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過往（七）
斯蒂娜是被一聲聲急切的聲音喚醒的。
是……霧彌。她腦子有些混沌, 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她勉強睜開了眼睛，但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見晃動的人影, 和他不複溫潤的聲音。
他在說什麽？斯蒂娜迷迷糊糊地想, 她失血嚴重，渾身發冷，下意識往唯一的“熱源”身上靠。
維西特的體溫一直是溫涼的, 但在現在的斯蒂娜感覺中, 他的身上還挺暖和的。
她的唇瓣被撬開，灌入了一股并不好喝的液體，有明顯的鏽味, 但是這股液體裏面有着濃郁的生命之力, 讓她感到十分熨帖, 所以她還是乖乖吞咽了。
補充了一些生命之力後，她的感官終于回來了一些，也能勉強聽清身邊人一直喋喋不休的話語。
“撐住！不要睡，斯蒂娜，不要睡，我這就帶你回精靈族治療，你一定不要睡！聽見了嗎？聽見了就回答我一聲！”抱着她的手臂箍得極緊，仿佛是握着什麽易碎的珍寶, 連聲音都帶着藏不住的顫意。
斯蒂娜好累啊。
她咕哝道：“可是我太累了……”
話音剛落，她就再次半昏過去。
與此同時, 現實世界的斯蒂娜猛然睜開了眼。
她大汗淋漓，急促地喘着氣, 還未能完全從夢裏生死一線的感覺中回過神來, 仿佛還是那生命垂危的樣子。
“喝些水。”荷爾蒙适時地遞給她一杯溫水。
斯蒂娜接過水杯, 手指無意識地發抖，捏緊了杯壁，指節用力到泛白。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擺脫那種驚悸的狀态。
“我……”一開口，她就發現自己的嗓子啞的不像話，只好先喝了些水，潤了潤喉才繼續開口，“我夢見了所有的往事。”
她本來是低垂着眼眸，現在卻擡起了眼，銳利的目光直勾勾地注視着荷爾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一切？”
荷爾蒙沒說話，默認了。
斯蒂娜捂着眼睛，閉眼理思緒：“所以，其實你們什麽都知道，但什麽都不說，一直瞞着我。”
荷爾蒙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開口道：“你當初受傷太重，醒來後，也許是出于身體自主保護的本能，你忘了這些事，但我們都覺得這不算壞事。”
他又開始頻繁撫摸白貓，語氣也低了下來：“有時候，記得太多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可是我忘了他八十年！”斯蒂娜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
她當初沉睡二十年就醒了，可是維西特卻足足閉關了百年之久。而他醒來後，兩人見到的第一面是在她的加冕典禮上，但她沒能認出來他。
可他們本來是最親密的人。
斯蒂娜捂住眼，滾燙的熱淚從指縫間溢出。
八十年啊……
太漫長了，放在人族，就是一個普通人的一生。
荷爾蒙覺得她的情緒過于不對勁，剛想安撫她，就看到斯蒂娜如風般沖出了他的洞穴，空氣中只傳來一句：“多謝。”，人影卻已經見不着了。
荷爾蒙眼皮一跳。
她該不會直接去找精靈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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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娜沒有立刻去找維西特，她躲在自己的藏寶洞穴裏，仔仔細細地把從小到大的記憶都梳理了一遍。
除了金色，她最愛的顏色就是綠色，她此前一直想不通，現在總算知道原因了，對密林的排斥也有了緣由。
斯蒂娜愣怔地盯着牆壁發了一會兒呆，突然感覺臉上有些涼意。她伸手摸了一把，摸到一手濕潤，這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徹底找回失去的記憶後，這些記憶帶給她的悲傷像萬米下的深海，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難怪荷爾蒙他們都覺得想不起來更好。
但……這不是逃避的理由。
斯蒂娜起身來到來到泉水邊，拘起一捧清涼的山泉把臉上的淚痕都清清洗幹淨，确認自己看上去沒什麽異樣後才停下。
她化為原型，感受着體內充盈磅礴的魔力，下意識和夢境中感受到的那種衰敗感做了一個對比，心裏越發沉重。
能把她當初那麽重治愈得七七八八，沒有留下後遺症，一定付出了不菲的代價，她現在要去找維西特，問清楚剩下事情的真相。
即使她心裏清楚那份真相已被鮮血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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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西特聽說龍王突然來訪，還以為她是準備出發去獸人族，特意來告知自己一聲，好讓兩人一同前往。
于是他親自迎接了斯蒂娜，沒想到一見面，對方就拉着他往裏間走。維西特沒弄懂她的想法，但是下意識順着她的意，随着她一起往裏走，并屏退了侍從。
斯蒂娜熟門熟路地拉着維西特來到了他的卧室門前，冷聲道：“開門。”
他的卧室門口有禁制，只有他才能打開。
維西特見她動作這麽熟悉，心涼了一半，覺得她可能是想起來了，頓在門前沒有動作。
斯蒂娜側頭看他，磨着後槽牙，一字一句道：“我說，開門。”
維西特猶猶豫豫地問道：“你怎麽知道我的卧室在哪兒？”
斯蒂娜用一種溫柔至極的目光看着他，不答反道：“我知道了一些關于死靈國度的事情，想來和你探讨一下，怎麽，不歡迎嗎？”
維西特抵擋不了她的溫柔目光，下意識道：“怎麽會，非常歡迎。”然後動作比腦快地解開了禁制。
等回過神來，他眼中出現了明顯的懊惱神色，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斯蒂娜已經拽着他跨步進去。
他不是掙脫不開，而是不願掙脫，他知道斯蒂娜現在在氣頭上，不敢再繼續做會讓她生氣的事。
斯蒂娜徑直把維西特按到椅子上坐下，維西特心裏的不安越擴越大，他剛開口：“斯蒂娜，你想幹什麽——”話音未落，他就知道她想做什麽了。
對方的精神力毫無防備地直沖他的精神之海，甚至沒有做任何防護。
維西特手背青筋瞬間暴起，沉聲道：“斯蒂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這種情況，他完全沒辦法阻止她，不然将會對她造成損傷，來自精神上的損傷很難治療，最重要的是他不願意傷害她，最後只能任由她的精神力在自己的精神之海裏長驅直入。
斯蒂娜：“我知道。”動作沒有絲毫停滞。
很快，她就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東西，與此同時，維西特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急聲道：“不要！”
斯蒂娜置若罔聞。
她順利地找到了維西特那一段的記憶，深入探查進去，揭開了那層塵封已久的幕布。
……
法則賦予的名字對精靈王有特殊意義，當斯蒂娜重傷之下呼喚他的時候，他就遙有所感，不過，真正讓他确定方位、對象的，卻是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的戒托是用生命之樹的樹汁煉制的，白花是生命之樹千年才開一次的生命之花，那條紅絲縷則是維西特的心髒精血所制成，當斯蒂娜受到生命危險時，那枚戒指向維西特發出了急促的預警，再一聯想法則名字呼喚出現的方位，維西特就知道斯蒂娜出事了。
他顧不得即将舉行的加冕典禮，只給比特佛留下一句話就沖出了精靈族，朝着密林方向而去。
“比特佛，幫我穩住局面。”
但還是遲了一步，等他到達現場的時候，只看到了一條被黑色光柱貫穿身軀的銀白巨龍，被貫穿的傷口上持續不斷地滴落着鮮紅的血液，彙聚成了一灘灘小水窪。
維西特的心髒幾乎都要驟停，不敢相信他捧在手心裏的龍竟然遭受到了這樣的對待。
他的出現讓那群正準備抽筋取骨的神使們動作頓住了。
“精靈王？！”還有行動力的神使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
按理說，精靈王現在應該在精靈族接受加冕洗禮啊，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殺了你們！！！”維西特從牙縫間擠出這句話。
他狂化了，金色長發暴長，瞬間從垂至腰間的長度長到了垂及地面的長度，碧綠的眼瞳彌漫出紅色血絲，雙臂青筋暴起，根根凸出，俊美的臉龐看着竟有些猙獰。
神使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精靈王，他們心頭極為不安，他們相信自己的第六感，連到手的巨龍軀體也不打算帶走，只想趕快開溜，但是沒能溜走。
狂化的精靈王是很可怕的，整座密林都化作他的手臂，黑色法陣被迫把吃進去的生命力都吐了出來，所有重新恢複生命力的樹木瘋了似的纏住所有死靈法師，本就受了重傷的死靈法師們抵抗不了這樣猛烈的攻擊，很快就失去了生命，頭顱無力地垂下。
在場的死靈法師們被清繳得幹幹淨淨。
死靈法師全部死亡之後，地面的魔法陣沒了啓動源，光芒漸漸熄滅，貫穿斯蒂娜身軀的光柱也漸次熄滅，斯蒂娜無力垂落，卻被維西特穩穩接住。
因為受了重傷，斯蒂娜的身軀縮得很小，在往下墜落的過程中一直在縮小，維西特接住她的時候，全勝時期有百人身長的混沌巨龍已經縮小到了只有一臂長，虛弱地幾乎看不見呼吸的起伏。
維西特的手臂都在顫抖，他的眼瞳已經完全變成了紅色，聲音顫抖得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斯蒂娜……斯蒂娜，醒醒，不要睡……”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用鋒利的指甲劃破手腕，把傷口遞到了斯蒂娜的唇邊。
他的血液裏面含有生命之力，應該能暫時穩定住她的狀态。
斯蒂娜下意識地小口小口舔舐着血液。
維西特給兩人施放了一個隔風魔法罩，護住斯蒂娜，抱着她，飛速前往精靈族，路上一直在試圖喚醒她。
“斯蒂娜，斯蒂娜，不要睡，不要睡，睜開眼看看我，我是霧彌，我來了，你看看我，求你看看我…”他的聲音幾近哽咽，一眨眼，晶瑩的淚珠就落了下來，砸在了冰冷的龍鱗上。
可是懷裏的小龍一動不動，奄奄一息，任他說的再多，也毫無回應。
維西特緊緊咬着牙，渾身都在輕微地發着抖，用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精靈族，直奔生命之樹在的地方。
斯蒂娜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他剛來，生命之樹和維多利亞女王的殘魂就被喚醒了。
維西特慌亂無措地看着只剩虛影的維多利亞女王，語無倫次地道：“姑姑，你有沒有辦法救她，救救她，無論什麽代價我都可以承受！”
維多利亞女王看了看他懷裏幾乎失去生命氣息的小龍，憐憫地搖了搖頭：“她傷得太重了。”
維西特抱着斯蒂娜後退一步，不住地搖着頭：“她有救的，她有救的，我一定會救她。”
他跪坐在地，抱舉起斯蒂娜，在自己的額頭劃出一道傷口，在斯蒂娜額頭的相同位置也劃了一道傷口，然後把自己的傷口貼上了她的傷口。
維多利亞女王震驚地看着他，怒不可遏地道：“維西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你瘋了嗎，竟然以命換命！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她活下來的代價是你會死！！”
維西特沒有回應，全身心地把自己身體裏蘊藏的所有生命之力都輸送給斯蒂娜，同時緩慢地把她身上的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巨龍身上深可見骨的貫穿傷在慢慢地消失，但維西特的身上卻出現了一道道猙獰的傷口。
他的面色變得愈發蒼白，嘴唇毫無血色，身體抖動幅度也更大，但是他還是堅定而溫柔地抱着斯蒂娜，把生的希望注入到她的身體裏。
斯蒂娜在慢慢好轉，而維西特卻在慢慢衰落。
維多利亞女王氣到發抖，但她只剩下虛影，并不能阻止維西特，她腦海中飛快閃過了很多念頭，突然道：“我想起來有一個辦法可以救她，而且你們兩個都能活下來！”
維西特終于睜開眼看她，那雙眼瞳已經恢複成了碧綠的顏色，卻暗淡無比，再也沒有以往的光澤。
維多利亞女王咬牙道：“現在，先停下你自殘的行為，然後按我說的做！”
維西特一動不動：“您先說。”他怕一旦停下，斯蒂娜的傷勢就再也無法挽回了。
維多利亞深吸口氣，拼命告訴自己不要和後輩一般計較：“生命之樹有着磅礴濃厚的生命能量，可以輸送給這條混沌巨龍，治愈她的傷勢，你的加冕洗禮還沒有完成，正好可以借着這場洗禮，以你的身體作為中轉站，把生命之力傳給她。這樣就不用消耗你自己的生命之力了。”
這個方法還是她情急之下才突然想到的，來自很久之前看得一本古籍，還好還好，雖然過去這麽多年，但她的部分記憶還在。
維西特啞聲問道：“我接下來該怎麽做？”
維多利亞女王：“背靠生命之樹坐下來就可以了，它會輔助你進行洗禮以及傳送能量。”
維西特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想站起來走過去，但他剛站起身，雙膝一軟，就又跪了下去，他損失了太多生命之力，又轉移了那麽嚴重的傷，身體比現在的斯蒂娜還要虛弱，連站起都困難。
維多利亞女王看着他的模樣，于心不忍，卻毫無辦法。
維西特抱緊了斯蒂娜，眼前一陣陣發黑，腦海中不斷傳來暈眩感，讓他無法再進行一次戰立的動作，他猛地咬了舌尖，讓疼痛給予自己清醒，然後就着跪坐的姿勢，稍微直起了身體，膝行着，一點一點，緩慢地挪到了生命之樹前。
他膝行過的地方，留下了兩道淡淡的血痕，但他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用盡最後的力氣，疲憊地靠在了生命之樹上，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他太虛弱了，每說一句話，都要耗費巨大的力氣和心神，連呼吸對現在的他來說，都是一項費力的動作。
維多利亞女王沖着生命之樹點了點頭：“可以了。”
生命之樹龐大的樹身陡然爆發出一陣綠光，把維西特和斯蒂娜兩人籠罩在內，溫和的能量緩慢地渡給了維西特。
維西特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從未有過的疲憊侵占了他的大腦和全部心神，讓他無力再去思考任何事情。
但他的本能替他記得要救斯蒂娜，龐大的能量剛進入他的身體，就被他提純出了純淨的生命之力，輸送給了斯蒂娜。
往返循環，一次又一次，一輪又一輪。
維多利亞女王看着他緊緊護着的那條小龍身上的鱗片越來越有光澤，呼吸也漸趨平穩，可她從小看着長大的晚輩呼吸卻越來越微弱，金發的色澤越來越黯淡，手臂甚至出現了半透明化的狀态。
她忍不住開口：“夠了，她已經沒事了。”
維西特置若罔聞，還是如沒有感情的機器一般輸送着生命力，他耗損太多，現在五感幾乎封閉，做事全憑本能，沒能聽見維多利亞女王的話。
維多利亞女王忍無可忍，強制刺激了他的感官，終于激得他半睜開了眼：“你看清楚，她已經沒事了，現在有事的是你！”
維西特低頭看去，好一會兒目光才對焦，看到安然沉睡的斯蒂娜，終于松了口氣，勉強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那就好。”
他了卻心頭大事，雙眼重重一阖，沉沉昏了過去，只是手臂還緊緊抱着斯蒂娜，分毫不松，沒有讓她摔到地上。
維多利亞女王即使有再好的教養，此時也沒能忍住，爆了粗：“好個屁，你看看你自己這半死不活的樣子！”
她掌心聚起柔和白光，怒聲道：“生命之樹，配合我，現在全力給維西特進行治療。”
還好維西特現在已經失去了所有意識，所以這次的生命之力和龐大的自然能量得以順利進入到他體內，蘊養他耗損過重的身體。
他的金發本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褪色，眼看着就要轉變為白發，又硬生生被生命之樹和維多利亞女王重新恢複成金色，雖然光澤還是很黯淡，半透明化的狀态也停止了，并逐漸凝實，雖然呼吸還是極為微弱，但命起碼是保住了。
在沒人注意的地方，斯蒂娜身體裏的某塊骨頭完成了淬變，周邊出現一股深厚的能量波動。
在維西特的生命體征終于勉強趨于穩定後，維多利亞女王終于松了口氣，擦了擦額頭莫須有的冷汗，長呼一口氣：“總算把這犟孩子的命保住了。”
她沖着生命之樹微微颔首：“接下來就麻煩你給他進行洗禮了。”
剛剛只是前搖，真正的洗禮還沒有完全開始。
生命之樹渾厚的聲音傳了出來：“應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