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秦始皇二十九年
自秦一統天下,皇帝極愛在原六國故地長時間巡游。龐大的車隊所經之處,連地面都微微顫抖着。此次皇帝東游,途徑博浪沙,一個巨物憑空飛出,随後一聲巨響,一輛馬車被擊得粉碎。
刺客運氣不好,砸中的不過是輛副車,車上空空如也。秦皇帝多疑,知曉他具體在哪一輛馬車的只有些許心腹。他的衛隊也足以應付這種小小的刺殺——巨響過後,被厚重盔甲包裹起身體的侍衛已用自己的身體形成堅固的盾牌,圍住了幾十輛一模一樣的馬車;另有一隊人馬向巨物抛來的方向搜尋,馬蹄聲消失的方向揚起滾滾的塵土,勢要揪出膽大妄為的刺客。
整個隊伍沒有絲毫混亂。侍衛們銳利的雙目警惕得看向四周,随時願為那個人付出生命。其中一人頭戴冠帽,似是衛隊首領模樣,步伐矯健,輕輕繞到一輛馬車旁:“屬下該死,讓陛下受驚。”
車駕裏的人撩起簾子往外看了看,四周已被衛隊圍成黑壓壓的一片,遠處只能看到樹林:“朕還算走運,毫發無傷。”
“再來一次也無妨。”語氣甚是輕松,說笑一般。
将軍身體一緊:“陛下!屬下定會獻上刺客的頭。”
“別被這種事阻了行程。” 簾子又被放下了,“繼續前進。”
他從來說一不二,沒有人敢質疑他的命令 。馬車旁聚集的士兵迅速散開。将軍望了望巨物飛來的方向,巨物是個巨大的鐵錐,刺客是想一擊斃命,如此巨大的兇器,即便是再力大無窮之人短時間也投不出第二個。
不論是誰,勢必逃不出大秦帝國灑下的巨網。驕傲的将軍回過頭,指揮隊伍繼續向東進發。
車輿內,皇帝還是剛剛玩笑的心情:“猜猜這次行刺的,是什麽人?”
長時間在外巡游,,他對自己的車輿有着幾近苛刻的要求,車輿內部是常人想象不到的寬敞舒适。
身旁親近的宦臣大氣不敢出。這已不是第一次有大逆不道之人妄圖行刺。之前兩次皇帝都是勃然大怒,恨不得将那些頑固的六國人撕裂殆盡。
“陛下不必在意,不過是些六國餘孽。”說話的是丞相李斯,在皇帝身邊他顯得有些瘦小,他本是楚國人,在皇帝未親政之前就已伴随在旁,如今是皇帝的左膀右臂。
“他們太固執,不明白陛下的功績。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天下人若都像丞相這般聰明,就好了。”皇帝被丞相的話取悅了,淡淡一笑,揮去剛剛那個不愉快的小插曲。他如今正是人生中智慧與精力最鼎盛的年紀,站在無人曾登臨過的高度。一抹淺笑也有普通人無法承受的厚重,細長的雙目閃着常人不敢正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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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巡幸,皇帝東到大海,一如既往刻石歌頌他的豐功偉業。途徑之處黔首蜂擁而來只欲一睹他的風采與威嚴,他龐大的車隊是他們所能見到最壯觀的景象,卻在聽到地面發出的重複巨響時整齊得壓低了頭。
他們畏懼他,遠勝于畏懼任何事物。他可以遣數以千計的人潛入水中尋找傳說中沒入泗水的周鼎;他可以因為發怒遣三千刑徒砍光湘山的樹,整座山空留紅色的山體;他可以索取普天之下所有的兵器,融化後在鹹陽築起各重千石的十二個鐘鐻和金人……然而畏懼的同時,他們會竊竊談論皇帝在博浪沙遇刺之事,此時秦皇帝還沒有下令燒書,他們還沒有感覺到自己被大秦的缰繩勒得無法呼吸。
博浪沙之前,已有兩名刺客想要皇帝的命卻死于鹹陽。如今距離第二次行刺也不過短短兩三年,刺客一個接着一個,要把仇恨的刀刃刺進那個人的身體裏,讓大秦帝國随着他流出的血液分崩離析。
秦王政二十年鹹陽
那時的秦皇帝還只是秦王政,已在親政的短短數年間滅了韓趙兩國。無堅不摧的秦軍屯兵于燕國邊界的易水,等待秦王為他們指明下一個目标。燕國在這時遣來了使者,帶着北面小國屈服的誠意——督亢的地圖以及秦國叛将樊于期的頭顱。
秦王着朝服,設九賓,用最隆重的禮節在鹹陽宮接見了使者。燕國願舉國為內臣的消息讓他心情大好。使者一前一後進入他的視線,為首一個身形修長,步伐幹淨利落透着淩厲,手捧一個木匣;另一個雖比同伴高大魁梧不少,卻覺遜色,離得越近越發現那個人全身都是無法遮掩的恐懼。倒是第一個使者沉穩地打消了群臣的疑慮。
那個使者目光清澈,秦王看着他臉上浮起絲笑意:“取地圖來。”
使者呈上地圖,在秦王面前的案幾上緩緩展開:“陛下,請允許卑下為您指點…”
督亢是燕國最富饒的地區,秦王的眼睛在畫卷上掃了一眼,注意到使者正在展開畫卷的那只手——五指修長,粗大的骨節和凸起的經脈,握成拳必定異常有力。
秦王天性警覺,擡頭又看了看使者的臉。使者的心思似乎全在地圖上,目光、表情并未有任何異樣。眼角忽覺一絲亮光,還未及反應已有濃烈的殺意鋪面而來。圖窮匕見一刻,使者氣勢已是完全不同,一手拿起匕首,另一只手幾乎在同一時刻抓住他的衣袖。
短小的匕首, 冰冷的劍光,鋒利的刀鋒,那是驕傲的秦國大王有生以來最大的噩夢。那日的鹹陽宮,群臣六神無主,無一人敢上前阻攔。只眼看着他們至高無上的大王被那個刺客追殺——懼怕那個刺客周身濃烈的殺意,懼怕被他手上鋒利的匕首割破了皮膚。
上天正眷顧着秦王,刺客最終被秦王拔出的長劍貫串了身體。北面小國也為激怒秦王付出了代價——大秦鐵騎攻破薊城的大門,對刺殺計劃毫不知情的燕王喜退守遼東,秦王得到了始作俑者的頭顱。
刺秦的序幕,不過剛拉開。
秦王政二十六年 ,秦并天下,秦王稱皇帝。下令放逐所有與當年那次刺殺有關之人。刺客生前有一名琴師好友在逃亡中竟主動來鹹陽求見始皇帝。
“你說,你是荊軻好友?”
“是,陛下。”
琴師姿貌妍柔,眉宇間甚是溫順。皇帝有些詫異,他無法從琴師身上看出任何意圖,無論畏懼或憎恨。雖然這并未影響他雙目中的寒意。
“為何敢來鹹陽?” 荊軻刺秦前,秦王的配劍不過是裝飾之物,劍鞘長得拔不出來;在那之後,秦王的短劍從不離身,侍衛也不曾離他左右。
“陛下仁慈,卑下願在故友逝去之地彈奏一曲。”琴師擡起頭來,臉上盡是平靜和隐忍,望着高高寶座上的黑衣帝王,“故友可終得安息。”
琴師手無寸鐵又在嚴密控制之下,若他所說是真,那便是用性命來交換一首挽歌。皇帝最終沒有拒絕這個盡是忤逆的懇求,問琴師需要何種樂器。
琴師擅擊築,這種起源于楚國的樂器此時正大肆流行,誰都聽過它悲亢激越的音色 。琴師的技藝更令人驚嘆,擊弦的竹尺在他手中像被賦予了靈性,與琴弦碰撞嬉戲。一開始音色溫柔而寂寞,像首悲傷的挽歌,讓人不忍細聽;随後迅速一轉,樂聲激烈而悲壯。皇帝的侍衛一直警覺得盯着琴師,此刻一只手已緊緊按住腰間的劍柄。
一曲完畢,琴師的頭微微垂下,竹尺仍緊緊握在手心。緩緩平複着因奏曲而起伏的胸口,等候發落。
“你叫什麽?”
“卑下,高漸離。”
“高漸離…” 皇帝低聲重複一遍。這是首他從未聽過的曲子。琴音絕妙,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然而琴師是燕國人,還曾和那個刺客關系密切……
取舍之間,也沒有太多猶豫:“你,就留在鹹陽。”
“朕的話沒完,”,他盯着琴師,看着那張臉浮起的驚訝打破了之前欲赴死的安詳與期盼,表情無疑有些惡毒,“前提是——你不能再見光。”
“就從現在開始。”
用不算殘忍的方式剝奪一個人的光明,花的時間相對較長。皇帝仍在殿上,偶爾投去淡淡一瞥,簡單的“刑場”一點聲音也沒有,幾個侍衛控制着琴師的身體,從頭到尾,完全未感受到他身上有任何反抗的力道。
高漸離的眼睛一眨一眨試圖緩解眼中的刺痛。皇帝的命令一出口,他就被身着盔甲的侍衛按住,雙手被反扣在身後。維持着跪地的姿勢,上身被推着往前傾,又有一只手按住他的頭往下。一個宦臣在視線所及之處放了一個香爐。
香爐散發的彌散煙霧持續不斷滲入他的雙眼,疼痛尚可忍耐,過程平緩得似乎永遠不會完結。不知到何時才發現自己眼前的香爐變成了重影,眼中的色彩開始褪色。
好似是在煙霧環繞之中,緩緩走入永無止境的暗夜裏。
高漸離自此成了大秦皇帝的琴師。皇帝絲毫不掩飾對他出神入化琴藝的贊賞,賞賜了諸多貴重之物。
其中有一把輕巧的築。高漸離用手勾勒着它的輪廓,手掌感受着木料紋理的凹凸觸感,呼吸間盡是濃郁名貴木料的味道。
另一只手在周圍有些笨拙得四處摸索着竹尺,他還沒有适應突如其來的黑暗。握了竹尺輕輕敲擊琴弦,音色也極佳,但尚需些許調整。手已開始了動作,專注而執着,直至完成才察覺到有人已經站在他面前。
“喜歡嗎?”
“陛下!” 身邊的侍女宦臣定然知道皇帝到來卻沉默不語…對此高漸離也未過于驚訝。
“如何,朕的禮物卿可喜歡?”他已經來了許久,私心不想破壞琴師專注的模樣。盡可能放低了靠近的腳步,靜靜得看着。
“謝陛下。”
“喜歡便好。”
“朕的确剝奪了卿的光明,總還能給一些東西彌補。”
高漸離敏感地覺察到了皇帝語氣中的傲慢,那是高高在上俯瞰衆生的傲慢——站在無人觸摸過的高處駕馭神州,将天下操縱在個人的喜怒之下。他沉默不語,一如初見時那般溫順。畢竟,自己在那份傲慢下僅僅只是失去了光明。
而皇帝仿佛能從沉默中猜透他的心思似的,問了一句:“卿如今這般,可曾後悔來鹹陽?”
“來鹹陽,定會失去某些東西。” 不同的技藝會賦予人不同的神韻,聲樂本是極優雅之物,技藝冠絕的高漸離整個人都散發着讓人沉醉的美感,仿佛站在他周圍就會被浸染一般,“光明,已是其中最輕的。”
“這般想便好。卿的擊築聲在天下是無人能及。”皇帝極滿意那個答案,這般說着,一只手已輕輕搭在高漸離的右肩上,帶着安撫之意輕輕拍了拍,“朕也舍不得…”
恩寵之中夾了些寒意,珍惜和警告,模棱兩可猜不透哪樣更多。高漸離只紋絲不動,卻不知秦皇帝此刻正看着他的眼睛。
本是一雙清澈的眼睛,透着人群中難得一見的靈逸。如今只是普通而無神的兩顆眼珠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刺客列傳》已被某人徹底扭曲,偉大的司馬大人當年用詞不慎,以致某只不純潔的讀者見到“見陵之辱”純想歪了~~~這篇因為幾個人物跨度時間比較長,看起來或許會有點散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