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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大将軍夫人

不過,意外的是,她到那邊的時候,孫氏屋裏已經坐着兩個人了。

一個盛裝打扮,正是今日要跟她一同去壽宴的衛仙;另一個卻是弱如蒲柳,帶着一點寂寂的意味兒,像盤冷月。

陸錦惜一打量,便認了出來:後者正是她昨日在抄手游廊那邊瞧見的大嫂賀氏。

對方雖換了一身更素淨的蒼青挑線棉裙,可當時的模樣和身段,陸錦惜都還記得。這一次看見正臉了,是個內斂的美人,修的是兩撇柳葉眉,眉梢微微下墜,便把整個人的氣韻給壓了下來。

這沒什麽生氣的寡淡模樣,一時讓她想起個把月前,自己剛穿來,攬鏡自照時的模樣。

可不就跟這樣子差不多嗎?

她心裏暗暗皺眉,卻如常給孫氏道了個安,才坐到了右邊第一把椅子上,在衛仙上頭,也在賀氏的對面。

“倒是沒想到這樣趕巧,也碰見大嫂和三弟妹了。”

孫氏沒說話。

衛仙卻瞧了陸錦惜一眼,嗓音似黃鹂一般好聽:“二嫂在太太這裏遇到我,算不得巧,在這裏遇到了大嫂才是巧呢。”

賀氏似乎是個沉默的人,她那一雙沉寂寂的眼眸,擡起來,看了衛仙一眼,又垂了下去,聲音細細地:“也沒什麽巧的。”

衛仙頓時甩了她一對白眼。

陸錦惜側頭正好瞧見,只覺得衛仙似乎不大待見賀氏。

只是她也沒說話。

上頭坐着的孫氏剛好把茶盞放下,擡起頭來,也不知是看沒看到剛才的情況,只道:“你們大嫂是常日來瞧我的,只是時辰跟你們不大對得上罷了。今兒你們倆,都要去太師府了吧?”

“正是。想着出門之前,來您這裏請個安,也聽聽您的交代。”陸錦惜恭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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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氏卻還是那句話:“沒什麽要交代的。今日長公主也會去,有她在,若能提點你們一二,必定出不了差錯。時辰不早,老二老三媳婦你們要出發,老大媳婦也陪我說了多時的話了,我也不多留你們,都各自去吧。”

陸錦惜與衛仙,到這裏來,不過都是走個過場。

衛仙來得早些還有盞茶,陸錦惜卻是露個面兒就走,連茶也來不及上的。

她們都起身來,與賀氏一道給孫氏告了別,才出門來。

衛仙瞅了瞅陸錦惜,又看了看賀氏,似乎不想搭理她們,一扭身便先往外頭去了,倒留了陸錦惜與賀氏一起。

陸錦惜估摸,她跟賀氏沒兩步同路,走在一起,總歸要說幾句話,不然也太尴尬。

于是主動開了口:“昨日在花園那邊偶見了大嫂,本想上前打招呼,不過大嫂該沒看見我。可巧今日在太太這裏遇到,只可惜馬上又要去太師府那邊了……”

在她看來,說話套近乎,總不會出錯的。

可沒想到賀氏半點沒有買賬的意思,眼見着院門就在前面了,只略微生硬地笑了一笑:“也沒事。我是個沒了丈夫的,在家裏待着才是正經。弟妹與三弟妹一道去太師府是正事。”

那一瞬間,陸錦惜微微蹙了眉,竟覺出幾分莫名的不舒服來。

她說什麽“大嫂該沒瞧見我”,事實上不管是她還是賀氏,都很清楚:賀氏就是看見了她,但沒搭理她打招呼。

陸錦惜不提這茬兒是客氣。

賀氏輕描淡寫一句“也沒事”,就不是什麽客氣了。

尤其這一句“沒了個丈夫的,在家裏待着才是正經”,聽上去頗為刺耳。

陸錦惜只不動聲色點了點頭,三兩步到了院門口,便與賀氏告別了。

賀氏的院子在另一頭,也不去太師府,所以不跟她們一道,走沒幾步就沒了影子。

陸錦惜原地看着,眸色深深。

衛仙竟也沒走遠,見她這般,不由湊了過來,幸災樂禍道:“看來,也不是我一個人聽不慣她說話。二嫂你也不喜歡她啊!”

這幾日府裏已經多了幾分綠意,衛仙又年輕,逢着要給太師府賀壽,所以抱了雪貂毛手籠,穿了一身的海棠紅。

裙面上那銀色的刺繡針針精致,在天光下面閃閃的。

乍一眼看去,人比花還要嬌俏。

陸錦惜回頭,就看見了她臉上那諷刺的表情,一下想起她剛才在孫氏那邊甩了賀氏的一對白眼。

衛仙的脾氣,在她感覺起來,總有那麽一點點奇怪。

對着原身陸氏,也不知哪裏來的那麽大的恨,跋扈又嚣張;如今卻勉強算得上和顏悅色,估摸着是覺得她變成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要換個法子整她?

陸錦惜慢慢笑起來,當然矢口否認:“我只是看大嫂這樣一個人,心裏有些戚戚然罷了。”

“嗤!”

虛僞!

衛仙又不是沒長眼睛的瞎子,聽見陸錦惜這話,便嗤笑了一聲:“二嫂自個兒心裏面怎麽想,我們這些外人說沒說中,那都只有二嫂清楚。”

這話說得也算是有趣兒。

陸錦惜知道,今日府裏三爺薛凜還在當值,抽不出什麽空來,要等忙完了才能跟人一起去太師府。

所以她安排了衛仙與自己一起。

此刻她邁開腳步,衛仙自然也跟在了她身邊。

見她不說話,衛仙又轉頭打量她。

還是因為太師府壽宴,今日的陸錦惜也穿得鮮亮,一換風格,漂亮死個人。

一身雲錦緞百褶裙,外面罩着湖青纏枝連紋褙子。

烏黑的長發挽成了複雜一些的彎月髻,發心裏點了一支雙銜雞心墜綠玉孔雀釵,又以白玉珠串作抹額。

真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只這麽一看,便覺得她整個人都往外冒仙氣兒,像從天上飛下來的。

若非衛仙嫁進來四年,總瞧見這張臉,這會兒只怕連眼珠子都得扔到地上去。

她心裏頭一時嫉妒,一時又實在有些克制不住,暗暗叫起好來。

就要這樣漂亮!

難得出趟門,千萬別浪費了這大好機會!

不勾幾個登徒子好色鬼,或者準備娶妻的,怎麽對得起這一張美人面,一身風流态!

“一會兒我與三弟妹一道進去……”

陸錦惜正跟衛仙說着話,一開始還沒留神,等她想起來一扭頭,便瞧見衛仙唇邊挂着一抹笑,好似想起什麽事情一樣,藏着點隐隐的興奮,很是古怪。

心裏竟覺得有些發毛,陸錦惜遲疑地喊了一聲:“三弟妹?”

“嗯?”

衛仙一下反應了過來,擡頭一看。

陸錦惜正用一種探究裏和疏遠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立時意識到,自己方才表情必定誇張了一些。

不過也沒關系。

衛仙勾了唇眯着眼,把心裏頭冒出來的那些惡毒念頭給摁了下去,笑着道:“剛才正在想事情,還跟二嫂你有點關系,一下就出神了。”

這會兒她們已經到了東側門,馬車已經停在那邊。

陸錦惜聽見這話,尾音上揚,“哦”了一聲:“能讓二弟妹想着我的事,倒是很出奇了。”

“我這不是一下從大嫂的身上,想到了琅姐兒嗎?近聽說琅姐兒好像跟二嫂你鬧着別扭……”

衛仙皮笑肉不笑,已經走到了馬車前面,不過左看右看,居然只有一輛馬車,頓時皺眉。

陸錦惜聽見琅姐兒,擡眸去瞧她。

将軍府裏是人口多嘴也雜,有什麽小消息,長着翅膀沒一會兒就能飛遍全府。衛仙知道這件事,倒也不出奇。

只是……

怎麽就從賀氏身上想到了琅姐兒?

有關系?

陸錦惜緩緩道:“三弟妹這話,好像還沒說完。”

衛仙卻不回答,只站着看這一架馬車,冷笑了一聲:“二嫂你不會就安排了一輛馬車吧?”

“都是将軍府的媳婦,三爺也沒與你一道。你我關系再不好,也沒有妯娌兩個去一場壽宴,還要坐兩車的說法。”

更何況永寧長公主也勢必自己一輛車。

她們這些做小輩的,謙卑克制些,總沒有錯。

陸錦惜看她站着不動,便笑起來:“若三弟妹執意要自己一個人去,那只能立刻叫人給你牽一輛車來。不過你就得等上一會兒了,畢竟配鞍馬也沒那麽快。若是誤了時辰,只怕适得其反。我看三弟妹還是一道吧。”

“你!”

衛仙原本她今日漂亮了一些,心裏也跟着高興了一些。

可這還沒笑多一會兒呢,她竟然跟自己作對起來!

往日的陸錦惜,哪裏敢做出這種決定?

一則她以前不出門,這還是近段時間以來頭一次;二則即便有妯娌一起出門的時候,也都是她摁着,吩咐過陸錦惜給自己單獨備車。

遇到她那輛車出了點什麽問題的時候,往往還是陸錦惜主動把車讓給她。

可現在?

她話裏的意思,衛仙實在聽得太清楚了!

一句話,你要不跟我走,就自己個兒在這外頭等新的馬車!

至于等多久,那可就不知道了!

這還是陸錦惜嗎?

一想起前幾天在她那邊吃的悶虧,衛仙真是一時厭惡她到極點。

捏着手籠,她聲音忍不住就尖刻了起來:“一道?誰願意跟你一道!自打我記事開始,就沒跟誰一塊兒擠過一輛車!真當旁人都跟你一樣,小門小戶出身受得了這份罪嗎?這是故意寒碜誰呢!”

這話說得太難聽。

陸家也是書香世家,雖跟衛太傅府比起來還差一截,可也絕不是什麽“小門小戶”。

更何況,原身陸氏乃是陸家獨女,疼得眼珠子似的。

唇邊挂着的弧度,慢慢落了下去。

陸錦惜眼角眉梢的柔和,也散了個幹淨,那凜冽的霜寒,便泛了上來,整個人看上去如冰堆雪砌。

“看來,三弟妹果真要一個人去了?”

衛仙斜了她一眼,頗有幾分不屑。

她慣來看陸錦惜不起。

若不是她,這些年掌這些糊塗事,遇事沒個主意,好好的将軍府,又怎麽會變成這個模樣?!

眼底的厭惡又深一層,擡着精致的下颌,不屑道:“要我跟你同車,你還是做夢來得快一些!”

于是陸錦惜明白了。

她眉頭一松,臉上便一片冰消雪融,只一擺手,便叫了一聲:“來人,叫人去給三奶奶備單獨的馬車。白鷺,咱們先走就是。”

說着,便要一搭白鷺的手,往馬車去。

衛仙險些被她氣了個倒仰,立時就想要說話。

不過,門外一陣噠噠的馬蹄聲,一下打斷了她。

為預備她們出去,東側門是開着的。

一輛兩匹高頭大馬拉着的華貴馬車,這會兒已駛了過來,就停在了府門外。

車廂很大。

連簾子都是昂貴的蘇州錦緞,一眼看過去描金繡銀,更以赤金珍珠做成了墜子,挂在四角。

“一大早吵吵鬧鬧,這又是幹什麽?”

威嚴雍容的聲音,自馬車內傳出。

陸錦惜頓時一怔,衛仙更是在看見馬車的時候,便瞳孔一縮,硬生生把想要出口的話都吞進去了。

一只手小心地掀了簾子起來。

于是,坐在車內一身華服的永寧長公主,便出現在了衆人眼前。

她随意地掃了一眼,便瞧見了陸錦惜。

“給嬸母請安。”陸錦惜上前先見了禮,才回禀道,“也沒什麽大事,只是侄媳做事不周到,少備了馬車。如今正要叫人再給三弟妹備一輛馬車。倒一時不妨,驚擾了您。”

永寧長公主雖嫁給了薛家二房,是薛還的妻子,可她同時也是長公主之尊,在外面有自己的宅邸。

如今便是從長公主府來的。

聽了陸錦惜這話,她轉過了眸光,居高臨下的一掃,便瞧見了一旁的衛仙,于是想起了如今正得寵的賢妃衛儀,也想起了先順宣皇帝的元配皇後衛嫱。

衛仙自來跋扈。

永寧長公主曾受薛況之托,照顧他妻子,雖一直覺得陸錦惜被人欺負是活該,可也絕不待見這個欺負人的。

“些許個小事,叫下面人準備也就是了,倒鬧個雞犬不寧。

她遠山似的眉峰,動都沒動一下,只看向陸錦惜,竟叫她過去:“你也不必坐府裏的車了,上來吧。本宮正有話跟你交代。”

陸錦惜可沒想到。

永寧長公主乃是真正的天家貴胄,在朝中又有實權,單單看那華貴的馬車,還有那兩匹神駿的大馬,就知道她是何等的威風八面。

就連駕車的馬夫,都穿着一身黑衣,眉峰冷重,一身肅然。

不像是馬夫,倒像是見識過刀光劍影的侍衛。

她心裏覺得有些不合适,可永寧長公主已經微微蹙了眉,似乎不滿意她的遲疑。

陸錦惜哪裏還能多想什麽合适不合适,逾矩不逾矩的問題,躬身便應了:“侄媳多謝嬸母。”

說完,才挪步向府外去。

那趕車的黑衣男子已直接退到一旁,把頭埋下。

旁邊立刻有人上來給墊上腳凳,讓陸錦惜上去。

衛仙就站在門內,一言不發地看着。

永寧長公主這等的存在,自來只有她們仰望的。她不待見她,也不把她放在眼底,沒什麽大不了。

可她才說不願與陸錦惜一道,永寧長公主轉眼就叫陸錦惜上了馬車!

簡直是個響亮的耳光,“啪”一聲就摔到了她臉上!

衛仙身子有些顫抖,還在強作鎮定。

沒想到,那邊眼見着就要鑽進馬車的陸錦惜,忽然想到什麽,竟停了下來,回頭看她一眼,向她露出了個明豔的微笑。

那一瞬,衛仙只覺得心頭一冷,還未及反應過來,就聽陸錦惜向旁邊婆子們吩咐:“府裏的馬車,也跟在長公主的車駕後面好了,回來說不準還要用着。”

這!

這簡直太絕了啊!

所有聽見這話的人,全都有一種狂擦冷汗的沖動,一時竟同情起三奶奶來:原本還以為二奶奶進了長公主的車駕,那這裏正好有一輛,也就不用等府裏仆役牽新的過來。誰料想二奶奶竟然叫這車駕跟着走!

有毛病嗎?

沒毛病啊!

去的時候坐長公主的車,回來的時候人長公主難道還要送嗎?

所以陸錦惜讓車駕跟在後頭,完全是考慮周到,一點錯都沒有。

她說完了,便入了長公主的車駕,留下外頭一地人面面相觑。

衛仙更是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陸錦惜竟跟自己來這一手,連這一車駕都不留給自己!

她竟活生生從對方那輕飄飄的口氣裏,聽出了幾分毫不掩飾的睚眦必報!

一時氣得渾身顫抖。

勉強維持住的平靜,終于還是崩塌了。

待那寶馬香車一從府門口消失,她便氣得把昂貴的雪貂毛手籠摔在了地上!

“啪!”

灰塵四起!

“真是忍夠了!”

“明明都沒感情,還守什麽寡?”

“長這麽漂亮,怎麽還不改嫁?!”

“真要賴在将軍府禍害了全家,把人都逼死才甘心嗎?!”

所有下人都聽得腦袋一大。

見着衛仙盛怒如此,竟沒一個上去勸,只巴不得自己這一雙耳朵立刻聾了:府裏主子們的事情,哪裏是他們這些人敢去置喙的?

一時之間,全都噤若寒蟬,不敢亂動。

只有衛仙一個人胸口起伏,看着已經沒了車馬蹤跡的東側門,目光森然。

她這一番驚世駭俗的話,陸錦惜當然也沒聽見。

她早入了馬車,規規矩矩坐在了下首,腦子裏卻想起當初長公主跟自己說的那一句一句,尤其是驚雷一般的“出軌宋知言”事件。

馬車裏挺寬敞,置了小茶幾。

一個從宮裏跟出來伺候的宮女,添了一盞茶水,放到了陸錦惜的面前。

永寧長公主就靠坐在正中金錢蟒引枕上,一條手臂屈起,手撐着自己太陽穴,很是放松,也很是雍容。

眼角的細紋,不僅沒折損她容顏,反而越有一種沉浮後的韻味兒。

她瞧了陸錦惜一眼,便猜到她在想什麽,問她:“有人回我說,你後來又送了信出去,我想你這一回總該拎得清些了,便沒叫人攔。說說吧,信上寫的什麽?”

那一刻,陸錦惜險些被這話吓得跳起來!

“您——”

她是叫青雀出去送信的,信應該沒經過轉手,便給了那個印六兒。

永寧長公主那時候應該已經回了公主府,從何得知她又送了信出去?

陸錦惜擡了眼眸起來,撞上永寧長公主那一雙波瀾不驚似笑非笑的眼眸,心底暗驚一波接着一波。

十三年前的政變之中,有她出力,事後更與顧太師維持了十多年的好關系。到如今,雖沒個什麽官名在身上,可誰聽見“永寧長公主”這五個字,不心生忌憚?

這樣一個厲害的人,豈能沒有靈通的耳目?

陸錦惜不敢往深了去想,只老實回答:“回嬸母的話,其實您截到的那一封信,并非侄媳最終考慮的結果。侄媳大病前,已寫好了拒絕的回信,只是因病沒能送出。前些天送出去的信,便是這一封遲了的。”

“這還差不多。”

永寧長公主哼了一聲,端茶起來抿了一小口,眼簾靜靜搭着。

“好歹也是昔年京城出名的美人,才二十七呢,花容月貌的,要什麽男人沒有?不管是年剛弱冠的還是年已而立的,待續弦的或者沒娶過的,你想要,多少我都能給你找出來。沒得找個小五品,丢不起這人!”

“……”

穿來這麽久,陸錦惜頭一回知道“冷汗淋漓”是什麽滋味。

她坐在左側,只覺得渾身僵硬,兩片嘴唇也被粘住,開口都覺得艱難:“這個、侄媳覺得還、還不用急吧……”

“不用急那你找宋知言幹什麽?”

永寧長公主見不得她這模樣,斜了她一眼,但心情其實不錯:只要動了凡心,改嫁還不簡單嗎?

她笑起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今日太師府壽宴上,宋夫人可也要去的。若你一個倒黴,跟她坐到一起了……”

陸錦惜頭皮頓時炸了一下,差點被吓住。

不過她一觸到永寧長公主那帶笑的眸光,便反應了過來,重新鎮定下來:“長公主您可別吓唬侄媳了,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誰叫你自個兒瞞着本宮行事?”

永寧長公主說得理所當然。

宋知言那夫人陳氏的确是要去壽宴的,只是幾乎沒可能跟陸錦惜碰上。

太師府是何等規矩森嚴的地方?

陸錦惜乃是鐵打的一品诰命,進去了也是跟顧太師夫人唐氏、衛太傅夫人董氏這些高官之妻平起平坐。

即便年紀小些,可地位在那兒擺着。

唐氏掌管太師府後院多年,總不敢瞎了眼慢待陸錦惜,還敢把她跟個五品小官夫人排在一起。

永寧長公主想起那唐氏,又想起也不知下山沒下山的顧覺非,心裏便道一聲“好戲要開場”,嘴上卻跟陸錦惜如常說話。

“在本宮面前,你也不用不好意思。”

“當初賜婚你與薛況,乃是皇上一意孤行,哪裏想到反害了你?”

“皇上那時才剛繼位兩年,薛況又是家中頂梁柱,斷斷不敢跟皇上對着幹,到底還是只有答應。”

“你們這一樁孽緣,原怪不到他身上。”

“都是皇家作下的孽。如今皇上提起,也是常有唏噓。”

“回頭你若真有個中意的、合适的,還是早早禀了我,也好上下疏通疏通。”

永寧長公主一言一語,慢慢地說着。

昔年的恩恩怨怨,朝堂局勢,又在她腦海一一回閃,說完了,也長嘆了一聲,帶着幾許世事沉浮的滄桑。

陸錦惜靜靜聽着,看出永寧長公主此刻似有許多心緒,也不敢打擾,只端了那白玉雕成的茶盞,擱在了自己掌心裏。

車駕一路前行。

馬蹄噠噠,轱辘滾滾。

外面有商販叫賣呼喝,也有人們笑言細語,夾着其他車馬經行的喧鬧,偶爾還能聽見幾聲駝鈴的響動。

陸錦惜透過飄起來的簾子看出去,是幾個作異域打扮的商人,牽着兩匹高大的駱駝,那駝鈴就挂在駱駝脖子上。

走一步,響動一下。

黃沙古道,異域風情,頓時撲面而來。

京城,倒是別有一番包容萬象的意趣。

顧氏一門前朝便已很顯赫,所以并不與本朝的勳貴一般都在城東,而是獨在城南,與其他門第不大高的官員府邸在一塊,獨樹一幟。

一年一年下來,城南這一片的地皮便搶手起來。

此刻馬車從城東一路去城南,因都在內城走動,路程其實并不很長,正常來算三四刻也就到了。

只不過,那只是正常情況。

事實上,因為這一場壽宴,來往的人實在是太多,臨近太師府的幾條街上,入眼所見全是車馬,堵得不行。

老的有,少的也有;

男的有,女的也有;

文官有,武官也有;

……

倒好像大半個朝野都來了似的。

越挨近太師府的位置,也就越是喧鬧。

馬車走着走着,外頭竟然還有人高聲大氣地呼喊:“內城九個城門就要在這個時候換防,天王老子來了也動不得!你們算個什麽東西?都在這條街外頭等着!”

這聲音實在是太洪亮了,一把粗嗓門,一聽就知道該是個武夫。

陸錦惜頓時詫異。

馬車也一下跟着停了下來。

出神之中的永寧長公主眉梢一挑,微有不悅:“外頭怎麽回事?”

“啓禀長公主,咱們在長順街邊。”回話的是車轅上駕車的黑衣車夫,“內城城門換防,步軍虎字營和龍字營占了整條街,劉提督放話不讓人過,這會兒鬧将起來了。”

“又是這個莽夫!”

永寧長公主氣得直接拍了一下小方茶幾,震得茶盞歪斜,險些就倒了下去。

她目露銳光,咬牙道:“早不換防,晚不換防,偏偏挑在顧太師壽宴的時候。這一幫子武将,做得也太過分!”

陸錦惜見她動怒,已是吓了一跳,如今聽她罵的這一句,只隐隐覺得好像還有什麽內情。

倒好像挑在這時候換防是故意的一般。

而且……

劉提督?

這名字,她耳熟啊。

只是陸錦惜也不敢說話。

車就獨在進長順街的口子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永寧長公主等了半天,也沒等來車駕動上一動,只有外頭越來越大的吵鬧聲。

“讓不讓人走了?”

“這群莽夫!不就是記恨着前陣子彈劾方少行那小王八羔子的事兒嗎?”

“還一個鼻孔出氣了!”

“胡鬧,簡直胡鬧!”

……

“誰在罵?!”

那粗魯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再罵一個給老子聽聽!這他娘才換了半個時辰!壽宴不是晌午嗎?”

“你們慌個屁!”

“再有一個時辰老子就換完了!”

“龍字營的那個,媽的,說你呢!趕緊走啊,沒看見這麽多達官貴人等着嗎?”

陸錦惜聽着只覺得心驚肉跳。

外頭的便是她曾交代潘全兒去請鬼手張時候提到的“九門提督劉大人”,薛況的舊部,如今官到從一品,掌管着內城九座城門內外的守衛和門禁。

只是這架勢……

怕不能好了。

果然,馬車內的永寧長公主,聽着外頭越說越荒唐,臉色也就越來越難看,終于豁然起身,直接掀了車簾走出去。

長順街貫穿着內外兩城,乃是去太師府的必經之路。

眼瞧着沒幾步路就能到了,可此時此刻,整整兩個營的精銳步兵身披铠甲,持槍握刀,竟把整條街都給占了!

九門提督劉進,是個三十好幾的壯漢。

身材魁梧,膀大腰圓,一把絡腮胡子濃密得像是劫道的土匪,穿了一身重铠,騎在一匹高大的棗紅馬上,正跟周圍馬車上幾個文官對罵。

不遠處另一匹馬上,則坐了個年輕英俊的男子。

頭戴銀冠,穿一身簡單的白袍,慣用的青鋼劍扛在肩膀上,挂了一臉浪蕩的笑容,就在旁邊看熱鬧。

看得出,他是不嫌事兒大。

眼見着劉進怼那些文官,竟半點沒勸阻的意思!

這不是前幾日被朝中文官集體參劾的四品雲麾使方少行,又是何人?

永寧長公主一見,頓時面沉如水,一股火氣直朝腦門兒上竄。

不過是薛況昔年身邊一個小小的參将,耳濡目染之下學了些本事,這幾年倒在京城搞風搞雨。

前些日他被參劾,今天就出這一檔子換防占街不讓路的事。

說不是這一幫子武将聯合起來給他抱不平,專程來鬧事,永寧長公主都不信!

可皇城外頭,天子腳下,也是能随意折騰的嗎?

站在馬車車駕上,她終是沒忍住,一聲厲喝:“劉大人還沒鬧夠嗎?!”

劉進剛把一翰林院的老頭兒罵了個爽快,聽得這一聲喝,回頭一看,居然是永寧長公主,就站在那高高的華車上,一臉怒意。

他人在馬上,倒也不懼,只豪氣地笑了一聲。

也不下馬,就隔空跟她拱拱手:“下官見過長公主。不是胡鬧,實在是九門換防,沒法子啊,請您見諒!”

“見諒?”

永寧長公主險些沒被這冠冕堂皇的一句話給氣出病來!

“內城換防的時候旁人不知道,本宮能不知道?劉大人擅自換防,就不擔心回頭皇上降罪?!”

“老子才是九門提督!皇上都說了,這九門怎麽布防老子說了算!”

劉進是個臭脾氣,一見永寧長公主把慶安帝給擡出來,當即連面子都懶得給了,一口一個“老子”說得可順溜。

反正就一句話——

“老子管你們誰誰誰!就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等老子換完防再過!”

“好,好,好!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讓……”

永寧長公主也不知是不是被氣暈了,竟連道了三聲“好”字。

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眼皮跟着直跳,連太陽穴都突突的一片。

周圍一雙又一雙眼睛都看着,全都捏了一把汗,以為永寧長公主就要發飙。誰成想,她竟然一個轉身,一把把車簾子掀了,伸手向裏面一拉。

陸錦惜坐的位置本就靠外,更因為關注事情進展,又往外挪了一些。

此刻永寧長公主一伸手,恰恰好把她抓住!

陸錦惜大吃了一驚,險些驚聲叫起來。

只一眨眼,外頭晃眼的天光立刻照在了她的身上,她一下就站在了無數人眼前,也與永寧長公主一起,高高站在了車駕前。

永寧長公主一聲冷笑,威嚴地立着,只向着街邊,寒聲問道:“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讓。她來了,你讓,還是不讓?!”

一字一頓,簡直像是射出去的一箭一箭,有力而且森然!

還在馬上的劉進,只定睛一看——

站在永寧長公主身邊的那一道身影,渾似一朵青蓮出水,膚如凝脂,唇似點檀,氣度高華,好似天上明月。

盡管有些陌生,可那五官,他可還記得!

一時之間,便是一口涼氣倒吸了進去,不由驚聲:“大、大将軍夫人!”

整個人臉上那兇橫的表情立刻收了進去,就是眉眼裏那一股大老粗的混不吝匪氣,也徹底消失不見。

牽着的缰繩“啪”地一甩,劉進竟直接翻身下馬!

一身重铠,把手中的長刀向地面長磚上一砸——

毫不猶豫,單膝跪地,向着陸錦惜拜下:“末将劉進,拜見大将軍夫人!”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仿若燃着忠魂熱血!

周圍成百上千的步兵營将士,也全聽見了這一句話。

那三個字,就好似刻在他們骨血之中一樣,擁有一種讓他們赴湯蹈火的力量!

那一瞬間,整條長順街上,無數身披铠甲的将士,不管是地位高低,不管龍字營還是虎字營,竟然齊齊将手中刀槍劍戟一杵!

轟然拜下!

铠甲的鱗片在動作間相互碰撞,是比刀劍更冷冽的響動。

煙塵四起!

從長街這頭,跪到長街那頭!

所有人齊齊低垂了頭顱,單膝跪倒——

“拜見大将軍夫人!”

“拜見大将軍夫人!”

“拜見大将軍夫人!”

洪亮的聲音,帶着不滅的鐵血,直沖雲霄!

陸錦惜站在車駕上,入目所見,盡是鐵甲光寒,只有他們長長短短的刀兵,千鋒排戟一般,伫立在身側,在京城的冷風中、天色裏,寒光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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