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啪’地一聲,少女下意識挺直腰杆的同時,低頭含胸。
站在她面前的,是個手持竹條、面相嚴厲的中年婦人。
她挽着一個油光水滑的圓髻,穿一身深藍色的衣裙,消瘦的身形,挺直的脊梁,帶着幾道豎紋的眉心和下垂而緊抿的嘴角,顯示她嚴苛不容人性格。
“三姑娘,你走神了。”
少女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在看清對方的臉後,眼中綻放出驚訝詫異的光芒。
“三姑娘可是昨晚沒睡好?”
過了一會兒,少女才眸色有些複雜道:“是有一些,天太熱,房裏沒有放冰,所以……”
女先生沉吟了下,道:“所謂營家之女……”
少女眸色更是複雜,須臾方答道:“營家之女,惟儉惟勤,勤則家起,懶則家傾,儉則家富,奢則家貧,凡為女子,不可因循。”
這幾句話出自《女論語.營家篇》,講的便是身為女子要該勤儉持家,不可懶惰、貪圖享受。
所以這女先生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在提醒少女要儉省節約,不該因為房中沒有放冰便心生抱怨,而是要無風自涼,自處安然。
“秦師傅,我懂了。”
少女心知這句話必須說,不然秦師傅可沒這麽容易放過她。
果然,看她恭敬謙虛地接受教誨,這位生着一雙細長臉、顴骨高聳、面相嚴厲的秦師傅,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回到座位上。
“既然今日三姑娘身有不适,那就早些放學,姑娘背誦一段《女誡》卑弱篇,就可下學了。”
少女垂眸苦笑,開始背誦這段刻在她記憶裏,哪怕歷經多少歲月,依舊沒忘記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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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磚,明其習勞……”
……
清風習習,碧空如洗。
繁茂大樹下的書齋中,傳出少女細小微弱的背書聲。
這種背書的聲調,若是換做正經書館和學堂,早就被先生訓斥了,斥其背書聲不夠琅琅,缺少自信和坦蕩。可坐在首位的女先生,卻是面露淡淡的滿意之色,顯然十分滿意少女的表現。
背書聲差不多持續了一刻鐘,可書聲停了,女先生卻并未讓少女走,而是又訓練了一番少女的走姿,且還是要邊走背誦。
“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
此乃《女論語》的立身篇,講得便是女子舉止操守,這些東西郿無雙背過千遍萬遍,曾經甚至刻在了骨子裏,再不敢忘記,所以明明時間已經隔了很久了,她還是能很熟稔地背出。
果然女先生更是滿意,待少女這将一篇章背完,就讓她停了下來。她來到少女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停留在對方的胸口處。
郿無雙順着她目光看去,心裏咯噔一聲,果然秦師傅皺起眉,又看了她胸口一眼,眼中閃過一抹厭惡之色。
“姑娘可是忘了纏胸?”
無雙腦中閃過一個片段,她半垂下目,裝作怯弱道:“天熱,丫鬟昨日忘了洗那纏胸之物,我見上有汗味,今日便沒有用……”
“這種常用之物,三姑娘還是多準備些,以免要用時無物可用。女子要想端莊得體,便不可蠢笨,臃腫便是蠢笨,行走之間乳搖臀擺,乃是大忌,是為低賤下作女子所為,姑娘即為侯府千金,切記不可犯忌……”
秦師傅灑灑揚揚說了一通,又搖頭看了看無雙:“罷,今天就到這裏吧,姑娘可以回去了。”
無雙這才向對方行了一禮,離開了書齋。
出了書齋大門,丫鬟蒹葭迎了上來。
看着這張記憶中的面孔,無雙心中更是震驚複雜,她卻一言不發,和蒹葭一同回到記憶中的住處。
天氣炎熱,尤其方才無雙又是練站又是練走,早已經出了一身汗,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擦身更衣。
小丫頭打了水來,蒹葭拿着帕子去水盆裏浸濕,郿無雙站在妝臺前,有些發愣地看着自己。
鏡中的少女約莫有十五六歲,打扮卻極為老成古板。
她穿着一件油綠色對襟夏褂,靛青色的褶裙,按理說這般年歲的女孩,多是喜歡鮮嫩的顏色,偏偏她倒好,一身暗色的衣裙,既不掐腰也不收身,像大布袋一樣裹在她的身上。
她頭上似乎還用了頭油,一頭烏發梳得很緊,在腦後挽了個髻,額上蓋着厚厚的劉海。那劉海又厚又長,不光蓋住了少女的額頭和眉毛,也讓她的面目在劉海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配着她沉悶古板的打扮,若不是她皮膚白皙,身形纖細,還真要讓人以為是個年紀輕輕就守寡的寡婦。
……
“姑娘這是方才被秦師傅責罰了?”
此時那道紅痕已呈現浮腫之态,配着郿無雙白皙細嫩的皮膚,顯得尤為可怖。
蒹葭眉心緊皺,面色有幾分擔憂,但到底什麽也沒說,只是轉身去櫃子裏拿了個小瓷瓶出來,替無雙上藥。
只看她找瓷瓶和上藥的熟稔度,就知曉這活兒她應該是常幹,顯然無雙被秦師傅責罰也不是一次兩次。
“這藥膏是老夫人專門讓人特制的,擦上後明天就能消腫,”蒹葭嘆了口氣道,“秦師傅是嚴厲了些,但她也是為了姑娘好,姑娘還不要心中生怨才是。”
後面這句話着實有些多餘,也是蒹葭見三姑娘今日罕見的沉默,還在鏡子前站了這麽久,才會多說了一句。
說完後,她便偷眼去瞧姑娘,誰知無雙卻在走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郿無雙覺得自己應該是死了,不然不會吐那麽多血,玲珑也不會驚駭成那樣。
玲珑是紀昜給她的宮女,她能看出對方不是普通的宮女,她也從來沒見過向來鎮定冷靜的玲珑露出過那種表情,所以她應該是死了。
可是怎麽死的,死了以後為何又回到這裏來,卻讓無雙怎麽都想不明白。
而且現在是什麽時候?
她僅能通過秦師傅和蒹葭的存在,推斷出這是她未出閣還在長陽侯府的時候。
……
就在無雙更了衣,想讓蒹葭下去,留自己獨處安靜會兒,從外面走進來一個瓜子臉的丫鬟。
她柳眉鳳眼,左側嘴唇上還有顆小黑痣,看起來十分俏麗。一進來,就忙不疊地道:“姑娘,你猜我又打聽來了什麽?”
無雙一個恍惚,下意識問:“什麽?”
“據說那位魏王殿下以前就娶過兩個王妃,可那兩位王妃都是進門沒多久,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這丫鬟似有些猶豫,又似十分畏懼,所以話說得很慢。
“有人說是這位殿下打死的,這位殿下年少時便有躁症,因此打死過不少宮裏的宮人,當年去邊關,就是因為此事。因懼于皇家威嚴,兩位王妃的娘家也不敢多說什麽,所以這位殿下至今還未娶妻,不光是因為他常年在外征戰,也是京裏無人敢将女兒嫁過去。”
郿無雙又是一愣。
旁邊的蒹葭花容變色道:“那照白露你這麽說,咱們姑娘不是慘了……”
說到這裏,蒹葭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下意識住了口,而白露也遲疑地看了無雙一眼,雖嘴裏沒說什麽,但猶豫的目光已經很能說明一切了。
郿無雙理了理雜亂的心緒,正想說點什麽,這時有個小丫頭走進來禀道:“姑娘,大姑娘來了。”
正說着,一名少女走了進來。
正是長陽侯府的嫡長女,也是郿無雙的長姐郿無暇。
她年方十七,身形單薄纖細,穿一件淡青色繡竹葉暗紋的對襟夏褂,下着月白色的褶裙,渾身顏色素淡,只腰間系了條翠青色的絲滌,給她增添了抹顏色。
她膚色白皙,長眉細目,長得十分清秀,雖容色稱不上上佳,但勝在氣質出衆,如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蓮,濯清漣而不妖。
“無雙。”見氣氛有些不對,郿無暇詫異地看着主仆三人,“你們這是怎麽了?”
無雙還在想怎麽答她,白露嘴快道:“大姑娘,三姑娘好奇那位魏王殿下的事,奴婢便去打聽來告訴姑娘,可姑娘好像有些被吓到了。”
話說完,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看了無雙一眼。
郿無暇皺眉,似乎沒看見白露的舉動。她複雜地看了無雙一眼,微微地嘆了口氣,道:“行了,你們都先下去吧。”
……
幾個丫鬟都下去了,屋中只留了姐妹二人。
郿無暇嘆了口氣,來到無雙身邊坐下,拉着她的手道:“無雙,你可是怕了?”
無雙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恍惚,似乎透過她在看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看。
“長姐……”
郿無暇卻以為她是被吓到了,想了想勸道:“其實你也不必聽外面那些流言蜚語,市井流言多數是以訛傳訛,魏王殿下在外頭的名聲确實不太好,但是……”
此時無雙已經知道自己是回到什麽時候了,正是紀昜即将回京,她和對方婚約被提上日程的時候。
她一直有份婚約在身,只是這件事以前沒幾個人敢當真。
據無雙所知,當年她爹曾在當時還是三皇子的魏王麾下做過游擊将軍,後來一次戰役中,領兵在外的三皇子受到伏擊,她爹帶兵冒死相救,最後被圍困的人救了出來,她爹卻戰死了。
得知她爹戰死後,她娘就殉了情,彼時才五歲卻成了孤女的她,被送回京中的長陽侯府,當時三皇子曾讓人留過一句話,說是答應過她爹會照顧她,所以待她成年後,他會來娶她為妻。
只是這話實在匪夷所思,且兩者年紀相差過大,再加上當時這話不是三皇子親口說的,宮裏也并無任何表示,所以長陽侯府這也不敢将此事當真。
可到底有這麽件事在,郿家人也不得不放在心上,當初請了秦師傅來教導無雙,郿老夫人便是以此為借口。
一去多年,本來都以為這事不了了之了,誰知就在去年年底,魏王派人給長陽侯府傳了話,說他明年春夏就會回京。
其話意明顯,人家要來履行承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