走走停停,午後才到白馬寺。儀仗留在山下,姜檸與張皇後帶着奉禮的、伺候的、護衛的二十餘人,上了幾十級臺階,才進入寺中。
德高望重的方丈接待了她們,給她們奉上齋飯,又與皇後聊了許久,這時日已西斜。姜檸由淺綠陪着,到了寺廟給她安排的廂房,與皇後隔了一點距離。
姜檸找了個機會,遣開淺綠,将身上攜帶的物件都藏進了櫃子裏,而後準備接下來的事宜。
跪拜佛祖與菩薩,必然要先在寺廟為貴客專門準備的浴堂中,焚香沐浴,淨身淨心。先是皇後,而後是姜檸,一套繁瑣禮儀下來,姜檸躺進寺廟廂房,已是深夜。
佛祖面前,不得奢侈,不得享樂。為表虔誠,皇後将婢女遣走,凡事親力親為,姜檸自然效法,也遣走了淺綠。
她樂得如此,一個人才更好行動,也不至于連累淺綠。
今晚是第一晚,侍衛必定緊張,全力以待,所以姜檸沒有輕舉妄動,而是計劃第二晚再行動。
她躺在床上,聞着寺廟獨有的梵香,聽着山間呼呼的風聲,慢慢進入夢鄉。
因大計在即,姜檸睡得也不甚安穩,夜最深沉時,被細微的響動驚醒。
她猛然睜開了眼睛,微弱的天光裏,看到窗邊翻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我。”
是南宮棠壓低的聲音。
無論計劃如何周密,但姜檸到底一個女子,面對未知的可能,總歸有些忐忑。只是這時,她提了幾日的心,終于徹底放下,然後被喜悅占滿。
廂房較為簡陋,床前也沒有屏風遮擋。南宮棠站在窗邊,有些猶豫。
姜檸卻已經掀被下床,幾步奔到南宮棠身邊,伸出手臂,摟住了他的腰。五個月未見,她真的太想念他了。而他忽然出現,又讓她這麽驚喜。
姜檸沒忍住。何況她在南宮棠面前一貫放肆,也無需忍。
南宮棠被抱住,此時的姜檸只穿着單薄的寝衣,整個人柔軟地貼着他,曲線畢現。南宮棠初時有些僵硬,很快又放松下來,輕輕一笑,回抱住了她,低頭靠近,讓自己鼻端,染上姜檸身上的香氣。
不是不想念的。久別重逢,大約可以放肆一下。
姜檸聽着他安穩的心跳,慢慢安定下來,“你怎麽這麽快回來?”
南宮棠是主帥,有什麽風吹草動,消息必然第一時間傳到宮中。但姜檸居然沒聽到任何風聲,除非,南宮棠比朝廷專用的送信人跑得還快。
從邊關到都城,送信人每到一個驿站便換一班,這樣可以确保每批送信人都是精力充沛的,換班立即上路,足夠晝夜兼程,盡快抵達。
南宮棠比他們還快,必然是日夜趕路,毫不停歇。這樣……一定十分辛苦。姜檸不由得心疼,又把他抱緊了些。
南宮棠輕笑,下巴抵着她發頂,低聲道,“我抄小路。”想盡快見到你。
本欲夜闖皇宮的,還好孫非給他來信,說姜檸來了白馬寺,他立即轉道。
“傻子。”姜檸還是心疼,嘟嘟囔囔說着。
冷風從窗縫裏透進來,吹得姜檸單薄的身軀更加發涼。而且她從床上下來,一定沒穿鞋襪。此時她小巧的雙腳,正抵在他鞋邊。
南宮棠嗓子略緊了緊,讓自己不要低頭看,推推姜檸,“地上涼,回床上去。”
地上是有些涼,姜檸感覺到,自己腳底冷嗖嗖的,仿佛踩着冰塊,但是靠着南宮棠的那些部分,卻十分溫暖。她擡腳,不是退開,而是踩上了南宮棠鞋面。
南宮棠又僵了僵。
姜檸臉有些紅,仍耍賴道,“我凍僵了,走不動。”
南宮棠略一沉默,而後彎腰,抱起姜檸,走到床邊将她放下,讓她靠坐在床頭,而後拉過被子,一直蓋到她下巴。
姜檸擁着溫暖的被子,心滿意足,從被中伸出一只手拉住他,說起了正事,“下一步,我們怎麽做?”
有南宮棠在,她又何需操心什麽,一切聽南宮棠的就是。反正她的子正哥哥最是厲害,什麽都會,能給她帶來,最深厚的安定感。
南宮棠道,“明晚我帶一個和你體型差不多的人來替你,然後放一把火。”
姜檸有些不忍,“和我體型差不多的人?”
南宮棠知她心中所想,道,“我物色許久了,那是一個身患絕症的女子,她願意,我也會給她的家人盡可能多的照顧。”
姜檸這才覺得安心了些,低低“嗯”了一聲,又為那絕症女子感覺到些許難過。
南宮棠寬慰地順了順她的長發,“今晚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明晚好趕路。”
姜檸乖乖答應,順着他的力道躺下,被他幫着蓋好錦被。
“我走了。”南宮棠有些不舍,但待在這裏徒增浮躁。他轉身欲走,卻被小小的力道拉住了袖口。
南宮棠回頭。黑暗中,姜檸的眼睛望着他,羞澀地閃躲,支支吾吾道,“子正哥哥,你……能不能……親……親親我?”
明日就要冒險,做一件從未做過的大事,心中激動,總是情有可原的罷?她和子正哥哥就快能在一起了,她激動之下,提前索要一個小小的安慰,也是……可以的罷?
她心中極為羞澀,但手中的力道卻絲毫沒有放松。
南宮棠心中發顫,呼吸發緊,沒辦法拒絕,低頭,輕柔而又小心地,吻在姜檸額心。
姜檸心滿意足,低聲道,“我等你。”
第二日一早,姜檸一早被小沙彌喚起,又淨了一遍身,這才跟着皇後,來到莊嚴肅穆的大殿。
跪在蒲團上,姜檸看了看寶相莊嚴的佛祖金身。她想,也許真的上天有靈,才讓她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安然地和南宮棠走到現在。
她低頭默默祈福:她和她的子正哥哥兩輩子沒做什麽惡事,子正哥哥更是大忠大勇,為了家國滿身傷痕;請佛祖保佑她和南宮棠平平安安,白頭偕老。
祁景說得不錯,這一次祈福,姜檸足足跪拜了一個半時辰。一個比丘尼站在她身側,讓她起她便起,讓她跪她便跪,讓她磕頭,她便磕頭,十足虔誠。
姜檸兩頓沒吃,起起跪跪,到後來都有些迷糊,還好比丘尼會扶她。
一個半時辰後,儀式結束,姜檸終于吃上了齋飯,雖然味道确實令人難以恭維,但能飽腹,便是好了。
皇後還親自給她布菜,姜檸連連道謝。
因為祈福耗費了頗多體力,皇後并未急着回宮,而是讓衆人在寺中休息,第二日再啓程。
姜檸回到房中,為了晚上有體力實現計劃,她飽飽地睡了午覺,起來後,又去殿中求了一道平安符與幾道紅線,而後再次返回房間。
晚間,除了皇後特意來看過姜檸,細細囑咐過她,并無其他的事。
皇後離開後,姜檸開門,叫來了一個小沙彌,柔聲請求,“我想給這個平安符續一段,屋內燭火太暗,小師父能否再給我拿兩盞燭臺來?”
小沙彌瞧着她手中的平安符,想到夜裏做女紅,确實需要光亮,于是很快給她拿了兩盞燭臺來。
姜檸先将藏到櫃子裏的碎銀首飾和藥瓶,藏在了身上,接着将燭臺中的燈油,傾倒在了床上和櫃面。做完這一切,她安心等着南宮棠前來。
夜深人靜,南宮棠終于來到,還帶了一個女子。
白馬寺周圍有少許防衛,他極有技巧地繞過,并未因此困擾。
南宮棠将絕症女子帶進房間。一進來,他便聞到了濃郁的火油味,四處看了看,果然看到床上與櫃上的痕跡。
“你倒了火油?”南宮棠詫異。他想僞裝成意外,這火若燒得太快,便不像意外了。
姜檸道,“嗯,我這樣做有原因,回頭與你細說。”
南宮棠信任她,便不多說了,給姜檸拿了一套合身的男裝來,“你們先換裝。”
姜檸接過男裝,看着那女子。那女子身形确實與姜檸相差無幾,十八、九歲的模樣,面有病色,面對死亡,臉上倒是帶笑。
南宮棠避到角落,背過身,讓她們換衣。
姜檸一邊脫去身上衣物,一邊看那女子,情緒有些複雜。
那女子笑道,“姑娘不必歉疚,我自願的。用我的死,換我家人平安富足,這很值得。你與南宮将軍,是我的恩人。”
姜檸便不看她了,低低說,“多謝。”
女子将姜檸的衣服穿上,剛好合身。姜檸穿上男裝,将自己的首飾盡數摘下,給女子戴上;又将那碎銀首飾與藥瓶,再往身上藏了一遍。
換裝完畢,南宮棠過來,給女子吃了一粒藥丸,又向姜檸低聲解釋,“這是安神的東西,能讓她能少受些苦。”
他也想過長痛不如短痛,幹脆擰斷她的脖子,死得幹脆利落,不必受那烈火焚身之痛,只是頸骨折斷的傷太顯眼,他不想讓祁景看出來。畢竟祁景不是傻子。
女子笑着點了點頭,十分安然。姜檸便沒有說什麽。
南宮棠看看姜檸,擡手拆掉她的發髻,輕輕給她挽了一個男子的發式,姜檸頓時變成了一個,俊秀的少年郎。
等藥起效,姜檸扶女子躺在地上,最後插上了門栓。南宮棠依照着姜檸的力氣,推了一個大小适中的櫃子過去,抵住了門。
做完這一切,姜檸緊緊握住南宮棠的手,“子正哥哥,我們走。”
南宮棠擡手,用僅剩的那個燭臺,點燃了床鋪與木櫃,而後将燭臺扔到帳中。很快熊熊的火燃燒了起來。
白馬寺人多,周圍還有護衛,南宮棠并不擔心這場火無法控制,從而釀出慘劇。
他抱着姜檸,從窗戶出去。窗戶那邊是一段陡峭的山壁和密密的樹林,南宮棠牽着姜檸,走得很穩。背後傳來嘈雜的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待到了安全的地方,兩人回望白馬寺,只見姜檸的房間,火舌已竄上屋頂,并向周圍蔓延,而他們出進的那扇窗,已是燒得看不清。
兩人又看了一會兒,等到火勢漸漸變小,才放下心來。
“走,孫非在前面。”南宮棠再度牽着姜檸,行雲流水地在黑暗中穿行,很快在一處林中小道與孫非會和。
孫非一手抱着一件披風,另一手牽了兩匹馬,耐心地等着他們。
南宮棠拿過披風,将姜檸團團裹住,而後抱她上了其中一匹馬,自己則坐到姜檸身後,環着她牽住缰繩,一揮,馬匹便聽話地前行。
行了大約半個時辰,三人到了一處農舍,南宮棠牽她進了房間。房內早有鋪好的床鋪。
南宮棠低聲道,“你好好休息,有事叫孫非。我離開兩個時辰。”
“怎麽還要離開?”如今兩人好不容易脫離,姜檸有些擔心他,拉着他的衣袖。
“一點小恩怨。”南宮棠拍拍姜檸的手,“別擔心。”
“那我等你回來。”姜檸乖乖應聲,“你要注意安全。”
“好。”南宮棠轉身,眼神已經變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