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知難而退
夕陽拉長人的影,池小将軍抱着【栖春寨】送出的神秘大禮笑得牙不見眼:“姐姐,等我回去往玉虎腦門刻字,這只是你,剩下那只是我,可好?”
玉虎一立一伏,個頂個的漂亮。
清和歪頭看去,被那明燦的笑容晃了眼,退而求其次瞧着兩人落在長街的身影,笑道:“好。”
彼時天色還未暗,大街小巷煙火氣息濃重,孩童們不知疲憊地在家門口嬉鬧,沒多久被家裏大人喊回。
炊煙袅袅,池蘅小心将玉虎收入囊中,打算回去臨陣磨/槍好好練字,練好了再往上面刻。
“聽說了嗎?妙風姑娘從樓裏贖身出來了……”
“贖身?被誰贖走了?”
“沒被誰贖走,是妙風姑娘自掏腰包為自己贖身,起初鳴姨不幹,這麽一棵搖錢樹不得多搖幾年?眼瞅着要鬧得不可開交,鳴姨忽然答應了。”
盛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讨論花魁贖身一事,忽然有道清亮嗓音插.進來:“此事當真?”
酒館,對酌的兩人喝至微醺,擡眼見身着錦衣的少年郎睜着清澈驚喜的眸子直直望過來,書生打扮的人放下酒杯:“自然是真,妙風姑娘此刻人已經不在雲桂樓了。”
池蘅大喜,足尖一轉甚是潇灑地翻過欄杆:“多謝!”
“欸?那是池三公子罷?”
“……”
得知妙風姐姐恢複自由身,池蘅一路都沒壓下那股興奮勁:“太好了太好了,妙風姐姐那麽好的人,哪能明珠蒙塵?”
她嘴上不停,聽得清和耳朵要磨出繭子。
雖曉得阿池拿妙風姑娘當友人,友人從泥濘之地脫身自是喜事,她興奮一些也無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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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到底不是聖人,心湖泛起一絲異樣:“不如尋她去罷,再喝兩杯?”
“不用,天快黑了。”池蘅半點沒察覺身邊人的小情緒:“看樣子她把我的話聽進心裏了,可她贖身怎麽不和我吱一聲?”
她冥思苦想,全然忘記先前那段日子避而不見,更沒留意清和眼底卷起的波瀾。
送至別苑門口,看她毫不遲疑地邁進門,池小将軍猶未覺得哪裏不妥,摸出一只玉虎親熱地親在虎額。
待看不見婉婉身影,她轉身便走,步伐較之以往都甚為輕快。
清和心事微沉地回到別苑,贖身出樓不知去向的妙風姑娘主動迎出來,朝她鄭重行禮:“多謝沈姑娘。”
若非沈姑娘拿出大将軍嫡女的身份以勢壓人,鳴姨不會這般容易的放她走。
“謝就不必了,這段日子姑娘先住在這,需要什麽找管家安排,不願找管家就來找柳琴,她會幫你料理好一切。姑娘,恕我有事在身,失陪。”
她匆匆回房沐浴,洗去一日瘋玩留下的汗漬。
身子浸泡在【雲池】,眸子輕阖,一時想白日和阿池玩得是如何盡興,是十七年來沒有過的釋放,一時又想阿池得知妙風姑娘贖身後的欣喜若狂。
理智在說那人的反應皆在情理之中,然生而為人的私欲攪得她起了酸澀,恨不能阿池心裏眼裏只裝着自己。
一口悶氣沉沉從喉嚨吐出來。
她将頭埋入水中,直到一口氣快用盡,這才從水裏冒出頭。
水花掀起、濺落,清和大口喘.息:好在用不了多久妙風姑娘就能知難而退。
她最好知難而退。
……
臨睡前接到【繡春別苑】捎來的口信,池夫人走到【明光院】門口躊躇一番原路返回。
還是明日再說,省得這會說了阿蘅又要難眠。
看了眼主屋亮着的燭光,池夫人搖搖頭,年輕人的情趣她都看不懂。
怎麽還忽熱忽冷的?
池小将軍夜裏不睡埋頭苦練,寫了整整十張大字她舒出一口長氣,丢開筆裹着素白寝衣滾回床榻,屈指彈出一道指風熄滅明燭,喜滋滋枕着枕頭,翻來倒去睡不着。
“婉婉真好……”
她拿錦被蒙頭,腦海被好多個婉婉填滿。
清心寡欲的大将軍、身陷紅塵媚骨天成的風塵女、腰肢柔軟姿态妙曼的舞姬……哪個樣子的婉婉都美,陪她玩,和她瘋鬧。
“誰娶了婉婉真是有福氣。”
感嘆由心而發,池蘅忽而笑開:是了,她是那個有福氣的。
腦袋從被子探出來,她想:妙風姐姐從雲桂樓出來,若她能不再癡心于我,我的心恐怕會更歡喜。
“不想了!”
池蘅四肢躺平,乖乖入睡。
她白日玩得暢快,入夢都是懷抱美人的情景。
而她夢裏的美人生着一雙極為漂亮的清眸,笑意盈盈看她眼,好比在心尖點燃一把火,燒得人痛快又難耐。
清晨,喜鵲翻過高牆在枝頭叽叽喳喳叫。
池蘅被鳥叫聲吵醒,躺在床榻呆怔片刻,掀被下床,開始一天的忙碌。
“對了,清和昨夜派人稍口信來,說今早不來送你了。”池夫人看女兒吃飽放下碗筷,如是說道。
“不來送我?”池蘅訝異:“為何?”
許是身子不舒服,若不然就是你惹得人心裏不舒服了,總歸這兩樣。
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池夫人沒舍得直言。
好心情忽然被腰斬,池蘅悶悶不樂準備出門。
“娘來送你也是一樣,你——”
勸慰的話到了嘴邊,池夫人瞧着守在府門外一身素淨的美貌女子,心眼轉開,大致明了清和今日為何不來的緣由。
或許不單是今日不來,明日不會來,後日也不會來。
“見過池夫人。”妙風落落大方屈身行禮。
雲桂樓的花魁,色.相、身段、體态,完全不輸大家小姐,池夫人一眼看明她藏于眼底的愛慕情愫,感嘆這又是阿蘅從哪惹來的‘風流債’。
“妙風姐姐?”池蘅一掃頹唐:“你怎麽在這!?”
妙風輕笑:“我來送你。”
“送我?”
池夫人心情複雜地看着兩人并肩遠去,同樣的情景幾日前也發生過,她感嘆女兒大了成了旁人眼裏的香饽饽,到處有人和她搶。
不過有人搶總比砸在手裏強。
她悠然轉身,冷不防想到那個面熱心冷的準兒媳,心裏默默為女兒祈禱,盼她早點處理好這支俏桃花,否則清和那裏可難哄。
“妙風姐姐能從樓裏出來實在太好了,找到住處沒有?沒有的話我讓阿娘幫你。”
“暫且找到了,住處還不用操心。”
“那就好。”池蘅打心眼裏為她感到高興。
兩人說說笑笑沒一會走到宮門口,守門的護衛見今日來的不是沈姑娘,卻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感嘆池三公子豔福不淺。
尋常人被美人高看一眼便是有福氣,三公子倒好,身邊從不缺美人。
“妙風姐姐,我進去了。”
妙風眼神不舍:“好。”
轉身之際池蘅輕嘆:婉婉為何不來送她?是病了還是昨日玩得太累今早沒能爬起來?
是我哪裏做錯了麽?
她顧自反省,出于習慣回頭看,卻見妙風迎立春風朝她揚唇淺笑,笑容比她在樓裏見過的多了分明媚。
擡起手臂朝她招招手,池蘅接着朝前走。
步步向前,失落卻越來越大,仿佛心裏破開一個洞,風灌進來,不至于凍死人,卻很難受。
和之前的難受有細微的區別。
若今日杵在那一動不動看着她背影的人是婉婉,她會心酸地想落淚,會舍不得往前走,會想回頭。
可身後之人換成妙風姐姐,她有的只是感動。
婉婉說,妙風姐姐喜歡她,愛慕她,池蘅摸着心口安靜地想:我不愛慕妙風姐姐。
愛慕應當是為她笑,也為她哭,為她輾轉反側,也為她沉入夢鄉。
她見到妙風姐姐會開心,見不到卻不會像見不到婉婉一樣心慌。
池蘅眉眼耷拉着,內心漸漸升起一股明悟:
婉婉是故意的。
故意不來見她,故意昨日陪她瘋玩。
原來昨日讓她暢快淋漓的歡喜是一場提前的彌補和沒有言語的暫且告別。
為何?
是因為妙風姐姐嗎?
妙風姐姐昨日贖身,今日婉婉不見身影……
她神思急轉,驀地停下腳步。
遲遲不肯贖身的人為何昨日痛痛快快離了雲桂樓?
這時機可與婉婉有關?
又或者……這本就是她們事先做好的約定?
……
“池行走?”
池蘅擡眸,恍惚一霎立時俯身:“見過貴妃娘娘!”
薛泠舉動投足掩不住滿身媚氣,她吟吟笑道:“池行走怎麽神思不屬的?想家了,還是想女人了?”
“臣……臣并未……”
說着下颌被人勾指挑了下:“乖孩子說實話才有獎勵哦。”
貴妃行事大膽早不是後宮的秘密,池蘅待她敬重,頭疼地退開半步,當着外人不好明說,只嘴上倔強道:“臣沒有想家,也沒有想女人。”
“那就是想女人了。”薛泠懶骨頭地倚在宮人搬來的竹椅:“這女人啊,她不理你,你上趕着是萬萬不行的,上趕着她只會嫌你煩,嫌你每日想着小情小愛格局不夠……”
小将軍身姿筆挺,站在一旁如同一把鋒利的長劍。
遠遠瞧見貴妃和池家子‘投緣’閑談,趙潛滿意地點點頭,不教衆人攪擾貴妃‘賞花’的興致。
自從池家子入宮當值每日與貴妃低頭不見擡頭見,面對其他後妃他在龍床的表現好了不止一丁半點。
他欣慰離去。
池蘅側耳傾聽,直覺告訴她泠姐姐說的是與那人相關的事。
那人……竟也是女人嗎?
“阿蘅!”
走出宮門池蘅一眼看到妝容素淡的妙風。
妙風站在馬車旁朝她招手,笑容真切,在落日餘晖的映襯中煥發出不同以往的光彩。
“阿蘅,我送你回家。”
進到車廂,池蘅強撐笑顏:“妙風姐姐,你不用特意來送我的,這離将軍府很近,我多走幾步路就到了。”
“我想為阿蘅做點事。”
池小将軍壓力倍增,掩在寬袖的手攥成拳,指節繃緊。
她想:被人愛慕本身便是沉重的負累。
有人還得起,有人還不起。
一生的承諾她早就許給婉婉,注定償還不起妙風姐姐的情。
她有心拒絕,對上那雙似乞求又似歡喜的眸,半晌,艱難咽下。
“阿蘅,改天我彈琴給你聽可好?你不是想去【栖春寨】玩嗎?我陪你。”
池蘅不敢看她的眼,囫囵地點頭應下。
馬車停在将軍府,池小将軍與人辭別,近乎狼狽地逃離。
目送她離開的背影,妙風噙在唇邊的笑容慢慢淡去,指尖抵着掌心軟肉。
快速拂去心上的黯然,她重新揚起笑,趕在天黑前回到【繡春別苑】。
她住在別苑也并非白住,即便清和不在意,她還是交付高于外面客棧十倍的價錢作為借宿資費。
“回來了?”清和坐在飯桌前,柔聲道:“用飯罷。”
她沉穩地如同不可撼動的山,妙風好奇事到如今為何她還能沉住氣?
回房後她怔在窗前想了很久,想阿蘅的反應,想沈姑娘不冷不熱的溫和态度,目光放在天邊那輪皎月,忽然覺得自己很卑劣。
……
第二日,守在将軍府門外的人仍是妙風。
饒是池蘅将那絲失望掩藏極好,還是被妙風收入眼底。
“阿蘅,早呀。”
“早,妙風姐姐。”
此後幾日都是妙風接送池家的小将軍,這事在盛京傳開,衍生出各種流言。
【繡春別苑】。
清和臨窗觀景,春景看得她煩悶,她關上窗,一身清寒地前往偏院煉藥房。
柳琴柳瑟這些日子謹小慎微不敢觸她黴頭,更不敢把外面那些風言風語帶回府。
一入煉藥房,清和着手煉制五花八門的毒藥,她不想停下來,停下來會忍不住胡思亂想,會克制不住想反悔的心。
她狠下心來煉制一爐又一爐致命的丹藥,連開六爐,身子支撐不住累倒在【煉藥房】。
【栖春寨】。
玩過其他有趣的妙風拉扯小将軍衣袖來到鴛鴦臺‘點鴛鴦’,她手從‘姻緣箱’伸出來,回眸見池蘅遲遲未動,笑意微滞:“阿蘅?怎麽不動?”
池蘅重重吐出一口郁氣,擡手揭下狐貍面具:“我不想玩。”
她這話帶着股少見的冷硬,像在和誰賭氣生悶氣,妙風手裏的鵝卵石倏忽掉落在地,骨碌碌滾到小将軍腳邊,她反應慢半拍:“不、不想玩啊。”
“我想和你談談。”
妙風忐忑的心一下子涼透,晦澀開口:“好。”
出了【栖春寨】兩人來到道邊一棵大柳樹下。
說是談,池蘅咬着牙許久沒張嘴。她看着妙風,一直看着,明明不大的人,明明最愛笑,此刻沉默的眼神竟讓妙風産生畏懼的念頭。
“阿蘅……”
“妙風姐姐,我不想傷害你。”
妙風慌亂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傷害我……”
“可我不得不傷害你。”
小将軍眼眶微紅:“我不管你們做了怎樣的交易,我要她回來,回到我身邊!”
妙風臉色煞白:“阿、阿蘅?”
“我要沈清和回來。”
她目光灼灼,又如刀鋒凜冽,割裂妙風心中搖搖欲墜的奢望幻想。
她倒退半步,好久找回自己的聲音:“她、我是說沈姑娘,沈姑娘在你看來是怎樣的人?”
“我管她是怎樣的人,好人、壞人、僞善之人,我只要她活生生陪在我身邊。妙風姐姐,感情是不能勉強的。我累了,裝不下去了。朋友固然可貴,婉婉卻只有一個。”
此時的池蘅落入妙風眸眼方有了身為将門之子不可抗拒的威嚴聲勢。
眨眼,竟與在【回風齋】內溫聲告誡她的沈姑娘神情漸漸重疊。
陽光溫暖的池三公子,好打不平的池三公子,竟也有這樣決然冷情的時候。
“我懂了。”妙風摘下覆在俏臉的面具,臉頰跟着滑落兩行清淚:“你去找她罷,這一次她肯定願意見你。”
看她落淚,池蘅遲疑地張張嘴,有心安慰兩句卻不願打碎人的幻想再給人希望。
婉婉說得對,希望這東西不可吝啬,也不能無度。
她毅然轉身,快走兩步沒忍住飛跑起來。
“原來如此……呵……”妙風自嘲一笑:“多謝沈姑娘……賜教啊。”
抓不住的人便如耳邊繞過的風,放過那人也是放過自己。
狐貍面具墜地,好巧不巧磕在石頭裂開一角。
回不去了。
“婉婉!婉婉!”
池蘅頂着滿腦門汗來到【繡春別苑】,被守在別苑的護衛攔下。
“三公子,大小姐說她不想見您。”
“胡說!姐姐怎麽可能不見我?”她急着往裏走,又被擋住,煩得皺眉:“你們讓開。”
“三公子,大小姐說她——”
池蘅氣急扯下門口柳樹一截細長柳枝,拿柳枝當軟鞭使,當空一甩,她變了臉色:“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