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不明何由
第二日清晨,瓊華殿後院。
“病了就好好休息,方法本王都懂得。”淡漠的聲音響起。原本太過安靜而顯得尴尬的氣氛稍稍打破。屋外天色青藍,光微露重。帶着食物香味的縷縷白煙融入清晨的霧氣中,樹上兩只冥鳥歪着頭,好奇地打量着那扇敞開的軒窗裏頭不同往日的場景。
爐子裏燃着藍紫色的冥火,砂鍋中湯水沸騰,站在竈臺前執着長勺的人卻不是往日裏那個白衣翩翩的女子——本應站在那裏的白衣女子此時正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秀眉輕攢,表情有些糾結地看着冥王殿下動作優美娴熟地煮着藥湯。
是啊,如何能不糾結呢。一大早起來發現自己頭重腳輕,臉色蒼白,然後來到廚房裏還看見了鏡子那端坐着的,她這時候最不想看見的人。本以為那人不會出現才對的,可是,當對方冷着臉從鏡子裏走出來,取過自己手裏的湯勺時,孟晚煙才知道自己錯了。
把紫丹參放入鍋中,閻幽按着孟晚煙平時那樣來回攪動十餘下,再将凄綠投入淡黃色的湯水裏,氣定神閑有條不紊,火候把握得恰到好處,絲毫不像是第一次下廚的樣子。做完這些,感覺到身後仍有一道目光死死釘在自己身上,她挑了挑眉,帶幾分揶揄出聲:“盡管屋裏沒有油煙,可這樣坐在這裏也不太好吧?盯得本王後背發涼。”
“你倒是令我感到意外。”白衣美人別扭地瞥開視線,因為風寒而略微沙啞的嗓音裏透出幾分不自然來。她不明白這一向孤傲霸道又愛面子的人怎能做到這般的坦然自若,就好似昨晚的不愉快全然沒有發生過一樣。而且……總覺得眼前的這個冥王,如同變了一個人……怎麽看都透着股賢良淑德的味道……難道她被惹怒後氣極了就會變成這副模樣?
孟晚煙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你,你是閻幽麽?”
聞言,身着一件墨色長衫的冥王殿下莞爾勾唇,素手輕撩起耳邊散落的發絲,輕笑:“這冥界之中,還有人敢冒充本王?”她此時沒有穿上那件華麗威嚴的鳳袍,長發随意地束在腦後,眉宇間也不見了平素的冷傲,多了幾分柔和,慵懶惬意。而墨色常服上繡的那幾朵皎潔的玉蘭花,又為美顏添色,整個人裏裏外外都透着股出塵的氣質,顯得清雅絕俗。
此時此刻,連孟晚煙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認,這人真是……挺,挺好看的。
“若是無事,你先回去休息吧。”閻幽這會兒正低頭清洗盆裏的寒灰葉,忽而漫不經心地對身後人說了一句。語氣帶着些輕慢,聽着就好似主子在打發一個下人。
躺在藤椅裏的人聽見這句話,驀地有些訝異,訝異之後,卻又生出些連自己也沒覺察到的不舒服。難得地這位冥王殿下今日沒有纏着她,而且還發了話要趕她走,可不知為何,孟美人此時心裏頭有些不爽。
于是,美人故意用了種輕蔑的語氣道:“你才第一次下廚,我……”
“本王平日,可都是很用心,很仔細地在看喔。”冥王殿下打斷她的話,嘴角輕揚,帶着狡黠之意。這句話聽着暧昧不明,卻又萬分正經,言下之意無非就是說她平時在鏡子那端觀看美人煮湯時,根本就是心無雜念,而是認真負責地視察,然後又用心良苦地記下了那些步驟而已。
呵,真是正人君子深明大義啊!那樣的話,孟晚煙平日裏罵她無禮不知廉恥什麽的,就好似自己在自作多情無理取鬧一般。藤椅上的美人深吸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在這人面前根本就無法維持什麽冷靜淡然。虧自己還以為這人變了些,結果還是這般的厚顏無恥!
“我只是不放心而已。”她語氣不善地回道。
冥王殿下聽見這語調,腦海裏不禁浮現出一只快要炸毛的貓,于是嘴角的弧度加深:“你是不放心本王麽,還是想多些與本王獨處?”這句話,叫貓咪徹底炸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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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言亂語!”孟晚煙睜大眸子斥道,美目微愠,面帶薄怒,卻很詭異的,耳根處也染上了些緋紅色。
竈臺前的人搖搖頭,輕嗤:“呵,這就生氣了?昨夜裏那個伶牙俐齒很會罵人的孟晚煙哪兒去了。”
“你!你分明是在報複。”
“是又如何,冥王就不可以小心眼麽。”閻幽繼續低頭搗弄手裏的活,“你若是不想這樣,就快些好起來。”
孟晚煙本想反駁什麽的,卻發現自己一時間竟找不出什麽說辭來。第一次在與這人的較量裏落了下風,她咬着下唇,裹了裹身上的披風,半晌,才自言自語般低聲說:“想不到,陰間的人也會生病。”
“那是因為,你一直以來都把我們當死物來看待。”那頭的人停頓了下,微微側首。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卻能感覺到那投過來的視線分外銳利,帶着無法抗拒的威懾。孟晚煙心頭一顫,看着那輪廓清冷的側臉有些失神。
“我……”
“難道不是麽。”
閻幽深深看了她一眼,轉回臉去拿起那支長勺,緩緩攪動着湯水,模樣專注而認真。低低的聲線就随着越發濃郁的湯香飄了過來。
“三界之內,凡人,神鬼,都存活于各自的世界裏。雖然神鬼比凡人強大,卻也會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只不過他們的日子太過漫長,相比之下凡人的時間就如同白駒過隙,生命好似浮游般,眨眼便沒了。”
“而你我即便是不死之身,也會有勞病傷痛,或許哪一天還會離逝。所以要懂得愛護自己,而不是執着于自己是陽間凡人還是冥間陰司。鬼魂本身的存在,也是一種生命。”閻幽說着,目光投到窗外,紫水晶般的眸子裏變得深邃悠遠:“其實,除去這漫長的時日,冥界中人與凡人無異。”
“與凡人無異麽。”白衣女子在心裏重複了一遍,慢慢地蹙起秀眉。只是這句話,直到很久之後她才明白。
不見身後有什麽動靜,閻幽頗為意外,忍不住輕笑:“怎麽不說話?平時你可不會安靜聽我說話,必定會句句駁回或者冷嘲熱諷的不是麽?”
“我有麽?”孟晚煙下意識地反駁,此刻臉上也不知該作何表情了。
“怎麽沒有,平時你的架子可比我這個冥王還大,與別人和善,卻總是板着臉對我明嘲暗諷出言不遜,處處與我作對,好意不心領也就罷了,還不留情面。”冥王殿下控訴起孟美人的“惡行”時倒是信手拈來,好似自己真的被其壓迫虐待了好慘。
孟晚煙沒好氣地剜了她一眼,“哼,那是你罪有應得,咎由自取。”
“嗤,本王還真是自作孽呢。”冥王殿下若有其事地嘆聲,眼角餘光看見身後白衣女子那不複淡然的神色,覺得心情大好,語調越發玩味:“只是孟大人今日态度這麽好……難不成是因為昨晚的事情對本王心存愧疚?”
這句話立即惹來了美人眼刀:“我對你毫無愧疚可言。”說着,又憤憤然撇開臉,低聲道:“……平時也沒見你那麽羅嗦。”
“呵。”這回閻幽真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了,可随後,眸子又黯淡了下來。最後投了一盤途迷進湯裏,揮袖滅去爐中冥火,轉過身。
“做什麽。”孟晚煙忽然見對方轉過來定定看着她,不自然地直起身子,冷聲道。
“沒什麽,方才被你看了這麽久,本王不過是拿回些利息而已。”
“你。”美人臉上一熱,正欲發作,那頭的冥王殿下已經移開視線,款款踱步到了門口。門外不遠處,正雙手交疊于胸前斜倚在石柱旁青衣男子擡頭,看見門邊女子的示意,快步走過來。
“無涯,這些交由你安排。”閻幽指了指爐竈上的湯鍋,對風無涯說道。
“嗯。”風無涯點點頭,不多說什麽,動作利索地把湯鍋盛具收入儲囊裏,然後走出門外。
看着那清俊高挑的背影,冥王殿下秀眉微蹙,輕聲喃喃:怎麽感覺……好似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奈何橋旁,早早的便有鬼魂在排隊等待着了。頭上頂着一對牛角的中年大漢蹲在橋邊,杵着下巴,百無聊賴地數着那些半透明的鬼魂。一旁看守的幾個冥兵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只是看到不遠處走過來的青衣判官後,幾人立即站直了身子,一掃方才懶散的模樣,挺胸擡頭,目不斜視。
“牛頭,今日便辛苦你了。”風無涯沒有看那幾個冥兵,邁着沉穩的步子走到中年大漢面前,揮手擺出湯鍋碗勺。牛頭見狀站起來,抓了抓後腦勺,向來粗犷豪邁的人一時間竟顯出幾分局促來:“判官請放心,有我老牛在,不會出什麽問題的。”
說完,他走到桌前取了只碗,然後拿起湯勺舀滿,穩穩端着,轉身遞給排在隊伍第一位的那個鬼魂,做完這一系列動作,他朝風無涯這頭咧咧嘴,示意她放心。
風無涯見他沒問題,便點點頭準備離去,路過那幾個冥兵時,卻見他們都盯着自己,一個個都是一副頹然哀怨的模樣。
“怎麽了?”判官挑眉。
幾人相互對了對眼神,然後隊長老丘猶豫着開口問道:“判官大人,那個……今日孟大人她真的不過來了,整天都由牛頭代職了?”他們方才可都聽見風無涯和牛頭的對話了,心裏頭不免一陣失落。哎呀呀,美人換成大漢,這一天将何等漫長……
“是又如何?”風無涯知曉他們心思,側首看過去,聲色沉冷。
老丘被她嚴肅的語調吓得愣了愣,“沒什麽,屬下,屬下只是覺得……”
“莫忘了自己的職責。”風無涯打斷他的話,“也不要把眼睛放到不該放的地方。”說完衣袖一甩,負手而去。
等她走遠了,呆立當場的那幾個冥兵才反應過來,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你有沒有發現判官大人最近有些奇怪?”
“嗯……我也發現了。”
“是不大對勁啊……”
“好像是,哪裏變了……”
最後,幾個冥兵一齊倒吸了口涼氣:變得好有男人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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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這一章冥王殿下變得那麽有女人味,判官大人變得那麽有男人味?!
為什麽這一章冥王殿下變得那麽多言,判官大人變得那麽少語?!
為什麽這一章冥王殿下變得腹黑輕佻,判官大人變得正經嚴肅……
孟晚煙:(撇開臉)這,這我怎麽知道。
池寒:我也不清楚。
衆人:這都是因為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