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沅江市入秋以後落了場雨,雨勢剛收,氣溫便降了下來。
戚百合在主席臺背面的水泥臺階上,地面還沒完全幹透,她墊了一本歷史書坐着,腳上那雙白色帆布鞋的鞋帶全都散開了,她一只手拉着鞋帶,另一只手握着熒光綠色的水性馬克筆,正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塗抹着。
那一年夏天,少女雜志上流行起了這種五彩斑斓的鞋帶,算是當下最火的時尚單品。
戚百合零花錢不多,動手能力卻很強,那段時間她迷上了這種聖誕樹審美,只要閑着無聊,就拿出各種顏色的馬克筆在鞋帶上作畫。
好友靳卉蹲在旁邊,狐疑地看着她鞋帶上的花花綠綠問,“這幾個顏色搭起來能好看嗎?”
一陣秋風吹來,戚百合打了個冷顫,縮了縮肩膀,揚起瘦削的小臉,精致的細眉微微一挑,“穿在我腳上就好看。”
靳卉習以為常地“啧”了聲,也懶得怼她了,努努嘴問她,“這周五梁訖然生日,晚上KTV,你到底去不去?”
戚百合收回視線,鬓邊的碎發被風吹得緊貼臉頰,襯得下颌線條愈發明顯,整個人散發着一種清冷獨立的神秘感。
可靳卉知道她走得壓根不是天上谪仙的路線,不耐煩地踢了她一腳,“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戚百合皺眉拍了拍鞋子上的灰,“他又沒叫我,我去什麽去?”
“得了吧你。”靳卉翻了個白眼,抱着雙臂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剛想說“全年級誰不知道梁訖然喜歡你”,眼皮一掀,便在不遠處的綠茵場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說曹操,曹操到。”她輕笑了一聲。
梁訖然應當是不知道她們在這裏,旁邊還跟着幾個男生,都是跟他一樣不學無術的,一行人并排走着,手裏不時傳閱着一個褐色的東西,臉上的玩鬧和嬉笑很矚目。
靳卉站起身,大喊了一聲,“梁訖然!”
梁訖然腳步一頓,定睛看過來,随即便開心地跑了起來。
“百合。”他氣喘籲籲地站定,臉上笑容不減,“你們體育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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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百合剛塗完一根鞋帶,單手撐着正在晾幹,打量他一眼,純白的長袖T恤外面套着一件 8號球衣,額上的汗很明顯。
“你又翹課了?”她問,“不怕老戴來操場抓人?”
戚百合和靳卉在高三(16班),梁訖然在高三(17)班,兩個班除了都是全年級最難管的班以外,還擁有着同一位班主任,戴笠軍。
能同時管理着兩個後進班的人物必是有一些手腕在身上的,此人從不信奉素質教育,并且極其推崇體罰育人,戚百合這種愛遲到早退、上課睡覺的還好,只挨過幾頓戒尺打手心,像梁訖然這樣的校園毒瘤就不一樣了,戚百合有一回經過辦公室的時候看到,老戴把梁訖然的爸爸叫到了學校,然後,當着他爸的面扇了梁訖然一個耳光。
梁訖然對老戴恨之入骨。
戚百合剛問完,梁訖然就匪氣十足地笑了笑,從牛仔褲的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正是剛剛幾個男生互相傳閱的,一款褐色的長方形錢包。
“他敢。”梁訖然把錢包在手裏颠了颠,“老東西的錢包丢了,剛好被我撿到,裏面沒什麽錢,但亂七八糟的證件也夠他補上一個月了。”
戚百合微怔了幾秒,看着梁訖然得意的臉,緩緩朝他豎起大拇指,“您可真不怕死。”
靳卉把錢包拿過去看,梁訖然還在喋喋不休,說着老戴上回沒收他CBA簽名籃球的事兒,沒皮沒臉地道,“不給他找點麻煩我這活着也沒啥意思了。”
他話說得挺唬人,但戚百合從來也不看好,如果說老戴是顆又臭又硬的大石頭,那梁訖然就是可憐的西西弗斯,除了屢戰屢敗,只剩下锲而不舍了。
戚百合把錢包接過來晃了晃,笑着開口,“這話我好像在哪兒聽過呢?”
“上學期期末考試,他偷偷把老戴監考得那間考場的信號屏蔽儀換成了收音機。”靳卉友情提醒戚百合,“後來他在學校廣播站朗讀得那篇檢讨,還是求你幫他寫得呢。”
戚百合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把錢包還給梁訖然,“再有下回,一篇五百。”
梁訖然伸出手,剛要去接,戚百合餘光中瞥見對面看臺上走下來兩個人,她又急忙把手縮了回去。
梁訖然背對着看臺,不知道情況,還拽着錢包不撒手,“怎麽了,你想加入?”
看臺臺階上,蔣初妮穿着白色帽衫和牛仔褲,懷裏抱着幾本書,出現在衆人視線中的下一秒,便瞥向了戚百合,以及她手中的錢包。
“給你給你。”戚百合恨鐵不成鋼地把錢包丢了回去。
真不怪她敏感,她和蔣初妮有過節,有一回體育課,戚百合打羽毛球不小心把球打到了蔣初妮身上,雖然當時就道歉了,但自那以後,蔣初妮但凡在學校裏看見她,都要翻個巨大的白眼。這家夥心眼比針孔還小。
戚百合已經收回了視線,旁邊的靳卉捅了捅她的胳膊,小聲提醒,“辛其洲诶。”
戚百合擡頭。
辛其洲站在蔣初妮右側,身形高瘦,穿着深藍色帽衫,乍一看跟蔣初妮身上那件還挺像是情侶裝,寬松休閑,好看是好看的,只不過倆人肩上有剛剛落雨未幹的痕跡,不知是在後面待了多久。
靳卉壓着嗓音,用唇語發出了一句“我靠”,然後小聲問,“不是吧,他倆?”
戚百合八卦地朝他那張帥氣不凡的臉上打量,企圖獲取一些優等生在校園裏偷偷茍且的蛛絲馬跡,可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信息。
戚百合在心底“啧”了一聲,剛要收回視線,驀地撞上辛其洲投來的目光。
倆人四目相對,戚百合有些疑惑,辛其洲似乎是在看她,可又像是在看站在她面前的梁訖然。
那眼神不像是在打量,正當她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虛時,辛其洲眼睫輕垂,不知在思索什麽,兩秒後又平靜地移開了。
那倆人的腳步也沒有停頓,離開的時候,蔣大小姐高傲地丢了個白眼過來,而辛其洲的轉身無聲無息,只讓人瞧見了他高挺的眉骨和鼻梁,如遠山層巒,可望不可即。
待倆人走遠,靳卉湊過來,“他倆在談戀愛?”
戚百合低頭穿好鞋帶,“不知道。”
靳卉嘆息一聲,“真是可惜了這麽大一帥哥,怎麽就被蔣初妮給撈着了呢?”
“哪兒帥了?”旁邊的梁訖然相當不服氣地開口,“小白臉一個。”
靳卉踢了他一腳,“你還沒人小白臉高呢。”
戚百合沒接話,系好鞋帶以後起身,依舊好言相勸了一句,“你還是趕緊把錢包還回去吧,昨天我還看到老戴在辦公室打人。”
末了,她又怕沒吓到梁訖然,補充了一句,“用的是體育老師的棒球棍。”
按照慣例,星期四下午的最後一節課是自習,因為全年級老師要開周會。一般這個時候 ,乖一點兒的同學都留在教室做試卷,而不乖的那些已經拎着書包回家了。
戚百合算不上乖,但她對回家這件事也沒有多大的熱情。
靳卉剛開學的時候混進了學校的勤備部,雖然不像監察部的人掌握記名和扣分大權,只是幹些無關緊要的小活兒,可在高三那樣嚴肅緊張的氛圍當中,只要不用在座位上待着,即便是幹活兒也是開心的。
一模的成績出來了,樓梯口光榮榜上的照片和名次要更新,靳卉和勤備部的幾個人圍在正紅色的榜單前,一邊貼照片,一邊百無聊賴地聊着八卦。
編外人員戚百合懶散地坐在旁邊的圍牆上,嘴裏叼着一根荔枝味棒棒糖,漫無目的地看着教學樓牆外被爬山虎包圍的窗臺,陰雨連綿的天空很沉郁,她的心情也有些說不上來的低落。
正胡思亂想着,身後的人突然提起一個名字,靳卉的嗓門是出了名的大,戚百合幾乎懷疑旁邊班裏自習的學生都聽到了。
“我靠,第一名又是辛其洲?”靳卉捏着成績單和一沓照片,眼神瞥向戚百合,“他是人還是鬼啊?怎麽一點波動都沒有?”
旁邊的魏一諾直接跳到了第二名的位置,把原來的照片揭下來,貼了新人的上去,随意說道,“你怎麽不說人家是神呢?”
戚百合下意識就看向了第一名的位置,自打她高二轉學過來以後,那裏的照片就沒換過,一張已經泛黃的證件照,清新冷峻的眉眼已經看不清了,但一眼望過去,依舊是一群戴眼鏡的書呆子中最矚目的那個。
“這照片都多久了,怎麽也不換張新的?”靳卉剛進勤備部,捅了捅魏一諾這個部裏老人的胳膊,不懷好意地說,“你們怎麽不找他再要一張?”
“要不來。”魏一諾搖了搖頭,“就這張還是老師給的,複印了學籍上的證件照。”
戚百合又仔細看了一眼,他那張照片的質感确實和別人的不一樣,應該就是從彩印的A4紙上裁下來的。
靳卉不贊同地調侃,“那是你們沒本事吧。”
“你去要,我看你有多大本事......”
魏一諾話音剛落,樓梯轉角處出現了一道藍白色的身影。
沅江二中的校服是出了名的醜,肩線松垮沒型,不管是男生款還是女生款,總共就只有兩個型號,多數人穿着都不合身,學校如果不強制的話沒人願意穿,這還是頭一回,戚百合看見有人能把這麽醜的校服穿出時尚感。
辛其洲應該是剛從教務處出來,手裏捧着一摞試卷,剛剛的對話不知道他聽了多少,目光如水一般劃過靳卉的臉,就讓她不受控地屏住了呼吸。
魏一諾最先反應過來,捅了捅靳卉的胳膊,提醒她別忘記剛剛的豪言壯語。
戚百合有些好笑地看着,靳卉漲紅了臉,鼓起勇氣,“那個——”
辛其洲像沒聽見似的,踩完最後一層臺階就轉身。
靳卉騎虎難下,“辛、辛其洲同學。”
與此同時,樓下的空地上突然響起一陣叫嚷,明顯是沖着戚百合來的,“二樓欄杆上那個女生,誰讓你坐在那的!你哪個班的,怎麽不上自習!”
聽聲音像是高三組教導主任,戚百合下意識就從圍牆上跳了下來,和腳步頓住的辛其洲踩了個面對面。
淺藍色的校服衣擺近在眼前,戚百合仰起頭,倆人四目相對,耳畔的空氣似乎都凝滞了,那種感覺相當不好形容,在如此相近的距離,辛其洲的目光仿佛一朵烏雲,漫無邊際的灰,又輕飄飄的,光是看着就讓人覺得已經被淋濕了。
“有事?”
兩秒過後,辛其洲驀地開口,直接略過了她的“投懷送抱”,稍一側身便拉開了距離,面向了靳卉。
靳卉被戚百合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一跳,愣了愣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指着光榮榜,支支吾吾地開口,“那個,你有新照片嗎?這照片太舊了,都看不清了。”
戚百合尴尬地直起身,後退幾步,遠離了欄杆。
辛其洲骨節分明的手換了個姿勢捧試卷,紙張發出幹燥的沙沙聲,和着他冷峻的嗓音,讓整個場面充斥着一種說不出的寂靜。
“沒有,看不清的話,可以揭下來。”
放學鈴聲一響,靳卉就拉着戚百合從教室後門溜了。
十月的天氣變化莫測,明明下午還出了一個小時的太陽,到傍晚又落起了雨。
倆人是踩點兒出來的,到教學樓大門彙集了一大批人,她們還是杵在原地一籌莫展。
“你怎麽也沒帶傘?”靳卉問她,“上午不是看你桌洞裏有一把傘嗎?”
戚百合伸頭看外面的天空,陰雲密布,不知道還要下多久,“那是遮陽傘,遮雨會壞的。”
靳卉很無語,“壞就壞呗,這都幾月了,夏天都沒了,你還遮什麽陽?”
戚百合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臉,“我一直沒來得及跟你說,你這個暑假,黑了很多哦。”
靳卉剛想生氣,身側有個人撐開一把黑傘步入了雨中。
倆人的視線随着那道身影消失在人群中,靳卉還忿忿不平,“你說辛其洲憑什麽那麽高傲啊?不就是長得帥點兒,成績好點兒,家裏又多了那麽一點兒錢嗎?他憑什麽那麽看不上咱們啊?”
戚百合無語地瞥她一眼,“你都說完了還問我?”
靳卉本來還想說些什麽的,一轉身看見跟她住同一個小區的女生撐開了傘,就立馬當了叛徒,“我不跟你說了哈,我回家了。”
戚百合一個人站在教學樓門口,還在糾結要不要回去拿上那把遮陽傘的時候,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一聲。
是她爸丁韪良發來的短信:百合,我在校門口。
戚百合合上手機,沖進了雨幕中。
初秋的雨勢頭不大,落在皮膚上卻是沁骨的涼。她一路上為了保護自己的小白鞋,避開了無數小水坑,可跑到校門口時,鞋子裏面還是進了水。
顧不上這些,隔着人頭攢動的家長和學生,戚百合看到了馬路對面停着的一輛黑色奔馳,她走到駕駛座旁邊,敲了敲玻璃,車窗下移,丁韪良的臉出現在眼前。
“爸。”戚百合笑着叫了一聲。
丁韪良表情淺淡,“上車吧。”
戚百合回身幾步,收起笑容,深吸一口氣,拉開了後車門。
一股帶着濕潤水汽和荔枝甜味的空氣驀地灌入車廂,棕褐色的真皮座椅之上,目光清冷的少年揚眉,不輕不重的眼神掃過去,少女潔白修長的脖頸上零散着幾縷碎發,慵懶又随意的美感很打眼。還沒待戚百合關上車門,他又收回了視線。
然後,戚百合眼睜睜看着,辛其洲把後排座位之間的置物板放了下來,骨節分明的手像一道白光,速度之快幾乎劃傷了她的眼睛。
戚百合忍了忍,最後面無表情地轉過了頭。
不能怪她窩囊,旁邊的這個人,他可是姓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