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庭前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歸有光《項脊軒志》
周一早上的第一節 高數課,三教二樓角落的階梯教室裏面全部都是學生。座無虛席,人滿為患。
問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
因為這節是江為江老師的高數課。
大家來上早課,并不是多麽熱愛學習,而是為了看在海城大學論壇上擁有無數個帖子的江老師。
上課前五分鐘,江為準時來到教室。
手中拎着筆記本電腦,拿着兩本書。
他一身黑。黑色的大衣,灰色的毛衣,黑色的西裝褲。
頭發不長,很整齊,眉眼堅毅,五官棱角分明,甚至是帶着一絲可以察覺到的淩冽感。內雙,眼睛不大,很好看,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掀不起一絲波瀾。臉上還架着一副眼鏡兒,看着斯斯文文的。
但是被江為教過的學生都知道,他向來不茍言笑,甚至是有一點不近人情。
他做人特別佛系,沒有什麽朋友,也就和同辦公室的顧老師關系比較好,聽說兩個人是大學舍友。
海大一直流傳着一個傳聞:
傳聞數院江為江老師,已與初戀結婚多年。
據某不知名人士爆料,江老師的妻子也是海大的,在當年還是學校裏面的風雲人物,兩個人一畢業就結婚了,屬于一手畢業證一手結婚證那種的。
不過當年的很多帖子都不在了,具體事實是什麽樣子的,無從考證。
論壇無數的帖子讨論,但是卻始終是沒有得到當事人的證實。
學生中不乏有膽子大的,舉着手朝着江為開口:
“老師,聽說您結婚了?”
階梯教室裏面全部都是學生,此話一出,在場的所有學生的目光都放在了江為的身上,等着江為的答案。
教室裏面的老式空調嗡嗡作響,窗外傳來“唰唰唰”的掃雪聲,還有教室裏學生竊竊私語的聲音。但是這些聲音都沒有傳進江為的耳朵裏面。
因為現在江為的耳朵裏面只有剛剛那位學生問的問題,只有那句話。
清晰,明确,有重量,一字一句地擊打在江為的心上。
江為放在桌子上的手微微地頓了頓,眉眼瞬間柔和了下來,像是想到了什麽很好的事情,想到了什麽人。
然後在場所有的人都看見了,他們那一向是不茍言笑的江老師,突然笑了笑。打開了自己電腦桌面上的一個文件夾。
電腦投屏。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文件夾裏面幹幹淨淨,只有一張照片。
随着江為點開放大的動作。
一張紅彤彤的結婚證赫然展現在衆人的面前。
照片上的兩個人穿着白襯衫,男主角笑得溫柔,女主角笑得明媚,兩個人宛若一對兒神仙眷侶,相配極了。
他們的江老師聲音溫柔:
“我結婚了。”
“我很愛我的妻子。”
江為下班之後,獨自一個人去了家附近的一個超市。
他好像很久都沒有逛過超市了,每天機械性地上班下班。生活好像完全沒有什麽意思。
江為自己一個人推着推車,在超市裏面逛了很久很久,買了很多的東西:原味的樂事薯片,養樂多,可樂,巧克力,芒果汁,兩塊新鮮的牛排,一些新鮮的蔬菜。
回家路過花店,江為習慣性地走進去。
店裏花香撲鼻,店裏面還是熟悉的樣子。
江為買了一束向日葵。
進家之後,江為推開門,下意識地開口:“我回來了。”
這是他每一天回家必須說的話,是多年以來的習慣。
空蕩蕩的客廳,沒有任何的聲音,裏面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只有那上了年紀的金毛。聽見了他回家的聲音,邁着步子朝着他走過來,慢悠悠地,一步一步地。
江為見它過來,将東西放在了玄關,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頭。
“七七,我回來了。”
七七似乎是聽懂了江為說的話,輕輕地蹭了蹭江為的手,像是在安慰他。
手中傳來毛絨絨的觸感。
江為有一點恍惚,視線漸漸模糊。
恍惚間,好像是聽見了一道歡快的女聲。
江為下意識地擡頭——
好像看見了那個明媚的少女朝着自己跑了過來,穿着白色及膝的睡裙,頭發披散着,沒穿拖鞋,腳上戴着的腳鏈兒随着下樓的動作發出陣陣的聲響。
“噔噔噔。”
她一邊小跑着下樓梯,一邊朝着他笑着說道:
“江為,你回來啦!”
“回來了。”
江為笑着開口。
起身伸手準備接住朝着自己撲過來的女孩子。
但是懷裏一空,整個人瞬間清醒。
才發現,剛剛的原來是幻覺。
江為自嘲一笑。
早就已經伸開的手微微僵住,然後又極其不自然地放了下來。低頭看着趴在自己腳下的七七,彎腰伸手摸了摸它,輕聲開口:
“你是不是也還是不習慣沒有她的日子?”
七七似乎是聽懂了江為的話,蹭了蹭江為的褲腳。
感受到了腳邊的動作,江為輕聲開口,嘴巴張張合合,聲音很輕很輕,但是在這個安靜到什麽聲音都足以放大幾倍的客廳裏面,卻顯得格外的清晰:
“我也是。”
這天晚上江為做了兩份牛排,倒了兩杯她喜歡的芒果汁。之前一直都随便吃點,但是今天卻難得認真地做了飯。
餐桌的桌布是她買的,嫩綠色的。
買桌布的時候是春天,那個時候她說:有春天的味道,春天的氣息,看着就很舒服。
餐桌上的花瓶裏面插着他新買的向日葵,是她最喜歡的花。
坐在椅子上,腳邊是七七。
環顧整個客廳。沙發上放的是她喜歡的抱枕,院子裏面栽種着她喜歡的樹,冰箱裏面放着她最喜歡的零食,連家裏的香薰,都是她喜歡的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
拿起刀叉,習慣性的将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但是當擡頭看向對面的時候,拿起盤子的手卻頓住了。
愣了一下,随即輕笑一聲。
然後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慢吞吞地吃了一口。
肉質很鮮嫩,味道也不錯,火候掌握的很好。
但是吃了一口,他卻停了下來。
看着對面空蕩蕩的椅子,看着沒有人吃的牛排,沒有人喝的果汁。
四處空蕩蕩的,那種鋪天蓋地的窒息感撲面而來。
她離開五年了。
這些年來他一直過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好像已經麻木了,好像什麽都無所謂了,好像是已經不會再為了她的離開而悲傷了,他自己一個人這麽多年也活了過來了,就像她說的一樣:好好活着。
但是直到今天在學校,突然聽到學生提起她。直到今天晚上,他做了一道她喜歡的,很好的菜。
但就僅僅只是吃了一口。突然就感覺情緒崩潰了,他突然好想她。
他想,如果她在,一定會很喜歡的吧。
會誇他牛排做得好吃,會笑着小跑到他身邊親他一下,會表揚他零食都買的是她最喜歡的。
他真的很想要和她分享,就像是她還在一樣的,每每吃到什麽喜歡的食物,總是喜歡和他分享一樣。
這天晚上江為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很長很長,仿佛是将當年發生的事情再次重現了一般的痛苦。
那是十二月,那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雪,海城到處都被雪覆蓋着,銀裝素裹,像是一座雪城。他迎着雪跑了很遠很遠,給她買到了她喜歡的冰糖葫蘆。
但是當他滿心歡喜地拿着冰糖葫蘆走到醫院,看見的卻是一個接着一個的醫生,進入到病房。
醫生進進出出。
很長很長的,仿佛是沒有盡頭的走廊,純白的病房,濃濃的消毒水的味道,“嘀嘀嘀”的刺耳的聲音,醫院走廊裏淩亂的腳步聲。以及醫生最後,宣布搶救無效死亡的時候。
江為的心和那串冰糖葫蘆一樣,掉在了地上。
啪一下,碎掉了。
她在那個海城最冷的冬天離開了他。她最終是沒有迎來那個她最喜歡的陽光明媚的春天。
夢醒了之後,江為再也沒有睡着。
這并不是第一次了,自從她離開之後,失眠就好像是成為了他的常态,無論吃什麽藥都沒有任何的用處。
第二天,江為買了一大束新的向日葵,去了一趟西山墓地。
她在那裏。
西山的風很大,吹在他的身上,很冷,江為衣衫單薄,根本無法抵擋住着冬日的寒風。
那風就好像是鋒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割在他的身上,臉上。那看不見的,無形的傷口一滴一滴地滲出鮮紅色的血。
但是江為就好像是什麽感覺都沒有似的,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走過去。
走着那條走了無數遍的,熟悉無比的小路,一步一步,來到了她的墓前。
看着墓碑上的那張小小的照片。少女明媚又熱烈,樣子一如當年。
他過兩年就要三十歲了。
她走了多少年了?
她的女孩好像是一直停留在那個最美好的年紀。
永遠都不會發福,永遠不會衰老,臉上永遠都不會有她最讨厭的皺紋,頭發也不會變白,脊背永遠挺直,她永遠年輕漂亮,眼神明亮,穿着一身白裙,明媚熱烈,肆意張揚,一直活在他的回憶裏面。
江為将向日葵放下。
蹲下,伸手将墓碑上的積雪拂去,動作很輕,像是生怕打擾到了她似的。
“我又來看你了。”
“有沒有覺得我煩?”
像是往常一樣,和她說起了生活中的小事。
聲音很輕很輕,一如既往的溫柔。
“宋初和顧盛挺好的,你不用擔心。”
“七七年紀大了,身體也一直不好。”
“帶它去看過幾次醫生,醫生說沒多少時間了,到了年紀了。”
“現在它也要離開我了。”
“我好像什麽都沒有了。”
江為伸手,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墓碑上的照片,小心翼翼,甚至是從他的動作中,都能看出他對墓主人無法掩飾的愛意。
“你還是這麽年輕,我都老了。”
江為看着她,輕笑。
“幸好你沒看見現在的我,怕你嫌棄我老。”
江為在墓園待了很久,直到傍晚才離開。
從墓園出去,回到家推開院子的門。
看見了院子裏面的秋千,看見了正值花期的枇杷樹。
恍惚間,似乎還看見了當年他們兩個人一起種下這棵樹時的場景。
往事歷歷在目。
這天,江為再次播放了那個他已經看了無數次的,但是她還沒來得及看的電影。
翻出了一直以來在醫院裏面開的安眠藥。
那些他一直都沒有吃,一直放在抽屜裏面的藥。
窗外夕陽似火,橘紅色的夕陽染紅了整片天空。一如當年他們初見的時候。
江為躺在躺椅上,聽着電影的聲音,看着窗外的枇杷樹。
他突然笑了。
枝枝,你種的枇杷樹開花了。
你看不見。
沒關系。
我去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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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為枝:江為和盧枝
兩個普通的人,一個普通的故事
下一本:
《遠山》
徐一言所有社交軟件的名字都是一個大寫的Y。
朋友都以為是她名字最後一個字的縮寫。
其實并不是。
不是XYY的Y,是HY的Y。
他像是遠方連綿不絕的山,而她卻像是一個背包遠行的登山者。
因為習慣了仰望,所以不敢靠近。
我荒謬地開始把兩個字混為一談:我和你。
————帕斯捷爾納克
兩個不可能在一起的人的故事。
霍衍vs徐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