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博士
沈栀這日剛醒,就聽冬雀說沈漢鴻已經從常州啓程,走得快的話,十日內許是能到京城。
她擺擺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冬雀頓了下,又說:“太學旬假,兩位公子都回來了,二夫人說今日是家宴,叫姑娘記得去。”
沈家到了沈栀這一輩,人丁單薄。沈漢鴻嫡系一脈僅有沈栀一個獨女,庶出的兩個伯父各有一兒一女。大伯沈伯定的女兒沈書韻高嫁工部主事,逢年過節才回家一趟,兒子沈嵩華尚未成親;二伯沈計財的女兒沈靜瑤待字閨中,兒子沈駿祺是沈家最小的孩子,今年剛上太學。
“堂哥也回來了?”
冬雀點了點頭:“确實稀奇,大公子去年落第後,便一直發憤讀書,一年到頭吃住皆在太學,往日旬假也不見他回來,也不知今日怎的突然回來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栀雖不關心她這個堂哥,但覺得還是得去一趟,不為別的,她有些事,想從沈靜瑤那知道。
未到晌午,主仆三人一道去了秋荷院。
還未進門,便聽到沈嵩華在裏面高聲道:“太學來的新學正很是了得,一月前我見他時,他還穿着學正袍,前兩日再見已是博士了!”
“确實如此,昨日我聽他講學,引經據典,好不厲害,不過那位學正真誇你文章了?”
“當然!”沈嵩華把頭仰得高高的,像只驕傲的大公雞。
沈嵩華十四歲中舉,小小年紀便京城揚名,雖然十五歲進士落第,但也在情理之中,沈伯定花重金請大學士替他看過文章,大學士說此子下次必定榜上有名。
沈伯定天生有疾,從未敢想自己的兒子竟能有這樣的本事。有了大學士的話,沈伯定愈發堅定了沈嵩華的仕途之路,轉頭把兒子送進了太學。
沈駿祺捏着下巴道:“半月前,我同寝一人丢書,因為出身貧寒,買書着實不易,他着急火燎地滿太學找,找了一夜,最後竟是在先生們存放典籍的文所裏找到了,他進去時,那位學正正拿着他藏在書裏的文章在讀。”
“我這位同窗一下子臉都紅了,磕磕巴巴地說那只是模仿之作,誰料那學正忽然說,下次把這文章呈上去,博士們定會對他刮目相看。”
“你們猜怎麽着?一語中的,他那篇文章最後連祭酒都知道了,如今被人舉薦到了太子宮中,兩年內做到賓客不成問題。”沈駿祺一副八卦的口吻,把家中兩位長輩說得一愣一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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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越是把那位學正講得玄乎,沈嵩華的頭擡得越高。
雖是年少成名,沈嵩華到底還是孩子心性,藏不住心事:“那日他在藏書閣當值,我特意拿着文章去給他看,他看了半天,擡起頭對我說了一句挺好!這不是誇獎是什麽?你那位同窗都未曾得過我這樣的誇贊。”
“想來大哥下次再考,定是能榜上有名!”沈駿祺年歲還小,說話聲還有點奶,但說出的話卻俨然已經有了幾分大人的意味,“還是大哥歷害,不像我,功課總被先生駁回來重做,一篇文章颠來倒去寫了五六次,才勉強被先生拿作範文來讀。”
屋門外,冬羽上臺階的步子一頓,覺得這話怎麽聽怎麽感覺不舒服,一副“我不理解”的目光落到沈栀身上。
沈栀忍不住笑:“別聽他們說話,不學好。”
今日大伯母萬氏也來了,正和劉氏一道聽兩位哥兒的太學趣事。
兩人的面色皆是衆彩紛呈,時而好看時而難看,萬氏眼饞劉氏執掌中饋,劉氏眼饞沈嵩華學問做得好,兩人幾乎是誰都不讓誰。
火藥味越發濃烈時,韓嬷嬷眼尖,一眼看到正進來的沈栀,忙道:“三姑娘來了!”
屋裏的幾個人目光簌簌轉了過來,沈栀安然地福了福禮。
劉氏瞧着她人影單薄,便道:“你大病初愈還是得多注意身子,怎的也不知多穿幾件衣裳?怕不是冬羽不會照顧人?若她不盡心,你只管同伯母說,伯母把她換了。”
沈栀笑笑:“不是冬羽不盡心,是我想着一路走過來也會熱,便沒多穿。”
劉氏張口關心了,萬氏自然也不會落下:“你也是的,叫人用肩輿擡過來也一樣的,你身子弱,得多為自己着想不是?”
沈栀還是笑笑道:“倒是不用,沈栀還算健朗,多走幾步,對身子也好。”
一聽這句,大伯母便不願再同沈栀說話,沈伯定天生跛腳,為了不讓人看出來,日日出門都是坐的肩輿,大伯母有樣學樣,也時常坐肩輿出門,沈栀這話也不知道是埋汰誰呢。
劉氏見萬氏吃癟,心情舒暢了許多,看沈栀都突然順眼了不少:“不說那些,今日哥兒們旬休,小叔不在,我鬥膽做個主,辦個家宴,家中也是許久未聚了,三姑娘定是不會介意的吧?”
“那是自然,二伯母掌家,自是二伯母說的算,父親就算在,這家宴也是要吃的。”只是吃飯,沈栀自然不會多說什麽。
今日廚房準備了很多山珍海味,大大小小的瓷盤放在八仙桌上,沈栀埋頭吃飯,掃視了一圈,大伯沒來,沈靜瑤也不在……
席間,兩個公子還在争論,沈栀無事可做,便聽了進去,後來竟是被他們說得好奇了:“你們口中的那個學正到底是何人?”
沈嵩華坐直了身板介紹道:“是博士了,名喚謝殷!”
“謝殷?”
沈嵩華點頭,老神在在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沈栀在叫他的名字。
劉氏也好奇:“這個謝殷是哪裏人?”
“……不知。”沈嵩華搖了搖頭,“謝殷先生是申國公引薦進太學的。”
劉氏驚訝:“竟是申國公的人?”
“說是引薦,進來時也不過九品學正,若真和申國公關系匪淺,定然也不會拿個這麽小官職出來搪塞。”沈駿祺慢悠悠補充道,“謝殷和申國公有情分不假,但未見得有多深,我們在太學許久,并未見過申國公府的人來過。”
沈嵩華對沈駿祺的話深以為然:“連申皓謙都不知道他。”
劉氏聽着席間兩人一言一語的回答,心裏悄悄有了盤算。
謝殷能說沈嵩華的文章不錯,想來确有幾分本事,看來沈嵩華下次怕是要金榜題名了……這如何能行!大房處處不如他們二房,她謀劃了許久,才拿到中饋之權,怎能一下就被這麽個黃毛小子迎頭趕上!
她得趕緊想個法子把謝殷請來,讓他也給祺哥兒指點指點才行。
沈栀不關心八仙桌下的暗潮湧動,她只在意今日沈靜瑤不在,而劉氏甚至一句都未提過沈靜瑤。
沈靜瑤去哪了?
春熹街上這會兒正圍着很多人,都是來看熱鬧,說是京城首富劉家正在賣東西。
“到底在賣什麽,這麽多人?”
“好像是什麽舊衣裳賤賣,賤送……”
戴着小瓜帽的漢子好不容易才擠進來,用手扇了扇臉,開始打聽:“這被擠得熱死了,舊衣裳還有這麽多人搶啊……”
“實在是賣得太便宜了,劉府的管家說那些衣服都是家中的夫人小姐還有公子們經年沒穿過的,既然不穿,放着也是糟蹋東西,不如就拿出來賣了、送了。”
旁邊有人補充道:“劉老爺心善着呢,此次常州汛期突然,死了這麽多人,劉家在常州的粥鋪已經免費施粥好幾日了!還請了好些大夫幫忙看診。”
“劉老爺的女兒嫁到了沈家,沈左丞又赈災在外,劉老爺當然不遺餘力了。”
小瓜帽嘆了一聲:“……難怪這麽多人。”
“劉老爺還說了,這些衣裳只賣窮人,那些不愁吃不愁穿的統統不賣,這話傳出去後,人更多了,到這會兒已經賣了有兩個時辰!”
“不會有人冒充嗎,畢竟就算是劉家的夫人小姐不穿的舊衣裳,也是名貴料子,轉手一賣,收入也不菲……”
“這你就不懂了,大家左鄰右舍,你家有幾斤幾兩銀子,還怕人不知道?趕這兒裝窮的已經被轟走好幾個了,錢管家說了衣裳轉手賣可以,但只能讓窮人賣。”
“哇!那這劉老爺還真是大善人!”小瓜帽踮腳望前面長長的隊伍,“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輪到咱們。”
突然間人群攢動,一個身影逆着人潮而上,為首的人個子不高,身上一股脂粉香:“讓讓!讓讓!”
“大家都讓讓!”
“這位可是劉老爺的外孫女!”
沈靜瑤跟在如香身後,面如黑鍋,她今日本是悄悄出府,誰知好不容易到了外公家,竟是根本就進不去!裏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人,一打聽才知道外公在弄什麽賤賣!
無法,沈靜瑤只能擠着人群進去了。
如香擋在沈靜瑤跟前,兩人花了好些功夫,才終于到了劉府的大門前。
劉府門前擺了好幾張大桌,錢管家拉着幾個家丁埋頭吆喝着呢,這會兒正忙得一頭汗。
感覺到跟前來了人,錢管家也沒急着擡頭,從下到上打量來人,剛看到她的繡花鞋便忍不住啧啧作聲:“……我說這位小姐你不是聽不懂人話嗎,說了我們這衣裳是賣給窮人……喲!大小姐來了!瞧我這賤嘴,不會說話!”錢管家剛擡頭,話聲一轉,擡手給了自己一耳光,“大小姐快些裏面請!狗二,告訴老爺去,說大小姐來了!”
沈靜瑤輕易不到劉府一次,難怪會把錢管家驚着。
錢管家随手找了個人照看生意,自己親自迎着人往府裏去,笑得殷勤:“大小姐怎麽突然來了。”
“舅舅呢?”
錢管家面色不變:“大公子在錢莊呢,得晚些時候才回來。”
沈靜瑤忽然頓住了腳步:“我外公呢?”
“吃茶遛鳥,等着大小姐呢。”錢管家殷切極了。
“當真?”沈靜瑤不信。
劉氏嫁進沈家不易,為了沈計財的仕途,兩家鮮少往來。但那畢竟是沈家,劉家做生意雖沒提過沈左丞的名號,但外人都下意識地把劉家的生意歸為沈劉兩家的生意。
劉老爺好強,生意做了一輩子,金山銀山都是自己白手起家打出來的,如今半抔黃土埋身,過往功名卻突然被人扣上了官帽,這換做誰都不能開心。
頭上罩着沈家的帽子還不算,女兒孫女泾渭分明地同他們劃界限,更是讓劉老爺不滿。但不高興只藏在心裏,劉老爺商賈出身為人圓滑,表面功夫了得。
“那還有假?您哪次來,老爺不是開開心心的。”
确實每次都開心,飯桌上也全是沈靜瑤愛吃的菜。
知道外公心情不錯,沈靜瑤的步子輕快了不少,拐進園林,看到那道身影,便揚聲道:“外公!”
“靜瑤回來了!”劉老爺正和一群下人站在湖邊,指揮人把敗了的蓮花剪了。
“想您了就來看看您。”
劉老爺年歲大了,看起了慈眉善目,滿頭白發一絲不茍地束着,這會兒站在湖邊,竟是頗有幾分古道仙風的意味:“怎麽突然想外公了,在沈家被欺負了?來,告訴外公,外公替你做主。”
“在家裏誰敢欺負我啊?”沈靜瑤一步上前,抱住劉老爺的手,一副孝順的模樣。
“也是,你可是我劉大元的外孫女。”
沈靜瑤陪劉大元走了一段路,嘟嘟囔囔道:“也就我娘敢欺負我……”
“囡囡怎麽了?”
“我娘不許我嫁人。”
劉大元樂了:“靜瑤是真長大了,都已經有喜歡的人了,說出來讓外公聽聽,是誰家的郎君這麽有福氣,能被我們家靜瑤看上。”
“是永州闵家的大公子。”既然劉氏不願意替沈靜瑤相看人家,那沈靜瑤就只能自己找了。
“闵家?!”劉大元聲音大了點,“怎麽就看上了永州闵家?闵家那個大公子是個藥罐子,算命的都說他活不過二十五,你嫁過去是想跟他比命長嗎?!簡直胡鬧!”
沈靜瑤也沒想到劉大元是這個态度,當即撒嬌:“不嘛,外公,孫女是真喜歡他!”
“胡鬧!永州離京城十萬八千裏,你爹娘尚在京城,外公也在,你跑那麽遠,真去了那兒誰給你撐腰?”劉大元一個勁兒地搖頭,“這件事莫說你娘不答應,外公也不答應!”
“外公!”沈靜瑤氣得跺腳。
“行了行了,這事休要再提,今日外公叫廚房做了好些你愛吃的菜,咱吃飯。”
心事落空,沈靜瑤用過飯後也沒心思多待,放了筷子便告辭。
院子一下空了,秋風打夜,淌出幾分蕭瑟來。
劉大元喝着茶,聽沈靜瑤離開,連她背影都沒看,直到手中茶涼,才慢悠悠地跟錢管家開口:“當官的就這點不好,心太急,連奉承幾句都不會,上來又什麽都想要,不曉得留後路,沒半點氣韻……囡囡的這個娃子,算是毀了。”
錢管家不敢應,只能用餘光悄悄打量這位家主,但是只一眼,他便收回了目光——深若寒潭的水盡是涼意。
若沈靜瑤有心,就會發現,滿桌的菜,劉大元一口未動,一頓晚膳過後,連筷子都是幹淨的……劉大元把手中的茶盡數倒在了地上。
“換桌菜吧,這菜太甜,膩嘴。”
沈靜瑤拂袖而去,急匆匆地從臺階上下去,和來時的熱鬧不同,如今門前冷落。
她剛走到府門外,還沒等到自家馬車,另一輛馬車晃悠悠地擋住了她的去路,未等她開口,馬車上的人掀開車簾,目光落在她身上,語氣森冷:“二小姐不懂規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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