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林教頭風月太尉府21
第二十一章 林教頭風月太尉府 21
過了幾日,林沖又要去酸棗門外找智深,這一次高玉扯着他的衣角原地亂蹦着死活要去。
林沖微微嘆氣,道:“衙內,往常你也不是一定要去,為何今日卻要跟着?你與我那師兄八字不合,見了面便像鬥雞,非要随着我去見他做什麽?你不怕他又要打你?”
高玉縮了縮脖子,馬上又抻出頭來,道:“你總是去會那和尚,還喝得醉醺醺地,讓人好不氣惱!你和他比和我還好麽?都說的什麽衷腸話兒?我今兒偏偏要去,再不許你與他私會,有你在我身邊,諒他也不敢揮拳。他若敢吓我,我就讓我爹封了他那大相國寺,将滿寺的禿頭都關到牢裏去,到時候牢房裏面一片圓溜溜亮光光,倒是省了燈火!”
林沖暗嘆一聲:“還是這等口聲!”只是卻百般擺脫他不得,最後只得帶着他一起去了。
兩人騎在馬上,林沖一路上千叮咛萬囑咐,要他千萬不能鬧事,也莫要離了自己身邊。高玉耳朵裏聽着他成熟的磁性男聲,本來覺得那些話反反複複地有些煩,但後來就越聽越有味兒,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着,緊盯着林沖一張一合的兩片嘴唇。
林沖說着說着忽然發現有些不對,轉頭一看,見高玉在馬上探身湊得離自己近近的,一雙眼睛正癡癡迷迷地望着自己,仿佛連魂兒都飛了,也不知道他此時正在想的是什麽,于是便道:“衙內,衙內?我剛說的你可曾聽進去沒有?”
高玉聽他問自己,忙回了神兒笑嘻嘻地說:“知道知道!林沖,你的嘴唇真好看,不薄不厚又有棱角,便像切了塊的櫻桃糕一樣,你那聲音也真好聽,淳淳厚厚的,就像一碗濃雞湯!你還從未對衙內我說過這麽多話,我聽你說話就像聽曲兒一樣,林沖,今後你多與我說說話好不好?”
林沖暗自搖頭,道:“衙內說笑了,林沖是個粗人,哪裏會說話?只怕又沖撞了衙內。”
高玉連忙搖頭道:“不沖撞不沖撞,你雖然讀書不多,但卻比好多人說出的話都好聽,我最喜歡聽你說話!哪一天我若是睡不着覺,你便在我耳邊說說話兒,我便能睡得着了。”
林沖這下連話都說不出了,暗想這高衙內每日追風逐月唯恐不盡,一件玩樂之事也不放過,生怕此生不能盡歡,哪有晚上睡不着的時候?他鬧便是鬧了,只要累了一躺下,很快便鼻息均勻睡死過去,打雷都吵不醒,還會鬧失眠?
到了菜園,門口正好有個赤膊的潑皮在望,遠遠地便看見林沖來了,笑着迎上來道:“教頭這兩日可老沒來了,師父正在裏面想你哩!快請随我進去!啊呀,這不是高衙內,您老人家怎麽也來了?”
高衙內見自己竟頗為有名,連這菜園子裏都有人認識自己,不由得也喜動顏色,笑道:“你是何人?你認識我?”
那潑皮笑着說:“三街六市趁食的誰不認得衙內?小人喚做過街老鼠張三,往日也曾想到衙內門下讨碗飯吃,只可惜小人沒本事,無福伺候衙內,只能在這菜園裏啖飯。兩位裏面請!”
林沖和高玉進入菜園,那智深正在演武,驀地見林沖來了,歡喜不盡,收了禪杖拉着他的手便到綠槐樹下坐了,把高玉只當沒看見。智深吩咐菜園中的道人趕緊去城中買上幾般果子,沽兩三擔酒,再殺翻一口豬,一腔羊,大火滾水蓋鍋煮了,整治出一桌酒席。
一群潑皮們也都幫忙,過不多時便在綠槐樹下鋪了蘆席,智深和林沖坐在上邊,林沖旁邊坐着高玉,那許多潑皮也團團坐定,衆人大碗斟酒,大塊切肉,吃得好不痛快。
高玉平日無論在府裏還是酒樓,吃的都是精致酒席,哪曾見過這樣的吃法?見衆人都是用手抓着大塊的豬肉羊肉,用刀子割了蘸着鹽醬便吃了起來,他看着這些肉都是白水煮的,煮熟之後看上去白慘慘的沒有味道,蘸了清醬姜蔥便真的好吃麽?又擔心豬肉膘肥膩,因此一臉為難不肯下口。
林沖雖是和智深談得正好,但他心思精細,也沒有忽略了高衙內,見他不吃,便自己切了一大塊羊腿肉,又将那肉切成小塊,蘸了醬料放到高玉面前的碟子裏,道:“衙內請嘗一嘗,這白煮羊肉味道很是鮮美,比之紅焖蔥爆別有一番滋味。”
高玉将信将疑地看了那肉塊一會兒,說:“林沖,我是信你才吃的,你可不要糊弄我!”
林沖笑道:“我怎敢欺瞞衙內?衙內只要嘗上一口便知,比衙內從前吃過的大不相同。”
旁邊智深瞪眼道:“要吃便吃,若是不吃,我也省了一人飯量,你當誰甘心請你吃肉哩!”
高玉委委屈屈地瞥了智深一眼,用筷子夾了羊肉猶猶豫豫放到嘴裏,嚼了幾下果然有味,比起從前吃過的那些用油鹽蔥醬調入味的羊肉還要好吃,吃到嘴裏都是那股羊肉原本就有的鮮味,連膻味都讓人覺得鮮甜。
高玉三口兩口便把林沖給自己切好的羊肉都吃了,然後便拿了林沖的匕首自己去割肉蘸醬料來吃,一邊與旁邊的潑皮說笑取樂。
智深見他吃得快活,雖是看着不順眼,但此時除了斜目以對也沒有別的法子,倒是林沖關切地說:“衙內放慢了吃,你腸胃嬌弱,吃不得太多肉食,切莫把肚子弄壞了。”
衆人吃到半酣裏,也有唱的,也有說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一個個勾肩搭背,也不顧什麽大師教頭,全都忘了形。
內中便有一個潑皮李四喝得半醉了,竟然拍着高玉的肩膀道:“從前無緣識得衙內,今日才知道原來小衙內竟是如此一個有趣之人,半點不搭架子,兄弟和你投緣得很,你今後只管來這菜園子裏玩耍,凡事都有我,定不讓你吃虧!小衙內,我翻個筋鬥給你看!”
然後李四在席間竟歪歪倒倒真的翻起筋鬥來了。
旁邊有人笑着說:“李四,你可看得準翻得穩,莫要翻到肉盤子上面去了,那時兄弟們便拿你當了羊肉來吃!”
這時又有人說:“衙內,你可會唱曲兒麽?可能給我們唱一個?”
高玉喝得臉上緋紅,他本是個沒規矩的,此時更是把什麽體面都顧不得了,居然真個唱了起來:“冤家為你幾時休,奴的眼淚從春流到秋……”
智深皺着眉勉強聽了一會兒,實在聽不下去,一拳在地面上砸起許多泥土,喝道:“行了,哼哼呀呀軟綿綿地,誰耐煩聽你這個?你們都聽灑家唱來: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那裏讨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随緣化!”(注一)
這一番唱腔本就慷慨蒼涼,铿锵頓挫,智深雖不擅歌曲,但他嗓音雄渾浩蕩,揮灑起來慷慨悲涼,自然有另一種氣魄,令人胸懷間仿佛有一道秋風掃過一般。
高玉雖然是個纨绔,這時也不禁覺得有一點英雄氣從胸中如一根細豆苗般升了起來,忍不住拍手叫好:“唱得好!”
智深唱完了,斜了他一眼,道:“你道是好,你且說哪裏唱得好?”
高玉賊溜溜地笑道:“便是‘赤條條’那句好得緊啊!”
林沖在一旁趕緊低頭吃肉,心道這人真是纨绔入骨,一個腦子裏再不想別的了!
衆人吃得差不多都飽了,智深酒興上來,掄着禪杖在院子裏便使了開來。高玉只見東一處西一處滿是鐵杖的影子,耳中還聽到呼呼的風聲,他見了智深這般聲勢,心中不由得暗暗害怕,心道好在我總是巴了林沖一起出門,否則若是大街上獨個兒遇到這兇和尚,他只一棍兒便砸了我的黃子出來!
智深舞過一通,大家紛紛叫好,林沖也是興致上來,要了條杆棒便跳到席外便演練起來,他這番動作可比智深不同,矯捷迅猛如同豹子下山一般,霎時間只見漫天皆是棒影,他又閃展騰挪高蹿低伏,無比的靈活輕捷,真如一條游龍一般。
高玉眼見心上人如此能幹,愈發的高興,站起來拍着巴掌連連叫好,他帶來的兩個小厮自然也幫着主人,巴掌拍得啪啪山響。
智深在旁邊冷眼看着高玉此時眼睛晶晶亮,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漲得通紅,滿是興奮歡喜,便仰頭喝幹了一碗酒,暗道這家夥懂得什麽武功?居然這般賣力,如同路邊賣槍棒膏藥的吆喝着一般,莫非真的是美人愛英雄?瞧他長得兔兒爺似的,晚上我兄弟和他還不知誰吃虧哩!
過了一會兒,林沖從場上下來,高玉立刻就湊了上去,從懷裏拿出帕子便給他擦汗。林沖此時也是有些醉了,略略客氣了一下,便也由着他。智深就坐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這一幕只讓他眼皮直跳,覺得裏面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鑽出來。
這一天林沖和高玉盡興而歸,高玉尤其歡樂,他往日雖然多與這些幫閑在一起鬼混,但總是端着個衙內的架子,那些人也敬他,因此雖然臭味相投,卻總不能得個暢快,這一回在菜園內不拘身份行跡,倒真是樂了,于是回府的路上拉着林沖說個不休,直到回到府中都沒有完全消停下來。
林沖将他扶進澡桶裏,高玉仍像小鳥一樣叽叽喳喳地道:“林沖,今兒可過得真爽快,早知道那菜園子如此之好,我也早早地跟你去了!你那群朋友真是有趣,能說能唱的又不拘禮,熱鬧得很,那大和尚找了這麽個地方,不用參禪念經,又能喝酒又能吃肉,還有這麽一群人陪着,倒正好養福!正所謂天高皇帝遠,佛祖管不着,難怪你總是要去,我們也該弄這一班人才好!”
林沖幫他擦洗着身子,暗嘆一口氣,道:“衙內罷了,那些人本是無業之人,成日裏吃酒賭錢,不是正經立身的勾當。他們從前泛常便在園內盜菜蔬,靠着養身,讓那菜園裏的原管老和尚悶頭虧也吃夠無數,我這師兄到了這裏,倒像是宋遼邊疆久敗的官軍換了元帥一樣,有他這一身本事,這才将威風立了起來,收服了這一班人,如今稱兄道弟,你道他們當初是好惹的?你只當師兄以力壓服他們,弄得人人都懼他,卻不知師兄若是有個差池,也就不算萬事不怕呢,只要師兄弱了一分,他們立時反了天去。衙內,太尉一心要你學好,你可千萬莫要堕了家業。”
高玉歪在林沖胸口上,醉眼朦胧地點點頭,道:“我也知道那些人不是好擺弄的,你聽聽他們那名字,什麽過街老鼠張三,青草蛇李四,只一聽便不是那麽好相與的。虧了那魯智深收了他們,倒像是鐘馗收小鬼一樣,你那師兄倒也鎮宅防煞!”
林沖微微一笑,道:“你道他們的名目不好,你那裏的幹鳥頭富安外號很好聽麽?”
高玉似是一愣,轉而馬上道:“果是不雅致,明兒我讓他改一個名字,否則便讓他再休跟着我了!”
林沖哭笑不得,草草将兩人的身子都擦洗了一遍,趕緊從浴桶中出來,讓高玉穿衣回了卧房上床休息,自己則去叫人将浴桶擡了出去,打掃屋子。
高玉又醉又累,身上都軟了,這些事情全靠林沖扶持,等林沖也上床休息,他立刻就拱了過來,摟住林沖結實堅韌的腰部,道:“林沖,你那條棒兒着實使得好,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好不威風!我若是有你一分本事,我爹便不說我不學無術了,你明兒教教我好不好?”
林沖道:“衙內,各人命不同,林沖沒有衙內這般家世,習武乃是用來吃飯謀生的,武夫傳家的生計,衙內身份尊貴,有財有勢,何必受這樣的辛苦?”
高玉一聽立刻瞪起眼睛,腦袋頂在他胸口不依地鬧了起來:“我不我不!我就要學!林沖,你當我不知道麽?我壓你的時候,你雖然什麽也不做,但心裏卻是瞧我不起,總以為我是憑着我爹的官位來壓你,你卻是半點不服氣的,總是小瞧人。我定要練得一身好武藝,讓你知道衙內我也是有本事的,乃是憑自己的本事得了你!”
林沖乜斜着眼暗道:“難道你還不是仗勢欺人?若真的想在武藝贏我,你這輩子的苦都不夠吃,只怕要把今後三輩子的辛苦都吃盡了,也未必趕得上哩!”
(注一:這段散曲是《魯智深醉鬧五臺山》裏面的《寄生草》,千重從《紅樓夢》裏摘出來的,在此惡搞一下哦O(∩_∩)O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