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她去鎮上了, 大概中午才回,你有何事?”
霍钰語氣清冷道,反客為主, 卻也不招呼李天寶坐下。
李天寶早就知道蘭姑出去了,卻故意做出一副真不巧的失望神色,“我姐沒有告訴你我爹的事?”
霍钰視線落在李天寶那藏着小算計的平凡面龐上,突然升起的念頭竟是,他和蘭姑長得竟沒有一點相似之處。霍钰自認為自己并沒有特意去關注蘭姑的面容, 可對比起他們兩人的面容時, 蘭姑的五官卻突然間無比清晰地映在他的腦海中。
李天寶見他沒有回答,只神色莫測地盯着他看, 只當他在懷疑什麽, 心猛地咯噔一下,他本來還覺得自己聰明絕頂, 但在這人面前,李天寶卻有些心虛起來。
李天寶沒有等霍钰回答,主動開口道:“我在這等姐回來, 我爹一直念着小外孫, 讓我今天一定帶着我姐和小外孫回去一趟, 不然不讓我回家。”
他不敢再說老頭子得病的事了, 只找了個不容易被懷疑的借口,說完不管霍钰是否反對,徑自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和他坐在一起,李天寶倍感壓力,心中還有些緊張,擔心他一直坐在這裏看着他,于是笑嘻嘻地說道:“我就坐在這裏等。姐夫你要是覺得腿不适的話, 可以去屋裏休息,不用管我的。”
聽聞姐夫二字,霍钰目光微沉,這才想起來他從進門開始就喊他姐夫。霍钰和蘭姑并無男女私情,更不喜歡這個稱謂。只不過這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所以霍钰也懶得與他解釋,只就腿的事回了句:“無妨。”
見他沒有起身離去的意向,李天寶只能找話聊着,“姐夫,你這腿是天生的?還是受了傷?”
霍钰不冷不熱地回答:“受了傷。”
李天寶又問:“你什麽時候和我姐好的?你們瞞得很緊啊,我和我爹之前都不知道這事。”說完暧昧地看了他一眼。
霍钰有些煩,他也不知道蘭姑是怎麽如何與她家人解釋他們之間的關系的,只不過他如今與她住在一起,要說沒有關系也沒人會相信。他稍一遲疑,道:“上個月。”
他就說他們之間有奸情,她姐還死不承認,李天寶笑嘻嘻地說道:“寡婦的滋味是不是比那些沒開過苞的小姑娘更加**啊?”說起女人,李天寶臉色瞬間變得猥瑣起來。同為男人,李天寶覺得他懂自己,因此也沒去想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霍钰沒想到這李天寶竟完全不顧及自己的姐說出如此猥瑣的話來,不禁感到一陣厭惡。若不是顧及他是蘭姑的弟弟,他是不願意與這潑皮無賴地多費唇舌的,霍钰抿唇不語。
李天寶不會看他臉色,還以為他不好意思,“姐夫,我看你容貌好,又有錢,肯定睡過不少女人吧?你覺得到底是成熟風情的女人滋味好?還是沒有開過苞的女人滋味好?”李天寶一說起女人就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止也止不住。他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但周邊幾個村落的人都知道他的家世,那些人家嫌棄他窮,不願意女兒嫁給他,導致他二十歲都還沒有婆娘,只能去鎮上找找私娼,又出不了太多錢,只能找些便宜的,而且她們生得既不好看,又不會伺候人,還被很多男人睡過,李天寶其實是有些嫌棄的。他要是娶婆娘,絕對要找個幹幹淨淨的姑娘,而且還得是沒成過親的,寡婦什麽的他可不會要。他想自己沒什麽本事都有這個想法,眼前這男人就更是這樣了。一開始以為他是個瘸子,李天寶覺得他和他姐倒是有點可能,可如今他只是受傷而已,李天寶就覺得他肯定不會娶他姐。大把的女人趕着嫁給他,他怎麽可能會娶一個帶着拖油瓶的寡婦?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所以姐夫這稱呼李天寶只是随口叫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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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李天寶越來越下流的話語,霍钰已經沒辦法再繼續和他待在一起,若他不是蘭姑弟弟,加上他還動不了武,霍钰是真想一腳把踹出去的,“這個我并不知曉,沒有嘗試過。”霍钰語氣已經透着不耐煩與冷漠,沒有了方才的敷衍。
霍钰這句話是事實,他自十四歲起就随着父親上了戰場,他全部的時間精力都用在了如何用兵打仗上,從來沒想過男女之事。十七歲那年,他與牧雲音相識相戀,她不是大家閨秀,不在乎禮教,但他一直對牧雲音敬愛有加,從未想過與她私下茍合,和她在一起後,他從來沒想過和別的女人糾纏不清,對他表白過的女人也都被他一一拒絕了。
察覺到霍钰有些不高興,李天寶就住了嘴。他意識到他和霍钰雖同為男人,但不是能談到一塊去的男人,他本來還想叫他幫他介紹個女人給他的,看他這冷冰冰的樣子也知道沒可能的了。
“我有些不适,先回屋了。”霍钰一刻也不願意和他多待,站起身拄着拐杖回了屋。霍钰其實是想把他趕走的,但他是蘭姑的弟弟,而他只是客人,若論親疏關系,他是比不得她這弟弟的,他憑什麽趕他走?
霍钰這一走,正合了李天寶的意。等霍钰進了屋,李天寶看着他的屋門等了片刻,确定他不會出來後,起身悄悄摸摸地進了蘭姑的屋子。
李天寶估摸着叫蘭姑給錢的話,她根本給不了多少,而且也不一定肯給。她那個姘頭看着有錢,但似乎不好相與。見了他兩面,關于他的事,李天寶一點都沒有打探到,所以李天寶不打算打他主意了。他打算趁蘭姑不在,看看她屋裏有沒有錢,要是有就是他賺到了。
李天寶到處翻箱倒櫃,又怕被霍钰知曉,和做賊一般輕手輕腳。最後他在蘭姑裝衣服的舊櫃子找到一褡裢,拿着還挺沉,他打開一看,裏面裝着差不多有一百兩銀子,李天寶激動得差點沒叫出聲來,心想發財了發財了。李天寶把全部的銀子都揣到了自己的懷裏,一分都沒留給蘭姑,他心裏甚至還有些恨起蘭姑來,認為她有那麽多銀子,前天卻只給了幾十文,太過小氣。
李天寶蹑手蹑腳地走了出去,然後沖着霍钰的屋裏喊道:“姐夫,想了下還是先回去一趟,等中午過後再來。”
李天寶拿到了錢,只想趕緊去鎮上的賭場大幹一番,哪裏還肯多待一刻。裏面沒人應答,李天寶也無所謂,伸手摸了摸懷裏鼓囊囊的銀子,美滋滋地揚長而去。
李天寶離去後,林衛從隐蔽處出來,悄無聲息地進了主屋,然後來到霍钰的屋子。
霍钰背對着他站在開了只一扇窗的窗戶旁邊,看着院門的方向,目光沉靜如水。他身旁并沒有拐杖。
“爺。”林衛對着霍钰的背影躬身行禮。自從找到霍钰之後,林衛就一直隐于牛頭村附近,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便可通知霍钰。
霍钰擔心他被蘭姑發現,只讓他有要事才來回禀,其餘時候不許踏足此院。而霍钰要是有事尋他,便在辰時即晨曦剛照在水井上的時候開半扇窗子,林衛便知道了。林衛每天都過來一趟,但只在外頭晃悠,主仆兩人見面已過了多日,霍钰只是在今日開了半扇窗。
霍钰回過頭看向林衛,然後走到桌邊坐下,林衛看到他無需再憑借拐杖走路,內心變得振奮起來,他無比期待着能夠再看到那個意氣風發,威震四方的大将軍。
“爺的傷徹底好了麽?”林衛激動地問道。
霍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看得林衛莫名其妙,有些局促起來。
沉默片刻之後,霍钰才悠悠地說道:“沒有,腿還瘸着。”說着還沒等到林衛做出任何反應,便繼續道:“我要你替我去辦一件事。”
林衛還沒來得思考他那句瘸着的話,就被霍钰轉移了注意力,“爺請說,屬下一定盡全力去辦。”林衛本以為霍钰會交代他一個艱巨且重要的任務,可當聽完霍钰要他去辦的事後,他呆住了,禁不住擡眸去看霍钰的臉色。他神色嚴肅而正經,完全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于是林衛懷疑自己耳朵聽差了,他想再問一遍,但又不敢。
霍钰見他神色呆滞,不禁眯了下眼眸,問:“你有異議?”
林衛想了想又覺得自己不可能會聽差,秉着凡爺所命,無有不從的原則,林衛恭謹慎地回答道:“屬下并無異議。爺還有其他吩咐麽?”
霍钰揮了揮手,淡聲道:“無了,你去吧。”
林衛應聲告退,并無多言。就在他走到門口時,忽有被霍钰叫住,林衛回過頭看霍钰。
霍钰面色平靜地叮囑道:“你出去時把院門闩上,別叫賊進來。你從籬笆越出去。”
“……是。”林衛會武功,這事難不倒他,只是林衛覺得,他家爺好像變了很多。
蘭姑是午時帶着崽崽回來的,做的那些繡品換了一百文錢。
回到屋裏,蘭姑坐在桌前倒了杯水給崽崽喝,然後給自己也倒了杯,正打算喝,突然感覺屋子有些不對勁,四處都好像有被人翻動過的痕跡。蘭姑臉色微變,第一反應就是站起身快步往衣櫃走去,櫃子的衣服也被翻動過,蘭姑心撲通亂跳,伸手到櫃底拿到褡裢,裏面已經空空如也。蘭姑面色瞬間變得慘白,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地上,神情木楞,像是失去了魂魄。當玉佩剩下的九十多兩銀子以及她辛辛苦苦攢下的幾兩銀子全都沒了。一分都沒了。
崽崽看到自己娘親突然跌坐在地上,吓得連忙沖上前,拽着她的手,要扶起她起來。
蘭姑愣愣地轉過頭看了崽崽一眼,突然想到什麽,連忙爬起來,沖到霍钰的屋子,一見到他,就急忙忙問道:“今天誰來過?”
霍钰看到她眼睛通紅,手上拿着一褡裢,一副慌亂無措的模樣,不禁皺了下眉頭,“你弟來過。發生了什麽事?”
她就知道是李天寶,蘭姑一激動,不禁朝着他大吼一聲,“你……你怎麽能讓他進來!”說完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還不到半會兒,兩行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拿着褡裢的手也禁不住地顫抖起來。
霍钰先是被她吼得莫名奇妙,然後又被她突如其來的眼淚吓了一跳,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哭得這樣激動,不禁慌了起來,他連忙站起來,走到她身旁,想要安慰她,“怎麽了?”霍钰雖是這麽問,但他已經隐隐猜到答案,內心變得有些沉重。
在霍钰靠過來時,蘭姑猛地把他推開,後退了幾步,“沒了,錢全部都被他拿走了。”蘭姑手緊緊捏住褡裢,努力控制住情緒。知道責備他也于事無補,蘭姑伸手一抹眼淚,也沒有問他事情起因經過,哽咽着說道:“你幫我看一下崽崽,我去把錢要回來。”說着轉身滿臉怒容地走出去。
蘭姑這會兒正處于情緒極度失控之中,傷勢才剛好轉的霍钰哪裏攔得住她,只能看着她沖出了院門。
霍钰知道那些銀子對她有多重要,李天寶是他放進來的,若他能夠注意點,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所以這件事責任在他。霍钰視線落在院門,眉宇間漸漸籠罩上一層陰霾。
蘭姑回了娘家。家裏只有她爹一個人,正坐在桌前喝酒,一腿曲起,光腳踩在椅子上。桌上放着一小碟炒花生米,是他唯一的下酒小菜。
李天寶不在,蘭姑問他李天寶去哪了,他說不知道。
“你找他做什麽?”老頭子混濁的眼朝着她看來,看到她雙手空空,心中就大為不悅,“來一趟也不帶點東西,真是白眼狼。”他說完不再理她,伸手撓了下髒兮兮的腳背,又去抓起一花生米送進嘴裏。
蘭姑這會兒情緒本就十分激動,老頭子抱怨的話語更是激起蘭姑這麽多年來的憋屈與怨憤,她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着,徹底沒了理智,朝着他怒吼道:“到底誰是白眼狼!你的兒子跑到我家偷走了我的全部錢!那是我辛辛苦苦掙的血汗錢!”
老頭子從來沒有蘭姑如此暴怒,不禁被吓了一跳,“你……你說什麽?”
蘭姑不理會老頭子驚訝的表情,紅着眼跑到李天寶的屋子,老頭子連忙趿上鞋追了上去,看到蘭姑滿屋子地亂翻,跟個瘋子一樣,與往日的溫順大為不同,老頭子突然有些畏縮起來,沒敢上前,只在一旁急道:
“丫兒,我都說了天寶不在,他一直沒有回來。他偷了你多少錢?等他回來我再幫你好好問。”
蘭姑一聲不吭,繼續不停地翻找着,卻一個子兒也找不到,蘭姑越發急切起來,直接把一旁的臉盆扔在地上,弄得哐哐直響。
老頭子在一旁看得十分急眼,不由捶胸頓足地罵道:“我怎麽招了你這個前世的冤孽,別翻了,再翻把天寶的東西弄壞了,你得賠!”
蘭姑不理會老頭子的話,一心要找到她的銀子,直到把整個屋子都翻個底朝天都沒翻到出來銀子,蘭姑才收了手。
蘭姑心中徹底沒了主意,李天寶一定拿着銀子出去亂花了,依他那大手大腳的做派,多少銀子都不夠他花的。蘭姑回頭與老頭子說道:“之前王秀才給的九兩聘禮,你說是給你李天寶娶媳婦用的,他現在還沒有娶媳婦,你先把它拿出來還我。”
老頭子看着滿屋子的狼藉,以及一臉激動憤怒的蘭姑,想着她的胡言亂語,不禁問道:“天寶這是偷了你多少錢啊?”那九兩銀子別說已經被他偷偷花光,就算在,他也不可能拿出來給她,進了他手裏的錢財就沒有給出去的道理。
蘭姑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卻忍着不讓它掉下來,她哽咽着說道:“一百銀子,他偷了我一百兩銀子。”
老頭子一聽是一百兩銀子,那雙混沌不清的眸子頓時明亮了幾分,然後裏面透出貪婪之色,“你身上竟然有一百兩銀子?”
蘭姑一看老頭子的臉色,心瞬間寒了半截,一時間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頭子唯一的一點良心在聽到那一百兩後徹底泯滅了,見她沉默,又道:“你既然能掙得到一百兩銀子,還怕丢失的銀子掙不回來?”
蘭姑心中的委屈被憤怒代替,“這其中的九十多兩銀子是別人的,我只是替他保管着,是要還的。剩下的幾兩銀子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現在一分的沒了,你讓我們母子兩人如何過活?”
老頭子只想把那銀子占為己有,哪裏管得着她們母子兩人,他冷笑道:“那九十多兩銀子是你那姘頭吧?他既然有這麽多錢,你叫他再給就是了。我們父子都窮得連米都吃不起了,你這個當女兒當姐姐的,怎麽如此自私,只顧自己快活享受,一點都不想着娘家人?”
蘭姑真不知道他哪裏的臉來指責她,這麽多年來,他哪裏把她當過女兒,只不過是一件可以買賣的物品,可以出力的牛馬。要說他對她的好,蘭姑一只手都數得清,要說他對她的不好,她是數都數不過來了。
這不是蘭姑第一次聽到老頭子說這種話,但在李天寶偷了她所有的錢財後,他還能說出這種冷血的話來,他簡直就不是人。蘭姑氣得渾身發冷打顫,已經不想再和他講一絲一毫的親情,“那是我的錢,不是你們的。不問自取,你們這叫偷!”
“都是一家人,怎麽能叫偷!”老頭子抻着脖子反駁道,臉上表情一點都看不到心虛。
蘭姑又一次見識到老頭子的無恥,不願意再與他做無謂的争吵,她冷冷道:“我今天就在這等他回來。”說着就走了出去,直接坐在門檻上等。她要等到李天寶回來,讓他把錢還給她。
老頭子見她鐵了心在坐在那等着李天寶歸來,拿她沒辦法,就随她了。
蘭姑呆呆地坐在門檻上等着,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到。她等了好幾個時辰,等到了太陽偏西,李天寶依然沒有歸來。夕陽照在門檻上,照在她的身上,像是着了火,燒得她心裏發慌。
老頭子在屋裏悶了許久,眼看着到了做晚飯的時候,他可不想留蘭姑吃晚飯,便從屋裏走出來,對着像一座泥塑木雕的蘭姑說道:“你別等了,天寶今晚估計不會回來了。你不回去給那兔崽子煮晚飯麽?”
老頭子的話讓陷入魔怔的蘭姑瞬間清醒過來,她想到還在家裏等她回去的崽崽,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這眼淚也不知是因為懊悔,還是心酸,又或者兩者皆有。
蘭姑被那一百兩銀子沖昏了腦子,這會兒清醒過來,意識到錢再重要又怎麽能比得過她的兒子重要。蘭姑決定不等李天寶了,先回去給崽崽煮飯,等明天一早再過來找李天寶還錢。
蘭姑走後,老頭子大松一口氣。只滿心歡喜激動地等着李天寶回來,好叫他分錢。
蘭姑趕回到家時,暮色已經籠罩了整個院子。一進院子,蘭姑就看到霍钰坐在水井旁,動作生疏的洗着米。
聽到院門打開的聲音,霍钰擡起頭,見到蘭姑回來,他微怔了下,臉色閃過些許不自在,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從容,他拿着米站起身,道:“你回來了。”他從來沒有煮過飯,但她一直沒回來,小家夥一直嚷着餓,他也沒可奈何。
聽到霍钰的聲音,崽崽從屋裏沖了出來,撲進蘭姑的懷中,撅着小嘴說道:“娘,叔叔說你去阿公家了,你怎麽不帶崽崽去?”
蘭姑伸手揉了揉他的發頂,唇角勉強扯出抹笑,“下次。”
霍钰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了壓抑與疲憊,視線落在她的面上,那張臉很白,白得透着慘色。看來沒能拿回錢。
蘭姑放開崽崽,目光轉向霍钰的方向,看了他一眼,并沒有沒說話,直接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米,洗了起來。
霍钰站在她身後,靜靜地看着她彎下腰肢去洗米,只覺她此刻的背影羸弱的讓人心生憐惜……憐惜?不是愧疚?霍钰眉頭輕皺,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産生這樣的想法,他戎馬多年,早就練就一副鐵石心腸,他從來不會去憐惜誰,而他見到比她慘的人多得是,心怎麽就軟成這種地步?霍钰惱自己莫名其妙,而後轉身進了屋。
蘭姑燒上火開始煮飯,又去菜圃裏摘了把菜。今日蘭姑沒有買別的菜,廚房裏也沒有存貨,今晚只能吃青菜。她渾身上下就只剩下一百文,明日要是拿不回錢,她們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得勒緊褲腰帶過活。不過她該慶幸她今日才剛給吳氏叫繡品,早一點那一百文都要給李天寶偷去。
自從霍钰的手好了以後,他們三人就同桌吃飯了。蘭姑是個愛說話的人,以往吃飯時,蘭姑會找話和他說,霍钰吃飯時不喜歡說話,但也會配合她說上一兩句話。今日飯桌上,蘭姑異常的沉默。看崽崽吃得慢,她拿起崽崽的飯碗喂給他吃,三兩下就喂完了。等霍钰吃完,便收拾碗筷拿出去洗。霍钰注意到她只吃了小半碗飯,一根菜都沒碰。
這會兒晚霞還未完全散盡,院中還有點光線。霍钰靠坐在床上,他這方向剛好能看蘭姑在水井邊洗碗筷。聽着那碗筷碰撞發出來的聲音,霍钰心中隐隐升起一股煩躁,但又說不清楚因何而煩躁。
蘭姑洗了碗筷,又擡水給崽崽洗澡……所有的事情都和平常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她很沉默,一直沉默。盡管崽崽總是說個不同,他還是莫名地覺得太過安靜了。
自蘭姑回來,直到入夜睡下那一刻,他們兩人還沒有說上一句話。霍钰早已習慣她主動和他說話,一旦她變得沉默,似乎不适應的只有他。
深夜,霍钰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眠,心莫名地在躁動。他耳力極好,隔着牆壁聽到女人隐隐的抽泣聲,這令他心情愈發複雜煩躁。這一夜,霍钰幾乎一宿未睡。
次日天才剛蒙蒙亮,蘭姑就起來煮好了早飯。把菜炒好放一半在鍋裏熱着。她自己并不吃,喂完崽崽就帶着他出了門,往娘家的方向而去。
霍钰屋子的窗戶開了半扇,晨曦照在水井上時,林衛悄然無息地出現在霍钰的屋中。
霍钰正靠坐在椅子上假寐,刀刻般的眉擰緊着,聽聞腳步聲,他緩緩睜開眼。
“爺。”林衛躬身行禮,一擡眸看到他神色疲憊,雙眼底下有一團青黑,大概昨夜沒睡好,林衛也不敢多問,向他複命道:“爺,你吩咐屬下辦的事,屬下已經辦妥了。”
霍钰微颔首,神色淡淡,對此事似乎已經不再關心。他的眉宇間始終籠着一層會散不去的陰霾。
林衛等了片刻,不見霍钰有任何吩咐,
想了想,開口道:“爺有其他吩咐?”他今日本來就要來想他複命的,但他來時看到窗子只開了一扇,所以霍钰應該是有事要找他。
霍钰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問:“你身上可還有銀子?”霍钰身上除了那塊玉,再沒有別的值錢東西,那塊玉不能給蘭姑知曉,也不能再當一次,免得他的行蹤被人發現。
林衛怔了怔,才問:“爺要多少?”
霍钰道:“一百兩。”
林衛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屬下幾乎全部的家當都用來贖爺的玉了,如今屬下身上還不到二十兩銀子。”林衛小心翼翼地問:“爺要麽?”事實上,要把這二十兩銀子都交給他,林衛飯都要吃不上了。
霍钰聞言沉默地思索良久,最終輕嘆一聲,“罷了,你自己留着吧。”
霍钰并不認為蘭姑還能要回那一百兩銀子,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樣子,霍钰有些自責,才想要補償她。只是縱使有一百兩,他又以什麽理由把銀子給她?到時只會引起她的懷疑。
蘭姑帶着崽崽回到娘家,只見正屋的門緊閉着,裏面靜悄悄的不聞一點人聲。
蘭姑知道老頭子在裏面,故意不給她開門,氣得用力拍門,一邊高聲大喊:“李天寶,你給我出來,做了賊怕丢人,不敢出來了麽?”
沒過一會兒,門驀然從裏面打開,老頭子穿着件破舊藍布衫,腳趿着蒲鞋,蓬頭垢面,一看到蘭姑,惡狠狠地罵道:“你叫那麽大聲做什麽?哪有管自己弟弟叫賊的?叫鄰裏聽見你還讓你弟怎麽做人?”
崽崽其實不怎麽記得老頭子,看到他兇神惡煞的樣子,不禁吓得躲到蘭姑背後,抱住她的腿。蘭姑本來不想帶着崽崽來的,但也不願意再麻煩霍钰。
“他還知道做人?”蘭姑冷笑一聲,村裏村外誰不知道他們父子兩人的德行,正因為如此,才沒人肯把女兒嫁到他家來,“李天寶人呢?快叫他出來見我。”
老頭子也正為這事煩心。昨夜李天寶一夜未回,他惦記那一百兩銀子惦記了一整夜,正要回話,忽然看到不遠處的李天寶,眼睛頓時睜大了些。
蘭姑看到老頭子的眼神,回頭一看,看到李天寶穿着一身光鮮亮麗的衣裳,正大搖大擺地往她們這邊走。蘭姑登時火冒三丈,撇下崽崽,沖過去一把拽住李天寶的衣領,紅着眼罵道:“好你個李天寶,偷了我的錢出去潇灑快活,你快把那一百兩銀子還給我!”
李天寶一開始還有些心虛,但很快就變得理直氣壯起來,他掙脫蘭姑的手,順了下被她弄皺的衣襟,道:“你一百兩不見了,關我什麽事?你別冤枉人,我沒拿你錢。”
蘭姑沒想到他竟然如此振振有詞的否認,腦子有片刻的空白,然後身子因為憤怒而顫抖起來。
老頭子聽到李天寶這話,不由暗道他聰明,轉頭與蘭姑笑道:“好了,這下解釋清楚了。天寶沒拿你銀子,我看你是不是沒關好院子的門,家裏遭賊了?”
李天寶也連忙說道:“是啊,姐,你那一百兩銀子一定是被賊偷走了。”
聽着這父子兩人一唱一和,蘭姑只覺得心寒得透徹。蘭姑目光恨恨地看着李天寶,“李天寶,你別當我是傻子,霍九一直待在我家,從我出去到回來,就你去過我家,這錢不是你偷的還能是誰偷的?你沒偷錢又怎麽買得起這一身衣服?”
反正她也沒看自己拿了銀子,所以李天寶打定主意死不承認,那樣她也拿他沒辦法,“我只是去過你家,又沒拿銀子,我怎麽知道是誰偷的?這身衣服是我贏了銀子買來的。”
蘭姑死死地瞪着李天寶,手緊緊握着仍舊沒能控制那顫抖的身體,她牙齒咬破了下唇,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突然想拿起一塊石頭砸死他。
李天寶見她雙目赤紅,好像要生吞了他一般,到底心虛起來,又有些畏懼,“懶得和你争辯。”李天寶說完轉身就要走。
蘭姑沖過去攔住他,怒目瞪他:“不許走,你把錢還給我!”那些錢裏有她辛辛苦苦存了幾年的銀子,蘭姑哪裏肯放他離去。蘭姑情緒激動地去搜他的身,想要把她的錢找出來。
李天寶銀子還藏在身上,怕被蘭姑找到,他吓了一跳,連忙用力将蘭姑推開。
蘭姑跌倒在地上,一旁的崽崽吓得哇哇大哭起來。
李天寶有了銀子哪裏還顧念親情,看着蘭姑,惡狠狠地說道:“你這人怎麽聽不懂人話?我都說沒偷你錢!你親眼看到我偷了麽?自己私藏那麽多銀子,都舍不得拿出來一點給我和爹,等錢被人偷了,倒巴巴跑來找我要!”
老頭子見周圍已經站了一些看熱鬧的村民,也沖上前指着蘭姑的鼻子罵道:“你不要再鬧了,你女人家不要臉面,我們男人還要臉面的。”
蘭姑站起身,也顧不得拍衣服上的塵土,将害怕的崽崽抱在懷裏,看着他們父子兩人無恥的嘴臉,“你們要臉面,就不做賊了!你們兩個大男人有手有腳,卻跑到我們孤兒寡母那去要錢,你們要臉?你裝病騙我錢,你要臉?我辛辛苦苦掙的錢全部都被李天寶偷走,他要臉?天底下就沒有你們這樣的爹和弟弟,把自己的女兒和姐姐往死路上逼的!”
老頭子和李天寶臉皮都是厚的,只不過在一幫鄰裏鄰居面前被蘭姑這樣下面子,再厚的臉皮此刻也臊得慌。尤其是面對着衆人鄙視的目光,兩人更是滿臉通紅。老頭子又怕她再這麽鬧下去,李天寶的名聲被她敗壞,以後真娶不到媳婦,斷了李家的香火,于是一發狠,一巴掌打在蘭姑臉上,怒氣沖天道:
“你這喪門星,怎麽說話的?你就是個瘋婆娘,就愛胡言亂語,你娘就是被你氣死了,你丈夫也是被你氣死了,你現在還想把你弟和我氣死嗎?”
蘭姑捂着火辣辣的面頰,渾身卻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桶冰冷的水,從頭冷到腳。蘭姑不可思議地看着老頭子,他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仿佛她娘真是被她氣死的。
很奇怪,蘭姑心中沸騰的情緒突然變得無比平靜,她放下手,白皙的臉頰多了幾道紅痕。
“我娘自從嫁到你家,就當牛做馬地伺候你,有好吃的留給你,自己沒得吃,就這樣,還總是被你打。你一有不如意,就拿她當出氣的,醉酒了打她,賭錢賭輸了打她。我娘是被你活活打死的!”說到最後一句,蘭姑平靜的語氣才夾雜了一絲怒火。
老頭子聽蘭說說她娘是被他活活打死的,登時暴跳如雷,又是一巴掌打過去,蘭姑的臉變得紅腫起來,饒是如此,老頭子還想繼續打,卻被村裏人看不過眼,阻攔了。這些村裏人知道他們父子的德行,有些可憐蘭姑,有人勸道:“行了,別打了,哪有把自己女兒打得這麽狠的。”
老頭子見衆人為蘭姑說話,越發來氣:“她是我女兒,我打她怎麽了?老子打女兒,天經地義,幹你們外人屁事?”
蘭姑此刻已經心灰意冷,對這父子兩人不再抱有任何期待,索性趁着圍觀的村越來越多,紅着眼睛與衆人說道:“既然他這麽說,我懇請各位鄉村父老替我做個見證,我李蘭姑今日便與他斷絕父女關系。從今往後,他們過他們的,我們過我們的。我們母子兩人與他們父子兩人再無半點關系。”蘭姑料那一百兩銀子也要不回來了,索性與他們斷個一幹二淨。再任由他們如螞蟥一般趴在她身上吸血,她有多少血汗錢夠他們搶去?而說出斷絕關系那一刻,蘭姑內心并無不舍,反而感到解脫一般。
老頭子臉變得鐵青,“你別逞能,你孤兒寡婦将來要是有什麽難處,可別來找我。”
蘭姑唇角浮起抹冷笑,語含嘲諷:“先前孩子他爹死的時候,我陷入困境,求着你們父子幫忙料理一下喪事,你們幫了嗎?不僅沒幫,還落井下石,說我活該。我如今我辛辛苦苦掙得血汗錢全被你兒子偷走了,你還反過來打了我兩巴掌,說我胡言亂語,說我克死了娘,克死我丈夫,這些是當人爹做的事說的話?沒有你們父子兩人,我們母子還能活得長一些。”蘭姑說到這裏時到底還是禁不住有些怨憤,咬牙切齒地說道:“将來我就是餓死,病死也不會求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