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時京城近郊的官道上,行走着一個車隊。
最前頭的是一輛四四方方黑漆藍帷的平頂馬車,緊随着其後的是兩輛棕漆灰簾的馬車。
後面兩輛馬車能明顯看出是仆從所乘坐,車廂比前頭那輛馬車要小了不少,車轅和車廂後板上都坐着人,看穿衣打扮明顯都是仆人。
另,還有四五個騎着馬的精壯漢子護持在左右。
只看這一行人的架勢,便知曉是京裏哪個富戶人家出行。
此時那輛黑漆藍帷的馬車裏,坐着兩個人,正是無雙和白露。
無雙似乎有些不舒服,臉色蒼白地靠在引枕上。
老夫人的命令來得太突然,她根本來不及捋順眼前的一切,就被人請上了馬車。似乎趕得很急,所以馬車走得很快,她本就容易暈車,這會兒已是胃裏翻江倒海,連話都不想說。
與之相反,白露似乎并沒有受到影響,嘴裏噼裏啪啦說着話,一路上就沒停下過。
“太姨娘也是,病了也就病了,偏偏老夫人慈悲為懷,竟讓姑娘專程趕來探望她。這車走得這麽快,絲毫不考慮姑娘受不受得住,不過聽說他們是想趕在天黑之前到莊子,所以趕得有些急,姑娘你要是難受,就先忍着些,等到了地方就好了。”
“太姨娘真是一點都不考慮姑娘的處境,真若是心疼姑娘,就別總是來叨擾姑娘,給姑娘找麻煩。姑娘你可千萬記住,去了後少與太姨娘說話,咱們露一面就成,剩下的事就都交給趙媽媽,由她出面應付就是。
“奴婢知道姑娘和太姨娘關系不一般,可姑娘孝順,太姨娘也該考慮考慮姑娘的處境才是。姑娘年紀也不小了,平時在外走動,若被人知道與她的關系,以後如何自處?
“還有老夫人那,老夫人可是拿姑娘當親孫女看待,她叨擾姑娘不打緊,可若是惹得老夫人心裏不痛快,最後吃苦受氣的不還是姑娘您?”
無雙喝了幾口水,複又靠了回去,耳邊是白露叽叽喳喳的說話聲,她心裏也亂得厲害。
其實如果按血脈來算,太姨娘才是無雙的親祖母。
太姨娘是老長陽侯的妾室,生有一子,也就是無雙的爹郿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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郿戰戰死後,其妻蘇氏殉情而亡。
無雙當時年紀太小,又因父母雙亡生了場大病,失去記憶。她二叔也是現長陽侯郿宗,憐她幼年失怙,便将她收養在自己膝下,當親生女養着。
所以在十歲以前,無雙是不知道自己父母另有其人,一直以為自己是二叔的親生女。
那時她唯一感覺有些異常的,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被人帶到京郊的莊子裏去見一個老婦人。
一直到後來無雙再大一些,才知道這個老婦人,就是太姨娘,也是自己親祖母。同時她也知道了自己并不是‘父親’的親生女,而是二房的孤女,因父母俱喪,才被二叔收于膝下。
……
在無雙記憶裏,她未出閣前确實有這麽一件事情。
太姨娘病重,她前去探望,只是她前腳探完病,後腳剛回去就聽說太姨娘過世了。
而這一次,一直‘顧念舊情’、‘慈悲為懷’的老夫人,卻沒有讓再讓她調轉過頭去給太姨娘的辦喪事。
甚至連太姨娘埋在哪兒,無雙也只知道大致就是埋在那莊子附近,別的就不知道了。
當時老夫人的說辭是,她年紀小,不适合攙和死人這種事情,交給下人辦就是,太姨娘若泉下有知是會理解的。
彼時她心裏記挂和魏王的婚約一事,本就六神無主,也是白露屢次在她面前說方才那種說辭,讓她顧忌怕惹得老夫人不悅,不敢過多詢問。
再加上她從小到大和太姨娘接觸的不多,之間沒什麽感情,這件事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所以說這一次就是太姨娘臨死之前,她去見對方那一次?
似乎也知道趕路趕得有些急,路走到一半時,馬車在官道旁的一家茶鋪前停了下來。
像這種設在官道上的茶鋪并不少見,除了供應些簡單的吃食,還供趕路的人取水、喂馬、方便。其實後者才最為重要,畢竟有時候出門在外,除非萬不得已,誰也不願意露天解決。
無雙在白露的攙扶下,下了車。
白露可能急着去方便,叫來随行的小丫頭小紅侍候無雙,便轉頭消失不見了。
這時,從後面馬車上走下來一個穿着秋香色比甲的婆子。
她生得一張四方大臉,柳眉細目,油光水滑的圓髻上插了根老銀插梳,耳朵上戴着綠松石耳铛,整個面相看起來十分和善。
她一下車,四周的下人們便恭敬地叫着‘趙媽媽’,看得出十分有地位身份。
此人便是白露口中的趙媽媽。
她丈夫姓趙,是外院的一個管事,其本身也在老夫人身邊服侍,所以在府裏頗有臉面,哪怕無雙作為侯府的姑娘,見到她也得給幾分笑臉。
這次無雙來莊子上看望太姨娘,就是趙媽媽陪着來的。
說是陪着來,實際上随行的人和一路上各項安排,都是趙媽媽一并處置。
“三姑娘還好吧?奴婢聽下人說,姑娘似乎有些不舒服?”
“還好,只是車坐久了,難免有些不适。”無雙道。
趙媽媽笑着道:“再有一個時辰就到莊子了,姑娘再撐一撐,到底太姨娘也算和姑娘有血緣關系,如今太姨娘卧病在床,難免就惦記着姑娘,才會這麽急着想見到姑娘。”
這話從表面上看去,似乎并無錯處,相反還解釋了下為何會趕路如此之急。
若是換做原來的郿無雙,自然聽不出其中的機鋒,可有着‘兩世’的經驗,這話裏的機鋒無雙又怎會聽不出?!
依稀記得當年就有這麽一出。
她那時候年紀不大,由于從‘親生女’變成了寄人籬下,這種心态上的變化,再加上秦師傅多年來的教誨,讓她不光自卑寡言,性格也懦弱膽小。
白露等人又總是喜歡給她灌輸‘老夫人慈悲為懷,太姨娘不知體諒姑娘處境,讓姑娘難做’等等觀念。
當時因急着趕路,她身體極為不适,前有白露那一番說辭,後又有趙媽媽這一番話,因此讓她心中對太姨娘生出了些不滿,覺得她不過病了一場,就這麽折騰自己。
以至于後來到了莊子上,她只去見了太姨娘一面,之後就如白露所說的那樣,剩下一切都交給趙媽媽處置了。
一直等到她回去後,收到太姨娘的死訊,才知道自己當時的不滿有多麽不應該。
其實事後多年,無雙回憶過去,能看出她身邊的這些下人是有意在隔開她和太姨娘,故意讓她和太姨娘離心。
後來她跟了紀昜,郿家和當時成為皇後的郿無暇想拉攏她,将她叫回過長陽侯府。她偶然間遇到已經嫁給趙媽媽的兒子,卻過得并不好的白露。
白露想讨好她,把當年受趙媽媽吩咐的事都說了,其中有一樣便是故意不讓她和太姨娘接觸。
她當時想,妻妾天生就是敵人,老夫人養了她多年,不想讓她親近太姨娘也正常。
可重來一次,她忍不住會想,真的只是這麽簡單?
……
顯然這些疑惑是不能對趙媽媽說的,所以無雙只是笑了笑,就低下了頭。
這很符合三姑娘一貫的秉性,所以趙媽媽并未覺出任何異常,相反見無雙低下了頭,看着她烏黑的發頂,她露出一抹別有意味的笑。
這一抹笑并未讓無雙洞悉,而一旁的下人就算看見了,也不敢多置一詞,畢竟大家都清楚三姑娘在侯府裏的處境,看似得寵,實則……
見趙媽媽看過來,丫鬟小紅忙低下頭。
一直到趙媽媽走後,小紅才敢擡起頭,卻在看見一旁的無雙後,眼露一抹憐憫之意。
人人都稱呼三姑娘是姑娘,可哪有侯府姑娘是她這樣的?也就三姑娘自己身在局中不自知。
這一抹憐憫很快就在看見白露來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姑娘可是要如廁?還有一個時辰才到,最好是趁着有地方就方便一二,也免得路上沒地方不方便。”
又見一旁的小紅像個木頭人似的杵着,她張口斥道,“讓你侍候姑娘,你就是杵着這什麽都不幹的?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什麽事都得我盯着看着。”
白露向來就是這麽個咋呼的性子,不光話多還刻薄張揚,有錯就推,有功就攬,時時刻刻不忘彰顯自己在主子們面前的臉面。
因為她是大丫鬟,一般小丫鬟都惹她不起,而比她厲害的,她又從不敢招惹對方,反而阿谀奉承得厲害,所以一直以來也沒吃過什麽大虧,反而在府裏混得如魚得水。
小紅也清楚這點,自然敢怒不敢言。
而趁着這空檔,白露已經狐假虎威地命人去準備遮布和馬桶,扶着無雙前去方便了。
到底是侯府姑娘,哪怕是出門在外,也是尋常人不能比的。
如廁的時候,自然也不可能讓無雙去用茶鋪的茅廁,而是讓人拉了遮布,用四根竹竿固定,隔成了個簡易的無頂‘小帳篷’,并自備了馬桶、廁紙,和事後要用來淨手的清水和胰子。
方才白露離開了一會兒,看似是去方便了,其實并沒有,因為等無雙方便完,她就讓小紅扶着無雙先回去了,她自己則又鑽回遮布裏,估計是想借地方方便。
事實上也确實如此,方才白露急着尋去了茅廁,等到了地方,差點沒讓她吐出來,才會有之後她慫恿無雙如廁,又訓斥了小紅一通,不過是內急得煩躁,找人發洩一通罷了。
此時已經解決完問題的白露,格外覺得神清氣爽。
她彎腰舀了無雙方才用來淨手的水,一邊學着無雙淨手的模樣,細細地洗着她那幾根手指,一邊不知想到什麽面露譏諷之色。
這時,有人走了進來。
聽到腳步聲,白露正想豎起眉毛訓斥,卻在看見對方的下一瞬間轉為堆起了笑臉。
“媽媽,原來是您啊。可是要方便?桶裏還幹淨着呢,都是小解,要不奴婢服侍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