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更新時間2013-3-28 12:02:12 字數:14389
眼前是滿庭院的雛菊。筱原家的院子裏,只有雛菊和青蔥的灌木。雛菊小小的,雪色花瓣陽光色花蕊,滿滿地鋪在眼前,很漂亮。那暖色的花蕊,竟然無法融化冷冷的雪色嗎?是不是這樣,才能成就它的美?尹夏坐在院子裏,将手機放回口袋。該來的,總是要來。蘇曉病危這一天,總是要來。只是他還沒有做好準備。做好準備迎接自己生命中愛的人的永遠的離開,這是何等殘忍的事。可是,如果連準備都不曾有就失去,那痛心會來得多麽讓人猝不及防?他沒有想到,有的失去,他真的一點準備都沒有。他低着頭,閉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氣。一只冰涼的手卻搭在了他肩上。他驚了一下,轉過頭看着她。“尹夏。”她淺淺笑着,坐到他旁邊。“呃?”“晚上,陪我去一個地方吧。”“晚上?哪裏?”“暮色公園。”他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她繼續說:“我怕,筱原清子不如雪莉那麽厲害,要是今天敗下陣來,可怎麽好。”“什麽意思?”“沒什麽意思,去了就知道。不管是軟還是硬,我都得贏才行,不然懲罰就結束了。”“你又要懲罰誰呢?”他微微皺起眉頭。“罰該罰的人。”“你以為你誰呢?誰是誰非,該你來懲罰嗎?你有這個權利嗎?”雪莉愣住,呆呆地看着他,竟然一時不敢說話。他這是在怪她嗎?“雪莉,過去的沒辦法改變,逝去的人回不來,為什麽你不能好好珍惜現在的人呢?他一直就不是站在她這邊的吧。照她的說法,他的媽媽,也是該罰的人呢。是啊,她有什麽權利懲罰別人,她是誰呢!可是她就是沒辦法咽下這口氣。只要一心軟,她就會想起自己母親死前流着淚求她不要遷怒其他人,不要怪其他人的樣子。憑什麽讓她母親痛苦死去的人們都開開心心地活着而不受到痛苦折磨!她母親又有什麽錯,憑什麽她就活該無辜地死!她想不透,就只能報複他們。“好吧,”她站起身,轉身背對着他,昂首挺胸地直視前方,說:“不用你陪了,我自己去。”聽着她遠去的腳步聲,尹夏再次閉上雙眼,眉頭緊鎖。他想攥緊拳頭,卻發現自己沒有那個力氣了。這滿院的雛菊很漂亮,他舍不得移開視線。可是他沒有辦法讓它們長久地開放,也沒有辦法讓自己為它們永遠不離開他的視線。人就是有那麽多的無可奈何,一定要去做的事,很久不能釋懷的事,永遠解不開的死結……他回到自己房間,拿出一個白色盒子。打開它,又用手輕輕撫摸了裏面的東西一下,再次皺起了眉頭,眼裏的光芒變得幽藍。迅速蓋上了盒蓋,把它放到了床上。晚上八點整,展原颢一個人在機場大廳裏等待着。遠遠地,他看見一個蒼老的、邁着急促步伐的中年男子。他的背不是那麽直了,頭發也有些花白,有些淩亂,臉龐瘦削蒼白,不知道什麽已經出現了那麽多皺紋。第一次,那個男子颠覆了他在展原颢心中永遠英氣勃發的形象。展原颢第一次覺得,這個叔叔,他真的老了。“白叔叔。”“雪愛呢?”“您不用擔心,白雪讓我來接您就是讓我帶你去見她的。”“那我們現在去哪兒?”“暮色公園。”展原颢領着白森宇走出機場。遠遠的人群裏,他好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愣了愣,他伫足看了幾秒。那個人是誰呢,背影好眼熟。但對方很快穿進人群裏去了,他再也找不到那個身影。到底是誰呢?“原颢!我們快去暮色公園啊!”白森宇催促。“哦,來了!”暮色公園,早已不是暮色籠罩了。冷銀的月光撒在幹枯的樹枝上,幾乎要将樹枝凍傷。公園中心是一片盛放在銀色光華裏的雛菊,暖色花蕊都籠上一團團藍色,顯得詭異萬分。白雪一身白色長裙,獨自站在這片雛菊前,擡頭看看樹梢上的月亮,有低頭看看這片刺眼的雛菊,冷冷一笑。遲早,她一定會把刺眼的它們割下來,踩得七零八落。“找我什麽事。”身後,她期待已久的聲音終于出現。轉過身,白雪仍舊笑着,說:“今天過得怎麽樣?”“挺好的。”雪莉有些摸不着頭腦,一時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什麽,卻還是故作冷靜,面不改色。白雪繼續說:“很久沒去日本了,吃的還習慣嗎?”雪莉更是愣住,竟然不安起來。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白雪,這樣的笑,這樣的話音。“喂,白雪,你到底想說什麽,快說!”“你遇到你妹妹了嗎?”“什麽?”“這是爸爸每天打電話給我說的話……呵呵,他心裏只有你。”雪莉愣住了。爸爸,爸爸心裏有她。他每天都在問她,只是他隐忍的愛護和他驕傲的面子始終相伴,他永遠不好意思直接關心她,直接表現出他的愛護。腦袋裏突然蹦出當初在圉旭,他來許校董面前和她默契地演雙簧,幫她出氣。他說,“不是你毆打別人嗎!你怎麽被別人打了!”在他眼裏,她可以打別人,但她絕對不可以被打。在許校董面前,他佯裝着責備她,卻處處維護她。而出了校董辦公室的門,他卻真的責備起她來,其實那不過是心疼。“她什麽都不好,但我們就是喜歡她。我們都是瞎子,我願意做這個瞎子。”“呃?”雪莉還未回過神來,白雪又說了那麽一句讓她更不明白的話。“原颢說,他願意做瞎子”“我今天來這裏,可不是為了聽你這些無厘頭的話的。”她說完,就打算轉身逃走。“雪莉,你有什麽好?”“我什麽都不好。”“那你到底是誰,你不是人吧?你一定是妖什麽的,或者是巫教裏的。”白雪冷冷一笑,伸手捧住了雪莉的臉,透着月光,端詳着。“你看呢,你長得不如我像媽媽,不如我和媽媽漂亮,也沒有高貴的氣質,脾氣也不好,可為什麽,你就是能蠱惑他們呢?那兩個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兩個身穿白色衣服的人站在空曠的公園中間,就像兩只幽靈。“哈哈哈……”雪莉總算明白過來,笑了起來。“原來是自己握不住,所以怪到我頭上來。你是不是病急亂投醫呢?今晚把我找出來,到底是想裝瘋賣傻給我看,好讓我憐憫你然後離開原颢嗎?”“雪莉,你也是可憐的吧,你才是真正可憐的。為了你所謂的複仇,都不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你自己的愛情,也不曾真正獲得過。”她又愣住了。這句話,像捅進她心裏的刀子一樣,嘩啦啦放出很多血。她得到了什麽,到底得到了什麽?看她們備受折磨,她幸福了嗎?快樂了嗎?她應該有的東西,得到了嗎?“我可不可憐,關你什麽事呢!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不要瘋瘋癫癫地大晚上找我出來。”“今晚那麽漂亮。你看,這月光,這快死的樹,還有這些紅色的雛菊,多漂亮。還有我這身白色裙子,好看嗎?馬上,我就會成為最漂亮的人了,成為這個世界的焦點。”她說着,一個人在這月光下悠悠旋轉起來,冷風揚起白裙,在雛菊的雪色花瓣上飛揚着,像白色的海浪。“白雪,你夠了吧!”她越來越害怕,這莫名其妙的恐懼感不知到底源于這月光,還是源于她這身白色的裙子。她決定離開了,不然還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腦袋裏突然蹦出昨夜的夢……那麽多血,全是血……心跳突然加快,她越來越害怕。她要走,趕快走!“雪莉!”不遠處突然傳來展原颢的聲音。她立刻站住,轉過身,整個身體立刻凝固在原地——展原颢身邊,是他!他的發梢隐隐發亮,不知是不是月色灑落在他頭上才發出如此銀光。他變醜了,沒有以前那麽帥氣,不知是因為醜了才顯得老,還是老了才顯得醜。為什麽他會來,是要把她找回家嗎?怎麽辦,怎麽辦?她發現她手心裏全是汗,又濕又熱,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好像怎麽擦也擦不幹淨。白森宇看着她,直直地看着她,他們之間隔着一個白雪,卻隔不斷他的目光。他的嘴微微張開,卻什麽話也不說,就這麽看着雪莉。身體有些發顫,在風裏顯得好弱小。白雪站在他們中間,看看父親,看看原颢,順着他們兩的目光,她看到的是雪莉。不由得笑笑,用指尖輕輕拎起裙身的一處,又迎着月光起舞。她要做世界的焦點。現在她的全世界就在她身邊,而他們眼裏卻只有雪莉!不用多久了,不用多久他們的世界裏就只有她自己了……“雪莉,白叔叔來接你回家呢!”展原颢眉開眼笑,眼裏滿是希望。雪莉的嘴也微微張開,兩片薄薄的嘴唇在涼風裏顫抖。她嘗到風的味道,鹹鹹的,濕濕的,好像眼淚的味道。“爸爸真的來了啊。”白雪停下來,白裙裙角像羽毛一樣落下來。“可是,今天你只能接走一個人。”在場的人驚住。白雪繼續說:“要麽接走我,要麽接走她。”“雪兒,我們一起回家啊。”“有她的地方,就不是家。”“她是你妹妹。”“她不是我妹妹。她是惡魔,是妖,是巫女……”“白雪!你瘋了嗎?!”展原颢喊到。“哈哈……原颢站出來幫她來了。”白雪挂着一臉的微笑,說:“如果我消失了,你們是不是就會像喜歡她一樣喜歡我,珍惜她一樣珍惜我?”“白雪,你知道,有些事,真的無法強求。我對不起你,我感激你,我把你當妹妹一樣,可是之外,再沒有別的……”妹妹。做妹妹的,不該是雪莉嗎?她覺得她做得最錯的事情,就是當初沒有跟媽媽一起走。如果她也讓他們嘗到失去她的滋味,如果讓他們失而複得她,或許現在備受寵愛的,就不是雪莉了。但是,過去的時間沒法回來,做過的事沒法後悔,只能往前走,不論前面是不是懸崖。“你們自己選擇吧,要我,還是要她。”“雪兒,你要知道,當初錯的人是我,你妹妹她沒錯,你也沒錯,是我對不起你們,我……”白森宇低下了頭。“白雪,為什麽一定要做得那麽決絕?”展原颢感覺到事情不對。“決絕?”白雪冷笑,“她做得不決絕嗎?你們都幫着她,我什麽都沒做,就已經是決絕了,她傷害那麽多人,為什麽就是理所當然的?!原颢,她不喜歡你,她愛的是歐陽尹夏,你為什麽要愛着她!為什麽!”雪莉低下了頭,只看着自己腳上穿的白色帆布鞋,不敢擡頭,也不敢說話。如果可以,她甚至連呼吸聲都不想發出。展原颢一愣,然後笑了,哈哈大笑。這次輪到白雪愣住了。他早就知道,她喜歡的是歐陽尹夏。他也沒辦法不愛她,如果可以選,他也真的想愛白雪,好減輕自己的罪過。可是就連這樣的假設,都只是建立在對白雪的愧疚上。“白雪,你問為什麽,那麽我問你,我愛的人是她,為什麽你還要喜歡我。”這話像一劑毒藥直射入她的心髒。為什麽呢,為什麽她知道他愛的是妹妹還要喜歡他?她不只是喜歡他,她是愛他,很愛很愛他,愛到寧願為他粉身碎骨也不後悔。可是,她這樣一廂情願的粉身碎骨,能換取他的幸福嗎?末了,她的所有付出,都不及雪莉一個淺淺的微笑有力量。有一種方法,如果雪莉消失了,像以前一樣的消失了,那麽她就能像從前一樣成為原颢獲得幸福的唯一來源。即使她只是個影子,但也是唯一的來源。這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她早就想到了,這方法。“原颢,你說你願意當瞎子,那麽,影子,你也愛的吧?”話音剛落,展原颢立刻明白了。他已經驚慌得喊不出話來,箭步往雪莉身邊跨。雪莉只低着頭心慌意亂,還未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只突然發現,視線裏的白鞋子上,多了許多紅點。在這昏暗的夜色裏,紅點也變得暗黑。不止鞋子上,她發現她的白色衣服上,也多了很多暗黑的污漬,好像迸發出來的朱墨。鼻息間,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恐怖的事?她是不是又在做夢呢?!“原颢!”她聽見父親驚慌地大喊。她也聽見了。兩個女孩心髒都沉了一下。原颢左手捂住心口,瞪大了眼睛,也有些驚慌。一時想不到自己要先做什麽再做什麽才能最有效率地在最後的時間裏做完自己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他轉過身,用緊緊右手握住雪莉肩膀,困難地說出幾個字:“你沒事吧?”雪莉說不出話,眼裏全是淚光在閃。他終于支持不住自己沉重的身體,緩緩倒下。他笑着,那笑淺得即将消失。“原颢哥!”雪莉大叫出來。她坐在地上抱起渾身是血的展原颢,想哭哭不出,那口氣就一直卡在自己的喉嚨裏,壓得她呼吸不了。白森宇第一個回過神來掏出手機打了急救電話,白雪愣在原地,鮮血淋淋的手裏拿着鮮血淋淋的泛着點點月光的刀。“雪莉,聽我說,冷靜點,聽我說。”他看着她驚慌的臉龐,就像個小時候被吓到了一樣,讓他萬分憐惜。雪莉只猛地點頭點頭,說不出話。“你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要惦記我,放下你的仇恨,逝去的人,不會回來,所以要珍惜,現在的人。”“不行!展原颢,你,不能丢下我!”她的聲音在空氣裏發顫。“呵呵,你要,幸福……還有,告訴我爸媽,不要只顧着事業,以後,他們身邊,就只有,他們彼此了,讓他們,珍重。”“展原颢!我不要!你自己去說!我不去,我才不去!”“你就,那麽狠心,不滿足我的,最後一個願望?”“不行!不行!!!”“原颢,你再堅持一下,救護車馬上就來!原颢,你聽見沒有!”白森宇朝着他大喊。他并不理會。他要抓緊時間,趁自己還能呼吸,用自己殘餘的力氣,做自己想做的事。“小愛……吻我一下吧。”雪莉愣了,他的願望,這才是最後一個吧……他要她吻他一下,就這麽一個願望。心口冒出的血按壓不住,展原颢在她懷裏掙紮了一下,雪莉才回過神來。她用空出的那只手壓住他滿是血的左手,緩緩俯下身,吻着他冰涼無力的嘴唇。他的嘴角輕輕地上揚。這個吻,他等了二十年。……救護車來了。急救車的尖叫聲盤旋在空中,可怕的紅光在在場三人蒼白的臉上劃過。醫護人員在白森宇的帶領下快速地推着急救床過來,來到雪莉身邊,卻都停住了。雪莉抱着他,将自己的臉緊緊貼着他的臉,面無表情。白雪坐在血裏,哭着,笑着。她的白裙子上綻開了一朵一朵流朱的花朵,将她打扮成這世界上最美的人。空氣都凝固了,像蠟一樣,灌入人們的鼻腔中,難受至極。雛菊上是血,白雪身上是血,雪莉身上是血……“走不完的長巷原來也就那麽長
跑不完的操場原來小成這樣
時間的手翻雲覆雨了什麽
從我手中奪走了什麽
閉上眼看十六歲的夕陽美得像我們一樣
邊走邊唱天真浪漫勇敢以為能走到遠方
我們曾相愛想到就心酸
……閉上眼看最後那顆夕陽美得像一個遺憾
輝煌哀傷青春兵荒馬亂我們潦草地離散
明明愛啊卻不懂怎麽辦讓愛強韌不折斷
為何生命不準等人成長就可以修正過往
我曾擁有你真叫我心酸”(摘自林宥嘉《心酸》)閉上眼看十六歲的夕陽,美得像我們一樣閉上眼看最後那顆夕陽,美得像一個遺憾……(摘自林宥嘉《心酸》)癱坐在地板上,兩眼只看着黯淡的地板,一動不動。她像一個被丢棄的木偶,沾滿了灰塵。筱原廣志再一次走了進來,溫柔地勸說她起身下去吃點東西。她耳朵裏卻只是一片寂靜。中村也走了進來,和筱原廣志一起,強行将她扶了起來。她又像個橡皮人一樣,任他們拖着走。已經兩天了,這樣離魂般的不吃不喝。腦袋裏全是他。他壞壞的笑,他敲她頭的樣子,他故意惹她生氣的得意樣,他奔跑在她前面的背影,他認真的樣子,他說話的聲音,他的笑聲……展原颢,原颢哥,原颢……她看到餐桌上的刀,泛着銀晃晃的光。眼淚順着她幹燥的皮膚靜靜流淌下來。原颢哥哥,你在哪裏?來抱抱我好嗎?這次我不再避開你,我一定不會放開你。你聽得到嗎?即使聽到了,你能回來嗎?求求你,回來,好嗎?我寧願你沒有遇見我,這樣,你就還能快快樂樂的。我寧願沒有遇見他,這樣,他也能快快樂樂的,這樣,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清子。”筱原廣志看着她流着淚的木讷的臉龐,心疼萬分。中村将一個白色的盒子遞給筱原廣志,筱原廣志嘆了口氣,又将盒子放到了雪莉面前。“這是尹夏留下的。”她的目光聚到這個盒子上,盒面白得像雪,沒有污漬,沒有瑕疵。盒子的右下角,有一朵小小的黑色雛菊畫案,手繪的。慢慢地,她打開盒子,映入眼簾的,是純白的圍巾和手套,還有一張紙條:希望你能喜歡。蘇曉這是蘇曉給她的禮物。這白色的圍巾和手套,白得好像不存在,白得刺眼。從那天起,她讨厭白色。“清子,你要振作起來啊,原颢救你,是希望你能活着,幸福地活着。不要辜負他!”是呢。他對她說,要追求她的幸福,放下仇恨。追求她的幸福?她能忍心用着他用他生命換來的生命享受幸福嗎?其實是她害了他。都是她的複仇心,害得無辜的他也受着懲罰,一直受着懲罰。憑什麽他要活該受罰,憑什麽,她就可以懲罰他們?上帝都不曾做出明示,她有什麽資格這麽做。她得到了什麽?幸福?快樂?滿足?還是母親的複活?是她披着正義的外套在主持強制性的忏悔儀式,最後一把火燒死了一直愛着她的人們。她才是最該被懲罰的。“原颢哥的葬禮,是明天吧?”她終于開口說話,在這悲傷的氣氛中,筱原廣志竟然有些欣喜。“是的,你快吃些東西才有力氣去送送他。”她站起身,說:“外公,我該走了。”“去中國是嗎?中村,機票,三張!”“外公,我自己可以回去。”“不行,外公要和你一起去。”“外公放心,我沒事。”“不,我,也要去送送原颢。”她沒有再說話,轉身離開了。一身黑色,她站在展原颢墓前,還是木讷地留着淚。他的墓旁邊,是她的墓碑。原來,幾年前,在她被宣布死亡并假葬在這裏後,展原颢便讓家人買下了這旁邊的墓,為他空着。他就一直那麽守着她,陪着她,愛着她。而她呢?白雪沒有出現,展爸爸展媽媽大概也不願意看見她了。尹夏也沒有來,卻是歐陽景一個人來了。傍晚,她一個人來到了歐陽家。剛進院子,她便看到迎面而來一只又大又壯的白色薩摩耶。狗狗笑着,對着她歡快地搖着尾巴,只是沒有朝着她撲上來。“伊子,吃飯了。”歐陽景拿着狗狗的碗走進花園呼喚着,看到了憔悴的女孩。兩個人坐在花園裏,看着狗狗歡快地狼吞虎咽。“它竟然是伊子!”雪莉看着它,揚起近乎沒有的笑。“你不知道嗎?它是你外公命人從愛爾蘭送來的。”歐陽景笑笑。他永遠那麽從容不迫,那麽寧靜,好像再大的痛苦,到了他這裏都會銳減,然後慢慢消弭到天空裏。家裏,尹夏不在,蘇曉不在。他們都去了哪兒?“歐陽叔叔,蘇阿姨呢?”“蘇曉……她,在醫院呢。”“沒有好轉嗎?”“嗯,比以前嚴重了,所以尹夏才會立刻回來。”正說着話,管家走了過來,向歐陽景報告眼角膜源的尋找情況。仍然無果,正在擴大範圍和渠道搜索。雪莉疑惑了,蘇曉需要的,不是腎源嗎?“歐陽叔叔,你們怎麽找眼角膜而不找腎呢?”“是這樣的,我們找到了合适的腎源,但是捐獻者的女兒需要移植眼角膜,他提出條件,只要我們為他女兒找到眼角膜,他就捐出他的腎來救蘇曉。可偏偏這幾天一直沒有眼角膜。”“只有這個辦法了嗎?”“是啊,蘇曉現在的病情,已經不能再拖了,這是目前最快最有效的方法了。只是眼角膜不許活體移植,不然,我可以把我的眼角膜給那個孩子。”“那個人家也住蘇阿姨住的那個醫院嗎?”“嗯,是啊,一直在等着我們的消息。”“只要找到了眼角膜,蘇阿姨就有救了吧。”“嗯。”有眼角膜,她就有救了。醫院裏的蘇曉,還是睡着。每天醒來的時間,已經越來越短。尹夏就一直坐在她身邊,握着她的手,為她挪挪被角,調調輸液器的速度,等她醒了就和她說說話,打電話叫歐陽景來。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不知道還能享受多久。夜涼如水,空氣浸濕了她的皮膚。她坐在蘇曉身邊,呆呆地仔細看着她。其實她也算是個美人呢,她以前怎麽就沒發現呢。尹夏一個人低着頭,慢慢走到病房前,剛準備開門,門卻突然開了。他一擡頭,又驚又喜——眼前,是笑靥如花的雪莉。“你怎麽在……”“為什麽我不能在這裏。”他又向房間內張望了下,雪莉攔住他,說:“你媽媽剛睡下,我們出去走走吧。”尹夏看着她一臉的強顏歡笑,點點頭。她是有備而來,伊子早就被她帶了來。她牽着伊子,跟他并肩走着。兩個人悠閑地慢慢走,伊子走在前面,羽毛扇子一樣的尾巴不停地搖啊搖。從他的語氣中,她發現他并不知道原颢去世的消息,他還以為展原颢一直在日本陪着她呢。她嘴裏哼唱着日文版《紅蜻蜓》的歌謠,第一次那麽輕松地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展示她帶有日本人屬性的那一面。剛走到醫院門口,便遇見歐陽景。像約好了一樣,雪莉剛說要尹夏送她回小公寓,歐陽景便出現在醫院門口說今晚他守着蘇曉,讓尹夏休息一下。她便拉着拽着尹夏,硬要他跟她回去。歐陽景來到病房,卻見蘇曉正看着窗外,靜靜地哭。“你怎麽了?”“沒怎麽。”她趕緊收住眼淚。“剛才雪莉那孩子來了吧?”“嗯。”“她讓你難過了?”“沒有……沒有。”她轉過頭,看着歐陽景,眼淚還是掉下來。歐陽景握住她的手,觸到一片冰涼。她繼續說:“她是個好孩子……我,我對不起他們……”歐陽景雙手握住她的手,揚起淺笑。小公寓裏竟然一塵不染,所有東西都原封不動地安置着,好像這一長段時間裏的所有事情都不曾發生過,她也從未離開過。這個小公寓,會一直這個樣子的吧?即使她又很長一段時間不回來,還跟她在家時候一個樣子,好像她一直都在。一定是他常來的吧?鑰匙在他這兒,除了他,還能是誰?也只有他,最清楚這裏東西的擺放了。她笑笑,看了看在偷偷微笑的尹夏,有些出神。放開了伊子的牽引帶,任它好奇地到處跑,她才走了進去。“真是可惜啊,沒有髒衣服可以洗了。”她說。“呃?”“可以洗衣服的話,就可以折磨你幫我晾衣服啊!”她眉開眼笑,去了廚房。他看着她的背影,笑笑。“尹夏,要不要我把雪莉特制蜂蜜檸檬茶的秘方交給你啊?這可是獨家配置,絕無僅有的哦!”“有必要學嗎?”“當然有必要!不然可就失傳了啊……”話剛出口,她便後悔了。他沒有回話,只是走到了她身邊,觀摩她的制作過程。她便放下心來,又偷笑。他不答允,但仍然很樂意學啊。她只在一邊幫襯着,告訴尹夏制作步驟,不時指指點點,說他這裏做得不好,那裏做得不好。尤其是榨檸檬汁,她不許他用電動榨汁機,非得用手工的。照她的道理,說是果肉要麽就一點也不要,要麽就要完整的,榨汁機絞碎了果肉會影響口感。說着,她便示範手工壓榨檸檬汁給尹夏看。“我來吧。”他接過她手裏的檸檬,開始認真地做着。雪莉擡頭看着他的側臉,又再出神。廚房裏有兩個人的身影,真好。只是,這些都只能屬于現在,不能付給将來。她低下頭,看見了沾着檸檬碎屑的水果刀……“你繼續啊,我把下一個檸檬切好。”她拿起水果刀和檸檬開始慢慢地往下切。剛切了一小半,她便有意将手指伸到水果刀下快速一刀割下去……“啊……”“怎麽了!”一聲大叫之後,她看到的是尹夏皺着眉頭看着她傷口的樣子。他捏着她直流血的手指,一邊責備着:“還說我什麽都做不好,你不過切一個檸檬就能把手弄傷,沒用!”他擡頭,還是皺着眉看着她。她故意也皺着眉頭,裝出一副很痛的樣子,他一低下頭,她就忍不住偷笑了。被他拽着進了卧室,坐到床上,他便拿出醫藥箱,又是棉簽,又是碘酒,又是創可貼……凡是用于包紮的東西都找出來。他單膝跪地,用棉簽擦掉血後小心翼翼地給她塗上碘酒,一邊塗一邊輕輕用嘴吹出涼涼的氣,好緩解她的疼痛。她看着他的臉,目不轉睛。要把這張臉,這個表情刻在心裏,也要讓這雙眼睛記着。他隐隐有被她盯着的感覺,不敢擡頭看她。她笑:“尹夏,你是不是……喜歡我啊……”“什麽!”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的眼睛。“不然,你怎麽都不敢看我啊……”“我……切,懶得給你包紮。”他迅速起身準備轉身逃開,她卻一把拉住他的手又把他拽回到眼前。兩個人四目相對。他看見她的眼睛慢慢彎成月亮,然後閉上了,他也閉上眼睛,緩慢坐到地板上,感受着嘴唇上淡淡的檸檬酸。她越吻越心痛,越吻越向前傾。緩緩地,他躺在地板上,她伏在他身上繼續吻着。第一次,吻了那麽長的時間。她想繼續吻下去,不睜開眼睛,不起身,不去看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不去管明天誰又走了。她只要現在的永遠。廚房裏的案板上,還擱着那個剛切成兩半的檸檬,還有仍然滴着半透明檸檬汁的榨汁器。整個屋子,洋溢着酸甜的檸檬香。雪莉的耳朵突然被一只濕濕軟軟的舌頭舔了一下,吓得她立刻起身。轉頭一看,才笑了起來——伊子正搖着尾巴一臉無辜地看着他們。“哈哈……小伊子,你壞了姐姐我的好事了!”她俯下身,用手指點了點他濕濕的鼻子。尹夏聽了,低着頭慢慢起身。“喂!”她又立刻趴到他身上去,不許他起來。“不許起來!”“你想幹嘛……”他微微低着頭,有些緊張的樣子。“我啊?”她陰險地笑着,故意将臉跟他的臉貼近,近得看不清對方。“我想……你做男朋友吧……”他睜大了雙眼。她說,做她男朋友!他沒聽錯?“一天就好了。”他把呼吸努力抑制得很輕,卻抑制不住心髒強烈的跳動。“你不說話,就是同意了。”她歪着頭,笑。從他身上起身,轉過身呼喊着伊子:“伊子,來跟姐姐一起做蜂蜜檸檬茶,別管你姐夫了,他愛起來不起來。”他“噗”地輕輕一聲笑出來,雙手支撐着身體半天沒起來,腦袋裏一片混亂,臉上卻忘不了笑着。小公寓裏的燈全都關上了,一片漆黑。伊子在客廳裏趴着,已經安穩睡着。陽臺的玻璃門上,印着兩個人的背影。右邊放着一床薄薄的夏涼被,左邊是兩杯蜂蜜檸檬茶和一盤朱古力曲奇。夜幕上撒滿了星星,沒有月亮,使得星星格外漂亮。雪莉舉起杯子,對着他說:“為了你成為我男朋友,我成為你女朋友,小小幹一下。”他別過臉去笑了笑,又裝作無所謂地跟她碰了杯,喝了一小口。嘴裏一片甜甜的回味。“诶诶,給我拿一片曲奇啊!”他拿了一片,遞給她,她卻不接着,張大了嘴巴,說:“啊……喂這裏……啊——”他再也忍不住,就在她面前笑了起來。她見他笑了,還是張大了嘴巴,用手指指指嘴裏,等着他把餅幹喂進嘴裏。見他只顧着笑,她用肩用力蹭了他一下,說:“快點啊!啊——”他笑着,把曲奇用力一下放進她嘴裏,又繼續笑。她皺着眉白了他一眼,美滋滋地嚼着嘴裏的曲奇,卻忘了嘴裏的味道。剛吞下餅幹,他又舉起杯子,說:“為了剛才那片曲奇,小小幹一下。”抿了一小口後,她又舉起杯子,看着尹夏。他笑了笑,說:“還要為什麽幹?”“為了剛才那兩次幹杯而幹杯……哈哈……”“……”“再拿一片曲奇給我。”他拿起一片曲奇,以為又要喂到她嘴裏,她卻接過他手裏的曲奇,說:“這次換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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