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韋鳶救父
看到韋鳶時，栖緬不覺得驚訝，甚至隐約預感到會有這樣的事。中秋之宴那件事餘音猶在，下獄的逆賊還沒有完全處理，韋鳶之父韋建勳既然參與了，就該一起受罰，斷無幸免之理。
“我厚着臉皮來找你，就為一件事，求你救救韋家。”
韋鳶形容憔悴，面色蒼白，只有一對眸子還有些神采。她說這話時，帶着哭過之後的冷靜，并不是低聲下氣的模樣，可說到最後一句話，便撲通跪下了。
栖緬看着明明該是可憐兮兮卻帶着一絲倔強的韋鳶，并沒有心軟，她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身份，能做什麽樣的事。可是，上次的事記憶猶新，現在又怎麽開得了口？
看着跪着的韋鳶，栖緬一顆心很亂，她差點兒忘了自己的處境，她想到了別的事，一種莫名的痛刺激着她。就這樣讓人家跪着，可怎麽行？
“你這是急病亂投醫了，”栖緬定定地說出這句話，她要保持鎮定，并不是為了報複，“我人微言輕，能做什麽？”
韋鳶仰頭看着栖緬，從這個角度，栖緬變得高了些，雖不是遙不可及，距離到底遠了。栖緬的态度很明确，韋鳶就那樣看着，慢慢直起身子，直到二人平視。
“我知道……”
韋鳶喃喃道，卻沒有了下文，她緩緩轉過身，毫不猶豫地離開。在轉身之前，她還是盯着栖緬，好像要用目光把栖緬戳出一個洞來。
栖緬就那麽靜靜地看着韋鳶離開，她心裏其實已經波濤洶湧，在某一剎那已經心軟，可現實又讓她狠下心來。本來就不可能做什麽，為什麽還要給人希望？
韋建勳的事，是咎由自取，本來也沒什麽好說的，只是可憐韋鳶這樣胡亂求人，怕是會被人趁機占便宜。她那份心，勾起栖緬同病相憐之感。雖然號稱不同，可要是到了關鍵時刻，大概是一樣無能為力。
栖緬問過源時豐，文尚儀被定為謀反罪，身為同黨的韋建勳該斬首，這還是因為韋建勳并未領兵直接參與當日的事。韋家産業全數沒收，妻子兒女流放，韋家幾代人的努力，就此化為泡影。
她不敢告訴韋鳶這個結果，她知道韋鳶有法子打聽到。從來只有錦上添花，哪裏有雪中送炭？她做不到雪中送炭，她真的做不到。
在栖緬處碰了釘子的韋鳶，咬咬牙，回去認真打扮一番，然後去了伎坊，在那兒見到了桓聶，桓聶一手擁美人，一手舉美酒，将醉未醉。源時慶居然沒有跟着，這算是怪事。
這幾日，韋鳶已經找了很多人。那些從前所謂的世交，不少都參與了文尚儀那件事，自顧不暇，當然顧不上韋家；還能幸免于難的，對韋鳶自然是避之不及，怎麽會幫忙呢？父親昔日的同僚，如今也是一個難見。要去敲開權貴的門，比登天還難。後來去找了栖緬，到底是急病亂投醫。現在來求桓聶，已是窮途末路、無計可施。
桓聶是什麽樣的人，韋鳶知道的不比旁人少。她與桓聶算什麽，也是心知肚明，到了這種死馬當活馬醫的時候，倒更像是想要證明自己還未放棄努力。
“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啊？”
桓聶讓美人都退下，房間裏只剩下他跟韋鳶。桓聶是個與衆不同的人，就算在這個時候，衣服也沒亂，還可以正襟危坐，似笑非笑，倒不像外界說的那樣。
韋鳶看着桓聶，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然後她行了個大禮，把頭磕得發出碰撞的聲音，“請您，救救小人的父親。”
她伏在地上，擡頭看着桓聶，目光炯炯，語氣堅定，吐字清晰，“作為回報，無論大人想要什麽，都可以拿去。”
一個女孩子對一個男人說這樣的話，其意思便可想入非非。韋鳶已經下定決心，願意為此付出一切，其實從她決定救父的那一刻，已經做了心理準備。外界關于桓聶的傳言，希望有幾分是真的。
桓聶冷冷地看着韋鳶，似乎在探尋什麽，許久微笑才道：“好啊，把你最珍貴的東西交出來，我就幫你。”
他的笑也是冷的，看在韋鳶眼裏，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韋鳶思量着對方的話，“最珍貴”的東西，女孩子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麽？不，不，那是男人定的規矩，那是男人眼中的“珍貴”。
“那就請大人将韋鳶的性命拿走。”
她看着桓聶的眼，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句話。她不是裝傻，她倒想桓聶親口說出來，在桓聶眼中，她韋鳶最珍貴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桓聶笑了起來，“你最珍貴的東西，怎麽會是你自己的性命？你願意拿一切去換韋建勳一條命，他的命才是你最珍貴的東西吧。要是這樣，這交易可就沒法做了。”
韋鳶死死地看着桓聶，臉色慢慢沉下來，再好的妝容也無法掩飾情緒的變化，她有一種被戲耍的感覺。桓聶的話落在她心頭上，像根刺，很痛。
“謀反是死罪，抄家是應當的，誅殺韋建勳一人，已經是神恩浩蕩。你回去準備準備，日後的日子，還是要過的。”
桓聶語氣淡淡的，不像平時說話的樣子，或者說韋鳶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他那樣輕描淡寫，像是說着今天天氣如何如何。也許，家破人亡在這位公子眼裏是極尋常以至于司空見慣的事。
韋鳶遲疑着，眼裏的神采慢慢散去，她慢慢站起來，既然已經無可挽回，桓聶的話還是個道理。事情已經那樣了，将來怎麽辦呢？
韋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等她被風吹醒時，人已經到了大街上，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被路人毫不客氣地撞了一下，醒了。
中秋才過，天氣便涼了，是秋天的感覺。秋風肅殺，正宜處決犯人。那年中秋之後，神都的風裏飄着濃濃血腥味，聽老人說，有些年頭沒發生這樣的事了。
韋家定罪了，就是源時豐說的那樣，韋建勳斬首，抄沒家産，妻子兒女流放北疆。栖緬知道确切消息時，有想過去送送韋鳶，她心裏到底有愧，可這樣又容易讓人誤解，猶猶豫豫，便耽誤了。
栖緬承認自己是個優柔寡斷又心軟的人，她騎着馬追了出去，遠遠地瞧見一幫流放罪人被甲士驅趕着往北邊走，分不清那個是她認識的。
她在一個坡上勒馬，遠遠地看着那一群人越變越小，最後消失在視線之中。這是栖緬第一次見到被流放的罪人，她想起書上說：年輕的神熺因為得罪掌權的康氏一族而被流放雲盤嶺，同樣年輕的巫神作為伴讀不離不棄，那是患難與共的典範。那時的情形，只能在人們想象中出現。
不管怎麽樣，韋鳶是栖緬到神都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她不會忘記也不能忘記。
秋天了，滿原的草大片大片枯黃，山上的樹也有要落葉的意思。神都四季分明，春夏秋冬輪着轉，不像栖緬的故鄉，只有夏天的熱和冬天的冷是明白的。可栖緬還是喜歡故鄉的秋天，那裏有永不凋落的綠葉。
栖緬策馬驅馳，在神都北邊的草原上奔跑着，一直跑到那邊山腳下。中秋之宴發生的事，在以後的史書中被稱為“神烻中秋之變”，這件事像石頭一樣壓在栖緬心裏，讓人緩不過氣，說不上來的怨憤。
對，就是怨憤。神炔執意遷都，雖然傷了洵都百姓的心，可洵都百姓依舊奉歷代神尊為世間最高領袖，是活着的神，栖緬也不例外。所以，她無法忍受有人那樣威逼在位神尊，更無法接受那些勳舊子弟冷眼旁觀——他們都是受過神尊恩惠的人，累世居高位，子子孫孫享受着無盡榮華，到了關鍵時刻卻連一個站出來的人都沒有。
栖緬也恨自己，她恨自己無能，恨自己是名副其實色厲內荏，到了關鍵時候，也是個只想明哲保身的人。她還想，若是她沒發現異樣，屠刀由神烻舉起，現在又會是什麽樣的情形？她從心底不希望有人挑戰神尊至高無上的權威，可她看到的，卻分明是最不想看到的東西。
那些書上說的主上尊嚴、臣仆忠耿，經不起現實輕輕一擊，就那麽展現在栖緬面前。栖緬勒馬，擡頭看着神都北邊的屏障，多麽巍峨的山，已經染上秋天的顏色。她掉頭，策馬回程。
神烻，名義上是個至高無上的神，其實不過是十八勳舊掌心的傀儡罷了。栖緬想起神烻那日的失望模樣，心裏很難受。她們身上流淌着同一個人的血脈，雖然已經歷經百年，世代渺遠，依然能感同身受。
夕陽落在神都的原野上，餘晖照耀着大地，城門已經出現在視野中，栖緬驅趕着坐騎，她要在城門關閉之前返回。不然，又是預料之外的麻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