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煙火人間
池蘅自認記性好,都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但讀書的那些年背過的詩文她現在還能倒背如流,過了心的東西,別管是人還是物,想忘都不好忘。
在她的記憶裏從沒有所謂的迷藥,也就是說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了一些有趣的事。她不覺惱怒,左右婉婉不會害她。
她眼睛明亮,伴着蒼穹不斷炸開的大朵煙花,含笑問道:“嗯?”
音色低沉,含着少年人幹幹淨淨的清朗,尾音勾懸着疑惑,被晚風吹進清和心間,若有若無的撓心。
清和眸子輕眨,眨去這時候不該有的心動和心虛,直視她的雙眼:“嗯?”
小将軍被逗笑:“婉婉,你怎麽能學我說話?我問你話呢。”
她繞着衣着華美相貌精致的少女走了一圈,側身,手指勾着她的小拇指,戲谑問道:“不會罷,婉婉不會連我這麽懂事乖巧的小孩都舍得下手罷?”
一旁的柳琴柳瑟被她笑得肩膀一顫一顫的,背着身,不好教小将軍看見。
池蘅眼睛又不瞎,擺明了裏面存着她不知道的事,她目不轉睛盯着清和,眼睜睜瞧着兩朵紅雲從她臉頰升起,心裏除了滿滿的驚豔,還有沒法形容的滿足。
見慣她冷靜自持的一面,偶爾的女兒家的羞惱也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她看得忘我,清和在她毫不掩飾的熱切注視中耳尖發紅,眼神含嗔,她微微啓唇,音量不大:“就是對你下手了,又怎樣?”
“不怎樣。”池蘅喜歡她用這樣的口吻說話,想多聽聽,見她身子側到一邊,也跟着追過去,腦袋一歪:“我能問問,姐姐是怎麽對我‘下手’的麽?”
“……”
清和心跳鼓噪,不動聲色地瞥向琴瑟二人,卻見這對姐妹早就識趣地跑到院門口望天。
她心弦微松,思緒再度回到竹屋相守的那晚。
她确實對阿池‘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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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她的手都摩挲過阿池玉色柔軟的肌膚,她的眼目見識過少年人清稚的美好,是比【迎水別莊】更早之前,在無遮無瑕的袒.露裏窺見細浪翻騰的陌生情.欲。
“姐姐……”
池蘅把玩她金線鎖邊的袖口,指腹撚磨針腳細密的梨花枝,笑嘻嘻:“姐姐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一并吐出來?”
一并吐出來?別了罷。清和怕吓到她。
想也沒想推開她湊來的俏臉。
送上門來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池蘅見機按住她貼在側臉的素手,臉頰與掌心緊密相貼,活像偷腥的小貓,唇角翹起:“快!說明白,不說明白不讓你走。”
“你、你放開!”
小将軍勾唇笑開:“是晃動金鈴那晚麽?”
清和不再掙紮,眼底的情意有一瞬難以克制地洩露三分,好在阿池陷在回憶不曾留意,她看着出神的小将軍,掌心沾染她小臉的熱,暖融融的,出于習慣,她完全放松下來。
“姐姐,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晃動金鈴,我還以為、以為你遇見危險,倉皇出門……”
池蘅忽然莞爾:“原來不是夢。我闖進那扇門,聞到一股好聞的香,那香甚是厲害,就是姐姐所說的‘迷藥’麽?”
她哼了哼,純淨的眸子忽閃忽閃,眨着促狹的光:“姐姐,我送你金鈴,是為你安危着想,你竟拿來做此事。姐姐趁我昏迷,究竟對我做了什麽?”
清和心口炙熱,嗓音偏生清清淡淡,尾音勾着軟:“我能對你做什麽?”
池蘅被她問住,同樣想不通除了發現她是女兒身,還能對她做何事。
可難得看婉婉這副窘态,她不忍錯過,下巴輕擡,得意地看了兩眼,笑着和她咬耳朵:“好呀姐姐,我那會還是‘男子’呢,姐姐就敢扒我衣服,還有什麽是你不敢的?”
沈姑娘裝模作樣的本事太強,神情淡然:“我也就看了一眼。”
“那太不公平了,我也想看姐姐‘一眼’。”
“……”
她呼吸撲在耳畔,沈清和受不了她鬧,頭疼扶額。
“姐姐?婉婉?清和姐姐?”
清和唇瓣微抿,手臂勾着小将軍後頸,一個吻輕輕軟軟落在她左臉。
口脂是花瓣般鮮嫩的顏色,印着少女姣好的唇形。
她呼吸起伏,眸眼蒙了層薄薄的濕霧:“這樣和你賠罪,可以嗎?”
池小将軍傻呆呆地杵在晚風中,喉嚨吞咽,想用手捂臉,擔心毀了眼饞許久的印子,手擡起又放下。
趁她愣神,清和別開臉:“年三十,去陪家人罷,呆在我這做甚?我就…不送你了。”
她腳步平穩裏帶了微不可察的倉促,揚起的衣衫随風拂過池蘅肩側,伸手去抓,池蘅撲了空,咧唇一笑:“婉婉,我回家放煙花給你看啊!”
好不容易得到美人獻吻,她愛惜的很,提身翻過高牆,懷裏抱着清和為她縫制的新衣,美滋滋回了家。
偌大的将軍府,池夫人、池将軍,包括腿傷痊愈的池大公子,溫文爾雅的池二公子,都在庭院等着某個胳膊往外拐的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蘅懷抱包袱而來,俏生生的小臉頂着再鮮明不過的唇印:“大哥,煙花呢?”
池英被她問得一怔,張張嘴,有心問她又跑去哪尋花問柳,轉念一想阿蘅是從隔壁翻牆出來,這印子是怎麽來的,腳趾頭都能想通。
他佩服幼弟潑天的肥膽,擅闖姑娘門院還讨了便宜回來,沒被沈大将軍打死真是老天垂憐。
他哪裏知道,沈延恩将自己關在祠堂閉門不出,這才給了‘池三公子’勾搭未婚妻的良機。
“大哥,大哥!”
一溜煙的功夫池蘅已經踏着輕功從【明光院】跑了來回,她人都回來了,大哥還在犯傻,她擺擺手:“大哥?”
池英開始糾結要不要和幼弟讨教讨女孩子歡心的方法,一臉郁卒:“這就來。”
任勞任怨地輔佐三弟放煙花。
煙花竄上高空轟然炸開,隔壁沈姑娘抱貓站在庭院擡頭欣賞剎那的光輝璀璨。
貓兒在她懷裏溫和乖順,一聲又一聲的煙花爆竹,她捂住貓耳朵,眼裏笑意溫柔。
沈清宴站在【繡春院】門口,踟蹰片刻後無聲走開。
阿娘與爹爹賭氣摔壞先夫人的靈位,靈位摔碎的同時也撕裂沈家多年無争的表象。
爹爹休妻,阿娘成了棄婦,外面風言風語許多,聽多了他反而開始麻木。
冷靜下來意識到那日自己所作所為有多惹人煩。
他想做孝子,便任性攔着人家做個孝女,道理說不過去,他和阿姐,終究是回不去了。
新年伊始,團圓的日子,沈家分崩離析。
回到謝家,謝折枝大病一場,新年夜纏綿病榻,嘴裏念着夫君的名,渾渾噩噩做了半宿的夢。
美夢、噩夢,醒來孤枕寒衾。
“悔了嗎?”
一扇門被推開,清涼的嗓音穿過耳膜,穿過喧喧嚷嚷的流金歲月,原本迷迷糊糊的謝折枝登時睜大眼看向門簾方向。
簾子挑開,一只修長纖柔格外年輕的手刺入她的視線。
“阿眉故去多年,物是人非,你在死路上走多遠才肯回頭?”
是她!
果然是她!
謝折枝身子發抖,攥緊被子眼神驚恐地看着來人:“謝、謝折玉!”
一聲嗤笑。
“謝折玉這名字背負的責任太重,我一沒護好阿眉,二沒教好你,忝為長姐,當不起一聲“折玉”,不如喊我謝行樓來得自在。”
名震江湖,美色傾倒無數人的鑄器大師——謝行樓——謝家長女,沈清和心眼裏唯一認定的姨母。
“十八年前我舍了‘折玉’二字,我很後悔,為何沒晚兩年離開。”
她目光如電,信步走到榻前,一手掐住謝折枝脖子将人提起:“阿眉,是不是你害的?”
“不、不是我……”
謝行樓縱橫江湖多年,心硬如鐵,哪肯聽她解釋?
五指收緊,纖弱身軀迸發出的恨意惱怒直逼得謝折枝臉皮從漲紅到青紫。
她快要死了,要死在這個撞了大運的野孩子手上。
謝折玉一開始并不叫做謝折玉,她無名無姓,是大雨天被人丢在路邊的棄嬰。
阿母好心救了她,給了她謝家長女的身份,成為謝折玉的那天,她的人生發生逆轉,十三四歲,光芒已非世人能夠阻擋。
謝家三女,前有謝折玉,後有謝折眉,年紀最小的謝折枝被襯托地黯淡無光。
生來魚目,哪能與真正的明珠同競光輝?
“阿、阿姐……”她勉力哀求,眼底盡是不願死去的不甘。
一聲“阿姐”,謝行樓念起養父養母的恩情,心尖鈍痛,終究沒能下死手。
她厭棄地将人丢回床榻,一陣難捱的喘息咳嗽聲回蕩房間。
謝折枝從鬼門關逃過一劫,眼淚沁出,花了整張臉:“阿姐,不是我,不是我!阿眉的死與我無關……”
謝家多出美人,謝折枝哭得再是梨花帶雨,也打動不了謝行樓的心。
“你想活,自然不敢承認犯下的罪孽。”
輕描淡寫的一眼,看得謝折枝如墜冰窟。
“阿姐……阿姐……”
“我不殺你。”
謝折枝提到嗓子眼的心倏爾得到解脫,她滿臉淚痕,收斂谄媚奴态,上身慢慢挺直,壯着膽子打量謝家久違的養女。
謝行樓無疑是美的,有多美?美得令人窒息。比她那張臉更牽動人心魄的,是她說是無情卻又有情的莫測心腸。
人愛犯賤,謝行樓越是不拿人當人,那些男人越是瘋了似地讨好她、追逐她。
年過三十五,謝行樓的美還停留在無限風華的年歲,說她年僅二十都不為過。
這是一個以一己之力拒絕衰老的人,不婚、不育。
謝折眉一世英名還栽在了沈延恩那道坑,謝行樓比她還狠,羽翼初豐,眼高于頂,既然要走,連阿母給的‘折玉’二字都要悉心埋藏。
說她無情,又比誰都重情。
在爹娘眼裏,離開謝家以另一重身份獨活的養女,永遠是他們的孩子,是他們心裏永遠自由浪漫無拘無束的‘折玉’。
是謝折眉逢年過節念起來都要贊一聲‘女兒本色’的長姐。
是當初十三歲風靡盛京,假死多年,無數人記挂心頭的天邊月、夢中人。
可她不僅是天邊月。
巨大的恐慌充斥謝折枝心田,她很怕謝行樓開口,因為謝行樓從不說無的放矢的話。
當年十二歲的謝折玉指着街邊路過的禦史大夫,言他三日之內必死,且死無全屍。
事實上根本用不到三日,第二日,那位風頭無兩的禦史大夫慘死家中,屍骨無存。
這話只她和謝折眉聽見,爹娘都不知。
十三歲,還是謝家長女的這人,指着爹爹寫好的折子,認真道:“不該這樣寫。”
爹爹笑問:“那該如何寫?”
謝折玉回房,再出來手裏捧着寫好的奏折。
當天,爹爹照着養女所書,一字不差謄寫好,遞往禦書房,龍心大悅。
過了沒多久,她又道:“我此生姓謝,折玉二字過于鋒芒,三十歲前,女兒不能再住在謝家,不能再以謝家女的身份出現盛京,否則,會給謝家帶來禍端。”
她拜謝爹娘,自此離開。
逢年過節禮數未缺,爹娘去後,她也斷了來往。
在謝折枝深刻的印象裏,長姐是個神神叨叨總能一言命中的奇人。
她畏懼地盯着謝行樓張合的唇,心裏警鈴大作:別說,不要說。
“住口!”她發瘋大喊,想捂住她的嘴。
謝行樓輕巧避開,出口的話一字重過一字:“我不殺你,自有人殺你,你至多還有六年可活!”
有人生來得天眷,天眷之人,自要付出代價承受那份與衆不同。
有人承受不起,半路夭折,有人有幸承得起,自此天高雲闊。
謝行樓付出的代價是什麽,無人曉得,哪怕自诩窺破隐秘的謝折枝都說不完全。
她身姿妙曼,嘴裏喃喃:“不錯,血債血償,我的手不該染你的血……”
“胡說,你胡說!”謝折枝瘋瘋癫癫:“你是誰,敢定我的命?你以為你是誰?”
謝行樓視她于無物,擡腿出門,門匡當一聲被風關閉。
謝折枝跌跌撞撞跑下床,不顧病體、不顧往日最看重的禮節,一腳狠狠踹在緊閉的雕花木門:“你以為你是誰?還不是無能為力,還不是要當一個膽小鬼?
“你喜歡謝折眉,喜歡的不得了,還不是割去心頭肉放任她和沈延恩你侬我侬?喜歡又如何?早十六年她就化作了一堆白骨!
“你說阿母若知撿回來的孩子對阿眉起了觊觎之心,該有多惡心?你一個女子,喜歡另一個女子,謝折玉,你怎麽還不去死!?”
門外上鎖,她的憤怒咒詛鎖在逼仄的天地,無人聽她道破隐藏多年的秘密。
外人聽不到,被罵的人無動于衷,罵累了,謝折枝一頓疾咳。
大年夜,家家燈火重重,一片喜慶祥和裏,謝行樓一身青袍面容平靜地停在樹下,風吹過,沒人看透她在冷風裏想了什麽。
辟裏啪啦,炮竹聲聲辭舊歲,煙火人間,最美不過是尋常。
“婉婉——”
天剛亮,池小将軍趴在牆頭笑得天真爛漫:“新的一年,祝婉婉吃好喝好睡好玩好,人生逍遙,沈婉婉得其九,長長久久,福運永存!”
睡醒正穿衣的清和隔着門窗聽到外面響起的祝詞,恬淡的笑容在眉眼綻放,還未踏出門,池大将軍一聲“池蘅”,趴在牆頭的人趕忙道:“來了來了,婉婉,吃完飯我再來找你!”
小将軍大清早擾人,發呆半晌,清和噗嗤笑出聲,推開窗子,明光照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