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最古路燈王

第14章

正如在烏魯克的角落裏如老鼠散播的瘟疫一般、屢禁不止靜悄悄蔓延的，有關于吉爾伽美什的負面流言一般，恩奇都在降臨到地面上以來，也絕不是在一開始就受到了人類的歡迎。

這是由于，人偶最開始的時候，實際上是作為與人對立的獸類從自然當中汲取養分的。

具體來說，就是和所有的與人類比鄰而居的野獸一樣，平日裏躲藏在山洞裏、森林中、地面下，等到夜晚降臨則去襲擊村落，靠着被人圈養的牲畜為生。

直到他被一個獵人發現并且彙報給太陽神的神殿為止，恩奇都永遠不會受到城市的歡迎。

在他人生的前半程，出現的全部都是人類憤怒的唾罵、恐慌的躲閃和手中舉起的閃爍着鋒利的冷光的兵器，在他被馴化成人之前，矛盾永恒存在。

他自己想必也明白，野蠻和無知永遠會與文明相沖突。

所以作為一個智慧超越了大部分生命的人偶，他在沙哈特到來之時的第一反應并不是将其視為敵人，而是忍耐着不适将自己作為人的一面從獸皮下揭露出來。

但是他同樣發現自己無法抹去過往，哪怕是以嶄新的姿态雙腳立于大地之上。

所以等吉爾伽美什再次出現，直言邀請他去烏魯克做客的時候，恩奇都下意識的露出了毫無掩飾的驚喜表情。

“真的可以嗎？”

這幾乎是一個意外之喜，他雖然之前自己念叨着對于王口中的烏魯克的憧憬，但實際上是對此不抱任何希望的。

“我去城市裏面不會吓到他們嗎？”他一躍而起，眸子裏面出現了希冀的光亮，讓那種深沉的綠色一下子變得生機勃勃，“我保證不會襲擊人類！也不會去咬烏魯克居民圈養的家畜！當然啦水可能還是需要的——”

他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看着吉爾伽美什問道：“吉爾，我不會随便去人家裏喝水的，你可以在我渴的時候給我一點水喝嗎？”

吉爾伽美什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問的幾乎手忙腳亂。

明明只是發出一個簡單的邀請函，如果不想去的話直言拒絕她也不會……好吧，可能還是會有一點不開心的，但是也不至于為了這點事把人關在小黑屋裏虐待不給飯吃吧？！

她一陣恍惚，感覺自己可能被代入到了黑煤窯的包工頭、或者深山老林的土匪頭子之類的角色。

為了表示自己的确財大氣粗而不是窮的揭不開鍋，吉爾伽美什勉強忽略了那一點奇怪的邏輯問題，保證道：“如果你來做客的話，烏魯克王宮裏的食物任你挑選。”

恩奇都傻乎乎的看着她，半天沒說話。

吉爾伽美什還以為他沒聽懂，按捺住複雜的心情又解釋了一遍，認真強調：“本王管飯！能不能吃飽取決于你的食量但是烏魯克真的有飯吃！”

她還稍微保守了一下，因為突然想到神代的物種不能以常理論，萬一眼前這個看上去輕輕瘦瘦的年輕人是一頓飯能吃下一頭野豬的大胃王怎麽辦？

到時候雖然很丢臉，但是還是要給烏魯克的居民留一條活路，讓客人自己去打獵過活的。

下一秒，王猝不及防被恩奇都撲了上來展開一個熱情滿滿的恩式熊抱：“吉爾你真是個好人！！！”

因為恩奇都比她高上些許，吉爾伽美什一不小心就跟身上挂了一個大號的樹袋熊一樣，被白色的袍子裹得嚴嚴實實，就從人偶的肩膀的位置露出一個金燦燦的腦袋。

旁觀的沙哈特臉都吓白了，她也聽說過有關于烏魯克王的謠言，不論正面還是負面、無論是哪一條都說明了這位少女的不好相與，她甚至做好了下一秒就見到血濺當場大打出手的限制級場面——

然鵝王只是艱難的抽出了自己的一支胳膊，把額頭上的青筋按了回去，而後木着臉把身上的泥人撕下來放在旁邊整整齊齊擺好。

恩奇都一臉無辜，因為一番動作露出來的鎖骨上還留下來了被吉爾伽美什身上的首飾硌出來的紅印。

吉爾伽美什和他對視半晌，一口氣進去沒出來就癟了下去。

她把目光從人偶身上挪開，掩飾性的捋了捋被蹭亂的頭發，蹙起眉兇巴巴的問道：“你還有什麽別的問題嗎？”

恩奇都信誓旦旦道：“我不會吃很很多飯的！”

吉爾伽美什：“……”

恩奇都：“就算沒有很多吃的，我肯定也會留下吉爾的那一份的！”

不，你這麽一說更加讓人不放心了啊！

吉爾伽美什一點也不感動，甚至覺得自己的嘴角在抽搐。

最後還是神妓沙哈特一臉擔憂，活像是個新手父母把剛剛三歲的小孩子送到幼兒園的表情，一路上生怕懵懂不知事的人偶在烏魯克受到委屈、或者和王宮裏面的其他人産生沖突，或者幹脆就惹怒了烏魯克的王然後鬧到不死不休的局面……她覺得自己這兩天簡直操碎了心，明明是二八芳華卻活出了四十八的心态。

別的不說，有幾個父母有過教這麽大的孩子洗澡的經歷？

比給家裏養的貓洗澡還要喪心病狂！

小貓挺多是甩鏟屎官一身水，換成大號人偶這是直接升級成了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露天甩幹機啊！

神妓把心累兩個字寫在臉上。

還沒有人給她發工資。

最後沙哈特本着最後的敬業精神，希冀道：“王，不然我還是跟着您一起去吧？”

到時候神明分配的業務完不成還是她要遭殃，真是太慘聊，為自己掬一把同情淚。

“不用。”吉爾伽美什道，“太陽神如果問起這件事你和他直說就行。”

恩奇都歉意的看了一眼沙哈特：“我會給您帶回來烏魯克的好吃的，請不用擔心。”

神妓笑容一僵差點咆哮出聲：重點是在吃上面嗎！

可能對于一個還沒有脫離基本需求，對于精神層次的追求一無所知的泥人來說，口腹之欲就是唯一需要關注的事情了。

而作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吉爾伽美什還沒忘記自己出門的使命。

她想要把恩奇都帶回烏魯克一方面是出于私心，為了人類那一點不可磨滅的對于養成的向往，另一方面還是想順便為烏魯克解決一件潛在的麻煩。

這樣一個實力強大的存在當然是掌握在自己的手裏比較好，萬一哪天沒看住有人捷足先登，說不定下次兩人就要在戰場上見面了。

那多可惜。王嚴肅的想，被迫把這麽貴的手辦打碎簡直就是人間慘劇。

“你跟着我走，我們先不去烏魯克。”吉爾伽美什對身邊人道，為了起到溝通效果還特意加強了嚴厲的語氣，“一會沒有本王的允許不能發出聲音。”

恩奇都老老實實點頭：“那現在能講話嗎？我們要去什麽地方？”

“去探查敵情。”年少的王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陽辨別方向，“你一般能跑多快？”

人偶想了想：“比其他野獸都快。”

“……跟緊，實在落的太遠就站在原地等本王回來。”吉爾伽美什覺得義務教育還是很有必要的，但是她現在又沒辦法給恩奇都科普數學知識，只好簡單的用實際對比測量。

令她驚訝的是，恩奇都的速度竟然跟她相差不大，兩個人在曠野上奔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兩道顏色不一樣的風。

他們很快就來到了城市與城市之間的相隔的中央地帶，這個年代的地區規劃遠沒有後世那樣精細，人類實際上只占據了大自然的一小部分。烏魯克建造了城牆，使得國家有了城這種概念，而在一些偏遠的地區，可能所謂的城僅僅是一道林木組成的籬笆。

吉爾伽美什給恩奇都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謹慎的向軍隊所在處靠攏。

她憑借着超乎常人的視覺，能看到一群人在曠野上搭建了帳篷，現在是中午時分，還能看到柴火燃燒的痕跡。

這群人的倚仗會是什麽呢？

吉爾伽美什不覺得僅僅憑借着‘伊什塔爾無法管理城市’這個理由，他們就會铤而走險。

必然還有某種存在給予了這些人莫大的信心，以至于竟然産生了和烏魯克這種龐然大物抗衡的勇氣。

人類的斥候只能估算敵軍的數量，卻無法判別隐藏在暗處的敵人，所以為了保險，她只能自己去前線偵察——這就是親力親為導致缺乏得力人手的壞處。

恩奇都忽然拉了拉吉爾伽美什的袖子，伸手指指在那些軍隊的背後的一片一望無際的蔥郁森林。森林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随處可見，每一片都有着數千年的歷史。人類和野獸靠着森林而生，樹木有靠着汲取其他生命帶來的養分成長。

恩奇都是被泥土塑造而成的，有土地的地方就會賦予他力量。

森林紮根于泥土，所以樹木就如同是他的兄弟。

吉爾伽美什歪了歪頭，靠近同伴的方向。

恩奇都心領神會，湊到她的耳邊小聲說道：“那片森林裏隐藏着什麽強大的東西，我能感覺到。”

王擡起手把耳朵一側的金發掖到耳後，同樣悄聲問道：“到底是什麽？”

“不好說。”人偶猶疑道，“他們應該是把它藏起來了。現在那些樹不肯告訴我它們的枝桠底下究竟隐藏着什麽秘密。但是我覺得……”他蹲在地上，輕巧的撥弄了一下身前的野草草莖，“吉爾的話應該會比那個東西厲害一點。”

他的話得到王的一個表達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含義的眼神。

“我們是要做什麽？”恩奇都繼續追問道，“那些人類就是吉爾你之前提到的敵人嗎？”

“嗯。”吉爾伽美什笑了起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我們先回烏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