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如果說之前太姨娘還能忍住,可提到無雙不親自己,太姨娘終于忍不住了。
“那孩子命不好,小小年紀沒了爹娘,還沒記事就被齊佩養在身邊,從小被你們這些人教着慫恿着,自然不會親我這個親祖母。”
太姨娘聲音暗啞且低弱,但這話卻相當打人臉,幾乎是指着鼻子罵了,因為‘這些人’裏面自然也包括趙媽媽,所以趙媽媽的臉色有些難看。
她當即變了聲調,皮笑肉不笑道:“太姨娘你可不能這麽說,當初不告訴三姑娘的身份,是她那時候還小,從邊關回來又生了那麽一場大病,太醫說怕她再記起事來,受到什麽刺激,才會隐瞞她的身份,這事當初您是同意的,怎麽這時候反倒不滿了?”
“我當時那是顧慮着孩子……”
“再說了,等三姑娘大了些,不是告訴了她您的身份,她不親您,這事可怨不到我們這些下人身上。”趙媽媽并不給太姨娘機會,巧舌如簧道。
太姨娘心知跟趙媽媽說不清楚,因為這些人就只會巧言令色,遂打斷她道:“行了,你不用再說,齊佩的手段我清楚,我只希望她不要忘了當年答應我的事。”
趙媽媽忙道:“您明白就行,還望您也不要忘了您當年答應老夫人的事才是。”
太姨娘閉上眼睛,沒有說話,明顯不願再和趙媽媽交談。
這就讓趙媽媽有些急了。
她想了想,堆起笑臉道:“您看您,又何必生這種無謂的氣,您既叫了府裏的人來,就說明您心裏還是有酌量的,那些東西本就是侯府的,只是當年老侯爺臨終前把那些東西給了您傍身,如今您把東西還回來,也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太姨娘掀了掀眼皮子,瞅了她一眼,冷笑道:“我怎不知我二房的家財,何時竟成了侯府的東西了?府裏可是早就分家了,有分家的文書在,分家不分居,官府裏備過案。怎麽,堂堂的長陽侯,還看中我們庶房的東西了?”
趙媽媽幹幹一笑:“您老又何必這麽說,到底都姓郿,俗話說打斷骨頭還連着筋……”
“行了,你不用再說這些廢話,有用的時候,我兒的戰功就是侯府的戰功,我兒的家産就是侯府的家産,等沒用的時候,我兒成了卑賤庶子,我孫女成了寄人籬下的庶女。”
太姨娘連連冷笑:“一口一句府裏姑娘有的,我無雙也有,但是你們可別忘了,這些年來我無雙吃的每一口飯穿的每一件衣,都是我們二房自己養的,我每年讓人往府裏的送五千兩銀子供我無雙吃穿,五千兩夠養幾個侯府姑娘了?!”
趙媽媽沒想到自己只是想提醒一句,竟會惹來太姨娘如此過激的反應,太姨娘這一番話,更是說得她額冒冷汗,頗有些站不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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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會兒也笑不出了,道:“太姨娘,您又何必說這些話,這些事可不是我這個下人能置喙的,是當初您和老夫人的約定,而且我們這麽做也不全是為了侯府,也是為了三姑娘。”
趙媽媽心知還是要哄着太姨娘,早點把東西拿到手,自己的差事才能成,遂循循善誘道:“這三姑娘馬上也快要出嫁了,夫家可是皇家,府裏的情況您是知道的,若三姑娘出嫁時陪嫁少了,府裏會不會丢臉面且不提,三姑娘也會受委屈。您好好想想,我們就算敢糊弄你,難道還敢糊弄皇家不成?三姑娘若是出息了,受益的可不光她自己,還有侯府,所以對婚事上,府裏是絕對不敢馬虎的。”
她在暗示太姨娘,哪怕是為了侯府的前程,府裏也不會虧待無雙。
只可惜太姨娘還是不理她。
她只能無奈又道:“您好好想想,想通了,想透徹了,看我說得對不對。您老有病在身,我也就不多留了,明天再來,希望到時候您能想明白。”
……
趙媽媽離開了。
太姨娘閉目躺在那裏,看似只是呼吸粗重了些,心裏卻焦灼得厲害。
她該怎麽辦?
她熬了這麽多年,早已油盡燈枯,可如今無雙還沒出嫁,她還有太多的事放心不下,如果現在就走了,去了地下怎能合眼?怎麽和她那英年早逝的兒交代?
難道真要如了那齊佩所想?
可若是她不信守承諾,她的無雙……
齊佩應該不敢的,她太了解齊佩了,什麽都沒有他兒子那個爵位來得重要,她分得清輕重。
其實這樣也好,那人娶了無雙,應該不會委屈了她,齊佩拿了那些東西,就算貪上一部分,也總要給無雙留一些……
太姨娘聽到了門響。
她以為是侍候她的那個婆子來了,卻聽到不止一個腳步聲,她下意識睜開眼睛,就看見她的無雙淚流滿面地站在她的床前。
“祖母!”
……
前世,無雙從沒有叫過太姨娘一聲祖母。
她每次來,身邊都有無數下人圍着,所以她都是按照規矩叫的太姨娘。後來太姨娘過世,她也慢慢一年比一年大,每次回憶起太姨娘,心裏是将她當做祖母的,可那時也沒了叫‘祖母’的機會。
這一聲‘祖母’醞釀了兩世,終于在這一刻宣之出口,她撲在太姨娘的身前,哭得泣不成聲。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只是下意識就這麽哭,似乎将兩世來的所有委屈所有憋屈都一并哭了出來。
“我的兒啊,你別哭,你這是要把祖母的心哭碎……”太姨娘在梅芳的攙扶下坐了起來,抱着無雙,自己也忍不住老淚橫流。
“對不起,祖母。”
“別說對不起,你沒有什麽對不起祖母,相反是祖母對不起你,你爹只留了你,祖母卻護不住,只能任我兒在那府裏受盡委屈。”
太姨娘何等老辣的眼光,雖然每次孫女來都很正常,就是話少沉默,然後就是穿得有些暗沉,不像個稚嫩的少女。
可這些從明面上來看并不過格,每次莊子上給府裏送東西,她也有讓人打聽,三姑娘在府裏很受寵,就是性格膽小寡言。
所以她即使清楚中間有些龃龉,也只能如此。
說白了,她能讓齊佩有所忌憚,是齊佩對她有所求,畢竟她也怕真把齊佩逼急了,到時候傷到孫女。
有時候太姨娘也想,就這樣吧,齊佩再是貪婪,總要顧忌人言,等她死了,齊佩沒有可以恨的人,總不至于還去恨個孩子。
孩子膽小懦弱就膽小懦弱吧,各人有各人的福氣,說不定膽小也是福氣,不争不搶就不招人眼,才能安穩。
太姨娘想了太多太多,這些東西在她內心糾纏,似乎怎麽想都不保險,怎麽想都不能讓她放下心。她心焦似被火炙,卻無能為力,只能拖着茍延殘喘的破舊身軀,一日日的熬,一直到熬不下去,才叫了侯府的人來。
卻萬萬沒想到孫女竟會在這時出現在自己面前。
太姨娘心裏又是激動,又是感傷,一時間可謂五味雜全。而無雙哭了一陣,也意識到再哭會惹來太姨娘傷心,只能強逼着自己停下來。
“祖母,方才我在外面聽見趙媽媽說的那些話,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太姨娘嘆了一口氣。
其實她從沒有想過對孫女隐瞞任何事情,只是人在別人手裏,她鞭長莫及,以前無雙又不親自己,每次來旁邊都圍着很多下人,沒機會把這些告訴孫女罷了。
“當年齊佩利用家世,強行要嫁給你祖父,你曾祖母考慮到長陽侯這個爵位到你祖父這一代就要結束,就想給侯府搏條出路,也是想給你祖父未來找個依仗,就同意了這門婚事。
“當時我父母雙亡,寄居在侯府裏,也算是寄人籬下,本想等日後與你祖父成了親,也算名正言順了,誰曾想出了這樣的事……”
“……你曾祖母哭着求我,我其實還要叫她一聲姨母,我與你祖父的婚約當年是因她所訂,如今又是她要作廢,我也心知這事是強求不得了,就想婚約作廢就作廢吧,便讓你曾祖母随便幫我找門親事,等我出嫁後,既斷了自己的心思,也斷了你祖父的心思,誰知你祖父卻堅持不放我走,中間發生了一些事,最後就成了她做妻,我做妾。”
說到老長陽侯時,太姨娘臉上不自覺帶了些笑容,顯然兩人當初的感情是極好的。
“就這樣,你爹慢慢大了,他不像齊佩養的那個兒子,是個不中用的,也心知我在這家裏受了無數委屈,便發下宏願定要掙個出身,讓自己出人頭地,也為我争口氣。他習武練功苦讀兵書,小時候吃了無數苦,後來這些都成了他本事……
“他去了邊關,想建功立業……後來果然立下不少功勞,甚至在聖上那裏都有了名字……
“他雖是庶子,卻也是長子,聖上賞識他,你祖父也看重他,你祖父曾私下跟我說,就照着你爹這勢頭,咱家爵位肯定能延續,陛下也看重有能力的勳爵之後,之所以待勳貴嚴苛,俱是不想讓那些勳貴子弟只知仗着祖宗的萌蔭過日子,只要能為朝廷建功立業,有這個心性和勢頭,聖上還是願意給機會的。就這樣,你爹雖不是嫡子,卻也形同世子無疑了。
“齊佩本就恨我們母子二人,如此一來,自然更是加深她的恨意,可她也無能為力,其實你爹當年說得對,與其跟這些人圈在這個府裏鬥,不如走出去讓自己走得更高,讓他們恨都無處着落。你爹也是這麽做的,後來你爹娶了你娘,又生了你……”
說到這裏時,太姨娘的情緒已經開始不穩定了。
無雙忙讓她停下,歇一歇喘一口氣,等太姨娘緩過來,她的聲音越發低弱了,卻還在訴說着。
“誰都沒想到事情會發生的那麽突然,你爹戰死的消息傳來,你祖父受不住這個噩耗,當時就倒下了,大夫說是風症①,你祖父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連說話都困難,只熬了不到兩日,就撒手而去。
“我在幾日之間,喪子喪媳又喪夫,若不是還有一個你,真想跟着去。而咱家的這一場災難,卻成了齊佩的機會,聖上顧念你爹立有大功,你祖父又在這時候沒了,便将長陽侯的爵位延了一世,這爵位自然也就落在齊佩兒子的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①本來寫的是卒中,但總有人說這個說法太現代,其實卒中的說法很早以前就有了。用來區別風症的說法,因為古代的風症太多了,有內風外風熱風頭風各種風。這裏的風症指的是腦卒中引發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