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鋪客棧，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芷際緩緩道。
“這些不來我也知道啊。”堯華不屑道。
“今日所見，城南祝家倒是并無二致，而城西與城北則多了許多兵馬，戒備森嚴，且皆非兩家家将，顯然有貴人借住。”芷際沉聲道。
“那還用說，肯定是什麽暹戎那些個什麽毒蛇蠍子的呗。”堯華啧啧道。
“三家依古訓，各自府兵五千餘，近年來各自有所擴充，但是城中駐紮便已遠不止此數。”芷際緩緩道，“暹戎蓄謀已久，這三家中，此次恐怕只有祝家尚有可能站在我們這邊，至于巫家，恐怕不得不防。”
“诶？城主大人這次可是……沒有帶一兵一卒啊。”堯華道，“如此一來，豈不危險。”
“流光城向來以孤高之态應對群雄，城牆兵馬皆在其次，堅城強弩，何足道哉，流光以城敵國，皆在于人也。此番高調赴會，便是要讓諸人目睹，流光城主究竟何等風範。”芷際說着，站起身來，“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但是這也太冒險了吧，就算有我二人相助，想想要是幾萬兵馬，我心裏也沒底啊。”堯華搖搖頭。
芷際聞言，卻是搖搖頭，緩緩踱步行至窗前，負手而立，淡淡道，“你以為他們真正畏懼的是誰？”
“诶？什麽意思啊，難道怕的是我？”堯華懶懶道，“別逗了。”
“他們怕的是無夜大人。”芷際嘆道，“這也是為什麽，無夜大人一個人留在城中。”
“原來無夜大人這麽厲害麽。”堯華皺眉道，“我還以為祭司大人這般孤高絕世，定然沒有幾個朋友呢。”
“哼，在你心中，我不也該是沒有朋友的人麽。”芷際冷笑道。
“這不一樣，你不是還有我呢麽，诶诶诶，要是沒我，你肯定活不到今天。”堯華仰着頭搖搖晃晃地說道，“一定早就悶死了。”
“你這舌頭，若是拔了去，也許你真對得起坊間流傳的堯華公子幾個字。”芷際淡淡道。
“嘿，嫉妒麽，要是你多跟我學一些那個潇灑随性，說不定坊間傳聞也多出你一個芷際公子來。”堯華爬起來，拍拍芷際肩膀，一副安慰別人的模樣。
“有時候我也覺得，人若都能跟你這般活着，倒也少去許多煩惱。”芷際淡淡道，“所以你能想象，無夜大祭司究竟是怎麽活着的麽。”
“你突然說這個幹嘛，祭司大人豈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比的。”堯華語中卻有些無奈，“一座城有這樣一個人，便已是莫大的福分。”
“可若是讓你來選擇，為了一座城的福分，你可願意背負一個人的苦心。”芷際沉聲道，言語之中，卻隐隐透出痛楚來。
“你是在問你自己麽？”堯華聞言，冷冷一笑。
“……”芷際不言，只是默默嘆了口氣。
“放心，有我在呢。”堯華淡淡一笑，拍了拍芷際肩膀，“要真有這一天，你若是不願做，咱就走呗，走不掉，我就替你去做，要是你願意，我就留下來陪你。”
“嘿，怎麽樣，夠意思吧！”堯華說完，不忘搭在芷際肩膀上嘿嘿一笑。
“你這人……”芷際說着，忽然想起來什麽，“說起來，方才你與那人動手，為何忽然又停下來。”
“怎麽，很奇怪麽？”堯華皺皺眉，道。
“以你的性子，一拳打出去，怎麽會莫名其妙的半路收回來。”芷際道。
“诶，我這麽機靈的人，知道自己占不到便宜，當然就跑路了。”堯華攤開手，笑道。
“恩？那人甚至一點防備都沒有，只是随便站着，你就知道打不過？”芷際皺皺眉，問道。
“說不清楚，反正就是一種感覺，就好像，我知道我打不過大祭司，至于你嘛……”堯華頓了頓。
“恩？”芷際問道。
“肯定打不死我，恩。”堯華點點頭道。
“這麽确定？”芷際皺着眉。
“這是直覺，但是那個人，就跟無夜大祭司一樣，面對的時候心中就有一種毫無勝算的感覺，”堯華道，“也不知道為什麽。”
“哦，還有，”芷際問道，“你真的見過那個女孩兒？”
“恩？啊？”堯華抓抓腦勺，“也只是有些感覺，但是也說不上來在哪兒見過。”
“看來真不能指望你。”芷際搖了搖頭。
“嘁……，那你問我幹嘛，倒不如自個兒瞧着去。”堯華斜眼望了一眼芷際，随口道。
“你覺得三個人裏，誰最可怕？”芷際問道。
“可怕？一個都不，素未謀面萍水相逢，誤會而已，又不用鬥個你死我活，哪裏可怕了？”堯華不屑道。
“那就說說你覺得三個人裏，誰最強吧。”芷際無奈搖了搖頭。
“一個油頭粉面，大家公子，一個小丫頭，一個深不見底我毫無把握的對手，當然是他最強了。”堯華道。
“我說的那個人，反而是我最不忌憚的。因為他簡單直接。那個丫頭幾句話便轉了話鋒，心思靈巧機敏異常，而第三個人，更是氣度不凡，從容不迫，有大将之風。”芷際淡淡道。
“可是這幾個人有跟我們沒啥關系，就是帝王之風，也與我們毫無關系啊。”堯華一臉不屑，“你這人就是心眼太多。”
“但願如此，此次議會事關重大，別出岔子最好。”芷際淡淡道。
“行啦行啦，你不用睡覺，我可不行，你愛琢磨琢磨去，我可先睡着了。”堯華卻是揮揮手，直往一側的榻上倒去，再也不管這許多了，片刻間已聞鼻息大作。
芷際見狀，搖了搖頭。
此刻窗外正是一片月空，芷際卻只見到無邊的暗夜，霜風漸緊，那涼意，卻是直入心底，回頭看了看此刻已然酣睡的堯華，不禁皺起了眉。
這世界上總有人明亮如月，也就注定有人活在那無邊的暗夜之中，明亮處愈明亮，陰暗處，便愈陰暗。
芷際背過身來，看着酣睡的堯華，那月光斜斜，落滿堯華周身。而同樣的月光，卻只在自己背後。
“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距吧，堯華啊堯華，我身上，留下來太多無夜大祭司的影子，總有一天，也要成為那樣的人。”
“可我擔心的是，我的身邊尚且有你，然而大祭司的身邊，可是曾經，也有過誰？”
芷際搖了搖頭，長長一聲嘆息，便阖上窗戶，正要轉身，卻似聽聞了些什麽，輕輕“恩？”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人心
芷際方才阖上窗戶，打算休息，似是聽到了什麽動靜，不由皺了皺眉。
少年閉上雙眼，霎時之間心神收束，靈覺敏銳，周遭落葉之聲亦能覺察，然而那種感覺依然不曾斷絕，只是太過遙遠了吧，遠到分辨不清。
長空渺渺，唯有風聲蕭蕭。
卻突然聽聞戶樞轉動之聲，芷際不由皺眉，索性也轉到門口，亦打開了房門，芷際緩步從容，走到了門外。
然而芷際在走道上站定時候，正見到右邊走道的盡頭，另一個人似乎也剛剛走出房門。正是方才見過的三個人中，芷際所說的第三個人。
淩岳。
淩岳一身服飾雖不見富貴華麗，卻大方合體，從容而立，便如淵渟岳峙，當真人如其名，也難怪芷際這般，亦不能不放在心上。
相較之下，芷際言語寡淡，卻是承襲了無夜一身的冷寂孤絕。
芷際如淵，而淩岳如岳。
兩人此刻皆是聞訊而出，各自立在走道盡頭，對望之間，心中各自卻神思難定。
目光一如寒冰，一如烈焰，稍稍擦過，便各自望着遠方，追尋那聲音而去。
“想不到際華公子也有此雅興，徹夜不息，閑步望月。”淩岳終于當先開口。
“這個‘也’字卻有不妥。”芷際緩緩答道。
“哦？既然如此，還請際華公子道明深夜不眠所為何故。”淩岳道。
“非也，我說‘也’字不對，并非在下，而在于公子。”芷際道。
“際華公子辯才無礙，在下佩服。”淩岳朗聲笑道。
“公子氣度不凡，際華也是萬分佩服。”芷際淡淡道，“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恩？”淩岳一笑，“在下行岳，另外兩位乃是好友荒莜和淩雀，乃是四處游玩，途經此地。”
“以諸位的武功才識，若安居一處，造化文治武功，定能成一方棟梁，何以雲游不定呢？”芷際冷冷道。
“人間權貴，草木一秋，平生酣酒，王孫莫留。”淩岳哈哈笑道。
“好一個草木一秋，王孫莫留。”芷際雖誇着好字，卻依然言語如冰，“既然如此，又何必萬事入心呢。”
淩岳笑意不減，心知際華亦是聞有異動方才出來，随即言道，“廟堂之高，自是薄冰難履，然而江湖之大，卻是貪得熱鬧。故而聞有異動，在下心有好奇，便出來看看。”
“倒是不知，際華公子這般，又為何也出來了。”淩岳頓了頓，複言道。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等不過效命于主上，若非聽聞近處有行走之聲，那何其渺渺之音，自然無需在意。”際華道。
“哦。”淩岳淡淡道，“卻不知對那渺渺之聲，際華公子又有何見教。”
“際華不知，但覺有隐隐煞氣。”芷際答道。
“公子高見。”淩岳道，“在下亦有所感，只是詳盡如何，卻也道不出一二。”
“擊鼓其镗，踴躍用兵。”
二人卻突然聽聞這兩行詩句來，不由詫異。
然而細想之下，心中卻不由驚懼，沒錯，遠方的異動，不正是殺伐征戮之兆。
這古剎之中，居然還有第三路人。
循聲望去，便在走道中間，只是說話之人出現，甚至房門也沒有打開，這是這般遙遙呼應。聲音低沉冷漠，茫茫無際。
芷際不由皺了皺眉，心知這景樓之行，恐怕遠比想象中，要複雜得多了。倒是淩岳聽聞這聲音，眼神之中透出莫名的驚詫來，不由握緊了袖中那冰涼之物。
那是一柄劍，方才救下行莜黃雀的，便是這柄劍，只是于淩岳自己而言，卻非如此。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淩岳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那眸中的光芒，方才暗淡了些，此刻又明亮了起來，如同烈焰燒過，騰騰不息。
淩岳大笑中，忽然一頓，緩緩道出了那古詩的下句，“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芷際修習術法，往日未曾聽聞這些古謠，此刻冷冷伫立，倒是淩岳這般異狀，有些令人吃驚。
“雖不知前輩何人，但是多謝前輩指教。”淩岳振聲道，随即沖那中間房間方向略略拱手，“晚輩先告辭了。”
話音方落，淩岳卻是拔身而起，直往房頂掠去，幾個起落，已往南方而去，不見了蹤影。
芷際見狀，亦欲追去，然而方才邁出一步，卻堪堪收住了腳步。
“何以駐足？”卻聽那聲音問道。
“何以一問”芷際卻是冷冷回應。
“凡人心之苦，在何？”那聲音答道。
“不知。”芷際随口道，然而一言既出，心中不覺一震，知這人所謂之苦，不正是這不知二字。
人生百年，行不知路，食不知味，春不知秋，生不知死，終日不過惶惶而已。
正如此刻自己不知行岳為何人，所往者何處。
思何茫茫，知何寥寥。
皆為不知。
“若不知何苦，人心何如？”那人又淡淡問道。
芷際心頭一顫，這人如何，竟像是知道自己心中所思，只消只言片語，已經自己牢牢封住。
“不知者，吾将問之。”芷際冷冷道。
“有不知者，汝問之。”那聲音冷冷清清，卻似有淡淡贊許，“志氣為佳，但須知，如何問之。”
何以問之……
何以答之……
芷際雙目驀地抖落成一片空濛，竟是無言無語。
人生難解，何曾不問，然而便是能問水食，能問道路，能問四時，何以問蒼生，何以問天地！
“天地何極？蒼生何辜？”那聲音又緩緩道了八個字。
八字言出，芷際胸中一陣氣血翻湧，身形一晃，随即喉頭一甜，居然吐出一口血來，已是失魂落魄一般，震顫不已。
“你究竟是什麽人？”芷際冷冷問道。
“與你別無二致。”聲音淡淡道。
“與我一般？”芷際問道。
“生乎天地之間，匆匆一過客而已。”那聲音淡淡道。
“過客？”芷際頓了一頓，忽然反問道，“既是過客，知與不知，又有何分別？”
“既然如此，問與不問，又有何分別？”那人問道。
知尤不知，問何必問。
芷際雙目茫茫，一時身形晃蕩，竟然跌坐在地上。
然而心念急轉直下，卻又突然眼前一亮。
“既然如此，便不知，亦不問，生何必苦。”芷際答道。
“那你又何必淪落成眼前這般模樣。”那聲音淡淡道。
芷際聞言，複念起眼前自己這般模樣，竟是失魂落魄，真個平生僅見，不由默然。
為什麽？自己竟然會落到這般田地，僅僅片刻之間，自己竟然……敗了，敗得一塌糊塗，生不如死。
然而卻說不清，自己敗給了誰，往日自恃修為精絕，遵從無夜大祭司打理流光城上下，人人敬仰，此刻竟然，為人三言兩語而神魂離亂。
明明是聽來無關緊要事不關己的問題，卻為何每一問，均如重錘一般打在自己心口，然而扪心自問，那也不正是自己心中所問麽？
不……這不僅僅是自己，這是每一活着的人，都會面對的問題！
每一個人……每一個人……
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此，人畢竟是活着的人，年年歲歲，代代無窮，卻也能綿延不息。便是不知不問，卻還是在生活着。
一念及此，忽然回頭望了望身後的房間，裏面那個酣睡中的人，一定不會如自己這般，因為便是不知不問，他也不會在乎，人生于世間，雖無二致，然而衆生百态，卻各個不一。
若是這般疑問，全都交付于堯華，也許早就有了答複。
問不成問，答無可答。
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因為，人生百年，匆匆而已啊。
但是……
但是……
芷際心中霎時已是痛苦萬分，卻不知如何言語。
“說出來吧，這不就是你的心麽，你也是人，你也有心，便是如此。”那聲音又似有所感應，緩緩道。
“我不甘心啊……我命由我，何由蒼天。”芷際咬牙道。然而一語說完，卻是心頭一松，緩緩吐出一口氣來，這般姿态，與芸芸衆生，有何區別。
自己以為身在流光城中，追随大祭司一生修行，已如無夜大祭司這般，脫離塵間衆生之苦，卻不料自己，竟然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難道終究，自己亦不過天地之間，一只蝼蟻而已，芷際與堯華何異，與衆生何異。
不知，不問，不甘。
這就是凡人。
芷際轉念之間，呼吸漸漸平複，拭去嘴角血跡，少年緩緩起身，一身衣裳輕輕拍打，依舊抖落得一塵不染，只是那凜冽之氣，卻似緩緩消融了一些，夜裏風起，卻是蕭疏沖淡。
滿眼月光，皎潔如常。
“何以起身？”那依舊隐藏在房間裏的陌生人，緩緩問道。
“既然要問，閣下何不随我同行。”芷際亦是緩緩道，随即回頭緩緩望了房間一眼，見堯華安睡正酣，便輕輕合上房門。
少年轉身，長袖輕輕一揮，身如行雲，輕輕往遠方飄飛而去。
那一片雲，白淨無瑕，遠遠而去，如同一場幻夢。
而那房門緩緩啓開，長發如瀑，卻略顯出枯燥幹澀，那張臉平靜無波，仿佛眼前之事，皆與他無關，那一身黑衣如墨，卻素淨簡潔，便像是那宣紙着墨，然而墨跡，早已經風幹了，也許幾天；也許，已經百年。
然而那墨色不退，依然淡淡停留在那裏，就像他一樣，靜靜立足門前，雙手攏在袖中，把玩着那一方玉玦。
玄衣默默攤開一副畫卷，望着那茫茫一色的墨痕，默然良久。
終于，他講那畫卷收起，依然靜靜望着兩位少年先後奔往的城南方向，便像一位旅人，在瀚海之中，遙遙望着流光城一般。
遙不可及。
作者有話要說： ……每次寫着，都覺得這些角色都已經超出了我的預期……甚至超出了我自己……，明明是我自己也不曾想過的問題，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偏偏有他們在問，他們在答。
☆、殺伐
流光城的的修為的确非同尋常，芷際一路疾行，身形直若墜天之雲，幾乎不用踩踏借力，每一縱身，便飄若行雲，當真不落塵煙。
芷際心中思量，方才經人點破，那隐隐異感正是殺伐之音，不由望着南方愈發皺緊了眉頭。
景樓三公，城南祝家。
提一口氣，雙手五指盤曲有度，一連捏了三四道氣訣，芷際周身已然隐隐透出白芒來，霎時周遭樓宇街巷如風飛逝，直往那祝家三寶堂去了。
禦風而行之中，忽然嗅到了一絲淡淡的血腥之氣，芷際收束心法，身形一滞，已然在一方大院前停了下來。
高大的院門看來已不下百年歷史，石壁上霜刀滿刻，門前一對石獅子亦是棱角渾圓，剝落了一身凜氣，只是那渾圓的眼珠，卻愈發的明亮。
映襯着月色寒光，便似狠狠瞪着自己，瞪着路人。
然而現在除了自己，巷子裏再無他人。
這高門大院，此刻寂靜一片，卻顯出一片凄怆來。唯有那匾額上三個金字依然清晰，高高在上，俯瞰着一切。
月華如水，傾瀉而下，卻洗不去風裏的血腥味。
芷際皺了皺眉，緩步上了臺階，到了門前。
然而方才立在門前，手尚未碰着門環，便聽的“吱呀”一聲，半邊大門居然轟然倒下，一時間月關透過倒下的大門，落滿了芷際半邊臉龐。
少年眉目如霜，冰若寒泉，白皙的臉上驀的一半陰影，一半月光。
陰沉冰冷，毫無生息，正如這三寶堂中。
芷際所見，血流成河。
偌大的三寶堂進去，居然一個活人也沒有，滿地皆是橫七豎八的屍體，甚或七零八落，慘不忍睹。
芷際想要繞過屍體，舉步之間，卻已難以落足。
滿地死屍之中，除了祝家自己的家丁以外，剩下的便一衆人，卻各自服飾繁雜，冰刃亦是各個不一，赫然竟是瀚海流沙中，橫行無忌的狼盜。
往日有三公坐鎮，狼盜安敢橫行，近日景樓有諸國之會，更是兵馬衆多，如何狼盜偏偏愈發猖狂，居然趁夜侵入城中，屠戮三公之一的祝家。
芷際不覺皺起了眉，冷眼打量着這一場屠戮的現場。
腳不得行，芷際提身縱氣，又化行雲只往正堂掠去，然而一路所見，皆成死地，無有生機。
坐鎮一方的風雷掌祝雷英，居然一夜之間遭人滅門，便是一向少年老成的流光城祭司芷際，也不免暗暗心驚，何況這般血腥之景，亦是這少年平生僅見。
愈近正堂，屍體更是堆積如山，血腥之氣撲鼻而來，幾乎化不開去，芷際眉頭皺得更緊，不覺用衣袖掩住了口鼻，然而惡心之感，依然不絕。
正堂之中，此刻破爛桌椅散落一地，其間血流汩汩，俨然若溪。
芷際緩步其中，四下打量，卻只見這一片人間修羅場。然而四壁完好，兇手竟是自大門長驅直入，唯有是左手邊的牆壁上一扇窗戶震的粉碎，此刻留下空洞洞的窗框，陰冷的月光透進來，看去便如一張森森大口，貪婪的吞噬着這正堂中猶在游蕩的幽魂。
芷際頓了頓，一個縱身，自那窗戶掠出，卻見那窗外不過兩丈距離，便是院牆高堵，忙忙收束身形，堪堪停住。
卻見這方寸之地亦有一番争鬥之象，兇險之象，怕不在那一場屠戮之下，然而卻這滿園慘狀非同一類。
然而芷際緩步其間，卻似心生異感。少年緩緩蹲下身，只見地上似有狂風驟雨肆掠過一般，那草叢齊齊削斷，芷際順着草叢倒去的方向推出一掌，那方向正是從破開的窗口這邊直往牆壁而去。
然而一念及此，芷際不由暗生疑慮，心道，“這一掌氣勢磅礴，此處這般狹窄，如何還以這般兇狠掌力。”
芷際起身，往那牆角走去，卻見那牆壁雖然痕跡斑斑，卻皆是歲月剝蝕所致，非是掌力波及。
少年心中詫異更甚，心道，“這般掌力，正對的牆壁卻一點痕跡也不曾留下，便只有一種可能，那一掌針對的對手，竟然将所有掌力悉數化去。”
然而這掌力看來剛猛無比，何況這方寸之地，若是硬接下一掌，那得是何種修為。
芷際思忖之間，緩緩蹲下，卻見二尺方圓的土地上草叢完好無損，未見風刀腰斬，只是看來卻黯然無光，毫無生機，顏色都有變得有些灰白了。
芷際探手過去，拈起一株，然而手指方觸着那草莖，那草莖便石頭雕鑄的一般，嘩然落了個粉碎。
那二尺方圓的草地，盡皆枯朽如灰，芷際擡手輕輕一揮衣袖，方才還無二樣的草叢盡數化了齑粉。
眼前之景，近乎詭異。芷際面色森然，只得怕拍手，站起身來，又往別處尋去。
正堂另一側過去，石徑繞過幾座假山便是一座拱門，內進另有別院，然而一路過去也少不了屍橫滿地，只是卻不再見馬賊的屍體，看來到這裏，已無反抗之力，潰不成軍，皆成刀下魚肉了。
芷際聞不慣血腥味，已有惡心作嘔之感，不覺運氣提身，快步趕去。
別院過去又有一道拱門，過去之後乃是一片花園模樣，竟是蔥蔥郁郁，宛如仙境。芷際暗道，這大漠之中，唯有流光城和景樓鎮又見水源，而景樓之中，四口水井分裂四方，三家各據其一，想不到這一家之中，竟然有此盛景，俨然已成綠洲。
芷際緩步其間，這花園似呈圓形，一圈一圈各有分層，間中有些藤蔓更是蔽空鋪綴，宛若洞天，別見芳華。
芷際行走片刻，這才發現這花園看來尋常，然而一入其間，卻曲折盤旋，玄機莫測，待到駐足回望時，已不知身在何處。
想不到這祝家府中，竟有如此布置。芷際忖道，這園林之中，竟然暗藏道門玄機，非是尋常花圃，便是自己這般，貿然步入，竟然也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周遭之景皆無二致，花草層疊，不知遠近，而藤蔓蔽空，不知天地。走道時明時暗，亦陰亦陽，當真詭谲。
芷際亦不多想，但覺鼻尖淡淡血腥味飄來，索性閉上眼睛，尋着血蹤而去。
那血腥味飄渺幽微，芷際卻是毫不猶豫，一般輾轉，那源頭已然近在眼前，芷際睜眼所見，乃是一片空地，嚴絲合縫的大理石砌成了地板，當中一方圓形石臺，當中竟是一絲泉眼湧溢而出，汩汩而下，蔚為奇景。
只是那泉眼猶清，下面的溪流卻污濁腥臭。
那細長的水渠宛如長龍垂卧，沿着曲折的園圃靜靜流淌而去，一眼望不到盡頭，這花園水道當真巧妙絕倫，石臺之上，仔細看來，凹凸有致，卻是雕琢成一片樓宇，而芷際一眼望去，便知那正是一座小小的流光城，雖然形制與當下不同，然而那泉眼所在，正是流光城中，聖泉的象征，芷際如何也能辨認得出。
若是尋常前來，芷際定然會流連這一番奇景，然而眼下卻無此雅興，那泉水自下了石臺，便成了殷殷血色，那石臺倒是潔白幹淨，泉水下行，卻成血河煉獄，着實讓人心中一陣寒意。
這片空地略呈圓形，除石臺以外皆成空地，芷際環顧一圈，足有十多具屍體，然而其中，卻沒有祝家家丁模樣的了。
這裏居然還有一戰，然而卻僅有馬賊的屍體，芷際心中暗暗思索，卻依然不得其解。
這裏一定發生過什麽。
然而只知道這一點，便與不知道毫無分別。
前路已盡，芷際一如既往的皺着眉頭，長長一個深呼吸，少年忽然眼中一亮。
那個人呢。
行岳。
方才古剎之中，片面之緣，已讓芷際留意的那個少年。按理說，既然先行一步，卻為何一路過來皆不見他蹤跡。
行岳氣度魄力皆非庸碌之輩，看那縱身而去的樣子，修為也該不淺，自然不該是這般遭人暗算丢了性命，只是他既然活着，卻為何不見了人影。
前無去路，後有豺狼。
人卻又如何消失。
“路雖然不在前方，然而路，卻終究是有的。”芷際冷冷道，說着又往前進了幾步，站在那石臺之前，“既然水行無阻，泉眼疏通，便是地氣未絕。”
芷際摩挲着石臺，料想這附近定有機樞。
然而正在芷際凝神細想之間，忽然周遭輕吟細響，竟是刀刃飲血之聲，那聲音發時飄渺難尋，聞之已在身側，當真是無聲無息，收發無際。
芷際筆立當中，卻是冷冷一笑，身勢陡轉，只聞那破空之聲似從鼻尖劃過，真個千鈞一發。
那刀鋒電轉一圈，不過剎那之間，又只削過來，大開大阖，毫無花哨，倒真像是狼盜們的路子。
芷際卻也從容，側身繞開，掌中真氣凝聚，現出淡淡白芒，便如一縷一縷的霧氣一般，聚往掌心，不過一刀揮過，已然幻化成形，宛如一顆靈珠一般，在夜裏熠熠生輝。
這少年雖然年紀輕輕，卻身為流光城祭司，自然非比尋常家丁。芷際身形翻轉，連連避開眼前殺招，面上容色不改，從容無礙，但見又一刀堪堪避開，芷際五指開合，一個翻掌，那光芒暴漲如電，猛聽得一聲悶響，遠處已傳來跌落之聲。
“哼。”芷際收束身形，單手背負身後，另一手平攤開來，托着那茫茫白色光華，便如秉着一枚夜明珠，夜游花園的公子年少。
“出來吧。”芷際望着前方，淡淡道。
霎時之間，竟聞得周遭破空風吟之聲，交織一片，竄出十數條黑影來。
芷際冷冷一笑，卻是絲毫不以為意，一身白衣揮灑如雲，少年卻是原地不動，只是雙腳略略站開，右手将那真氣所化的靈珠高舉過頭頂，左手背負身後，氣度從容，淵渟岳峙，全然一派宗師之相，而那俊秀面容，加上如雲白裳，當真出塵絕世。
刀鋒凄緊，其聲交織而來，如同無數冤鬼幽魂之哀嚎，聞者喪膽，擋者披靡。
便如一張暗暗陰影鋪就的網，直往芷際周身罩去。
芷際輕吐一聲，但見那掌心光華陡盛，光華奪目，那刀影之網，為這光華緊逼，竟難進寸許。
“這刀法衆人聯發，綿密如風，若是常人不備，為之封鎖，怕是絕難逃出生天。”芷際心中暗忖，卻依然是從容不迫，看來收發随心，絲毫不見緊張。
那刀陣受阻，卻是愈發兇狠，緊緊絞住芷際周身氣場，便是進擊不得，卻也絕不給芷際脫走的機會。
然而芷際卻哪裏有要走的意思，此刻雖然易裝出行，然而流光城祭司之人，心氣如何高傲，這般尋常險境，何曾放在眼裏，此刻僵持，也只在有意探尋這些人的來歷。
相持片刻，芷際忽然有些不對，輕輕抽了抽鼻，随即眉頭緊蹙，暗道，“有毒。”
說話間腿上一軟，身形晃蕩，真氣亂竄，如日中天的白芒瞬間坍縮，而那層層刀影，瞬間如風暴一般盤旋而來。
“哼。”
作者有話要說：
☆、驚變
尋常自恃有靈真護體，雖不見得百毒不侵，卻也不至于遭人暗算，芷際此刻只得收心納氣，然而那毒素竟是渺若雲煙，無跡可尋，只覺得自己周身乏力，眼前昏黑，卻無從加持。
芷際咬牙之間，心眼互觀，護住心脈，這才保住靈臺一點清明不滅，然而眼見那刀影重重，卻如黑雲壓頂，無從抗了。
眼見了命懸一線，卻忽然聽得一陣笑罵之聲。
“好小子，有架打居然不叫上我，太不夠意思了吧。”
芷際正眼前昏黑，靜守靈臺之時，忽然聽得這聲音，險些嗆出一口血來，差點便要折過氣去了。
“這小子……”
那刀陣重重壓制之中，忽見一道白光從天而降，卻是不必不讓，正往那刃影上砸去，那陣本身壓制內圈之刃，為人從外圈突破，又與那內圈氣場遙遙呼應，只聞那破空之音中，忽聞嗖嗖作響，已然破綻百出。
那一團白光方砸在刀網之上，立時一折身，又往另一處沖去，勢如奔雷走電，卻似比那刀鋒更加迅疾，幾個來回之間，已将天衣無縫的刀陣沖了個七零八落。
攻勢一撤，陰影頓時隐入四周草葉之中，芷際方才松了口氣，抱元歸一，養心吐納。
那橫沖直撞的白光終也落定，立在芷際身旁，那衣衫精巧無二，只是站着，便覺一絲痞氣，卻與芷際這般靜雅天差地別。
那人“啧啧”不停，一只手手輕輕摩挲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打量四周，似在審視周遭的潛伏之人，不覺連連搖頭，倒像是在替這些人嘆息，又或者是猶未盡興的遺憾。
這般模樣，除了堯華，還能是誰。
“早就跟你說過，打架這種事情，講究的就是快刀斬亂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