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南阮的狀态明顯和上一次不同, 疑惑之餘, 賀憲拍着她的後背安撫了片刻, 才敢低聲問:“除了跟南黛吵架,你家人也怪你了?那咱們就不回去。”
聽到“家人”,南阮更加難過, 她呆呆的,完全意識不到這樣抱着賀憲有什麽問題,她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個鐘頭,腦中一片木然, 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 接下來應該去哪兒。她又渴又累,哭了太久,頭疼得也厲害, 賀憲身上的味道很讓人安心,她整個人都埋在他的懷裏, 好像沒那麽害怕了。
賀憲雖然玩世不恭, 也接觸過一些女孩, 但生性傲慢,從不亂來, 手都沒和誰牽過, 這輩子還是頭一次這樣緊擁着一個漂亮女孩,這女孩恰好還是令他魂牽夢繞的, 可是這一刻, 他半點旖旎的想法都沒有, 滿心酸澀地想,要是能一下子長大十歲就好了,可以馬上跟她求婚,再不讓她回到那個總害她傷心的家去。
六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賀憲不想南阮坐在摩托車後面受罪,把車子丢在原處,攔了輛出租車帶她回了朋友的小公寓。
南阮懵懵的,直到賀憲燒好一壺水,拿溫毛巾替她擦臉的時候,才回過神來。
她環視四周,問:“我怎麽到你家了?”
南阮的嗓音太啞,賀憲聽了心裏難受,便去找了紙和筆過來,說:“你別講話,有什麽寫給我。”
南阮虛虛地抓着筆,隔了半晌,才寫了個“謝謝”。
明知道她不會餓,賀憲還是問:“晚飯你想吃什麽?我去買。”
南阮搖了搖頭。
“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兒?”她這次和上次太不一樣了。
南阮沒說話,眼淚又流下來了,賀憲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拿毛巾給她擦:“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問了。”
南阮咬着嘴巴指了指卧室的門,無聲地說:“睡覺。”
“你去睡吧。”
南阮正要起身,賀憲的手機就響了,賀憲正要按下接聽,見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說:“是韓樂怡。”
南阮搖了搖頭,啞着嗓子扯住他的袖子說:“你別告訴她,別告訴她見過我!”
賀憲點了點頭,問電話那頭的韓樂怡:“怎麽了?”
“你找到南阮了嗎?我們還沒找到她,快急瘋了,天都要黑了。”
“沒找到。”
“她怎麽沒聯系我?”韓樂怡又急又氣,“南黛這次死定了!我們繼續找,你也別停,有了消息互相通知。”
韓樂怡的聲音大,小公寓又靜谧,南阮聽得一清二楚,挂上電話後,賀憲說:“傻站着幹嗎?去睡吧。”
南阮皺着眉站了一會兒,坐回沙發上,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寫完看了一眼又劃掉、揉成一團重新寫,塗塗改改五六次,才終于寫好。
她把紙條交給賀憲,用手壓着喉嚨咳了一聲:“麻煩你,現在就幫我送到家裏,別讓人看到你,塞到門縫裏。”
賀憲打開紙條,看到上面寫着——“我不想回去,現在很安全,別找我,別着急,我想一個人待着。”
賀憲怕自己前腳走了南阮後腳就逃跑,不願意離開,皺着眉說:“我不去,不讓他們着着急,他們下次還得幫着南黛欺負你。”
“沒有人欺負我,不關別人的事,我奶奶年紀大了,會急壞的。”南阮一大聲,喉嚨就像着火一樣的疼,她又咳了一聲,說,“你不去送,韓樂怡也不會安心的。”
“你都這樣了,還管什麽別人?”
南阮急了,沖賀憲嚷道:“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走!”
“我去我去,你別大聲說話,趕緊進屋休息去,你怎麽就光對着我任性呢?”這話一出口,賀憲就想,這丫頭哪裏任性了,要是真任性就好了,她這麽懂事,看得他難受死了。
把南阮趕進屋,賀憲拿上字條往外走,還沒走到大門處,他又折回來拿鑰匙,他怕南阮偷偷離開,幹脆反鎖上門。
賀憲再回來時,已經是一個多鐘頭後了,明知道南阮沒鑰匙出不去,開門的時候,他還是緊張得要死,打開卧室的門,看到她好好地躺在床上,他松了一口氣。
賀憲坐到她身側,垂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眼睛閉着,正要輕手輕腳地退出去,就看到她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你沒睡着啊?”
南阮搖了搖頭,問:“紙條送去了嗎,你放到哪裏了?他們能看到嗎?”
“我直接去你家交給你奶奶的,跟她說是進門的時候在地上撿的。”
“她還好吧?沒急壞吧?”
“你家人正要去報案,看到紙條又放心了,我讓韓樂怡也回家了,你關心關心自己,管別人幹什麽?”
身心皆疲憊的南阮說了聲“謝謝”,因為渾身無力,抱着枕頭又躺下了,賀憲走出卧室,拎起剛買的那袋東西,走進了廚房。
回來的路上,他給家裏的保姆打了通電話,說自己嗓子壞了,問她該吃什麽好,聽到保姆說川貝炖雪梨和白粥,他便買齊了東西回來煮。
賀憲一貫懶,不餓極了連方便面都懶得動手泡,自然沒有下廚的經驗。他耐着性子仔細清洗好材料,又給保姆打了通電話,按她說的步驟煮。保姆是從南方跟到Z市來的,在賀憲家做了快十年,太了解賀憲的少爺脾氣了,教完之後,她笑着問:“你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吧?她病了?”
“……您亂說什麽,我幫朋友問的。”賀憲挂上電話,回到卧室看了一眼,又回來看火。
不到一個鐘頭,他在廚房和卧室之間來回走了十幾次,川貝炖雪梨和白粥都做好後,廚房被他糟蹋得一片狼藉。
賀憲分別盛出一碗放到茶幾上,然後去叫南阮吃飯,見她一動不動地閉着眼睛,他以為她睡着了,猶豫了一下,輕手輕腳地卷起她的袖子往裏看。
他剛一碰到南阮,南阮就醒了,她往下拉了拉袖子,蹙着眉問:“你在幹什麽呀?”
賀憲臉上一紅,怕被她當成流氓,只好說實話:“看看你有沒有挨打。”
“誰會打我啊?”躺了兩個鐘頭,南阮的嗓子恢複了一些,眼睛也沒那麽腫了。
賀憲見她似乎精神些了,又小心翼翼地問:“除了因為顧曜和南黛吵架,你還遇到什麽事兒了?你告訴我,我保證不和任何人說,無論發生了什麽,我都跟你一起解決。”
“我不想說。”
賀憲哪敢逼她:“那就起床吃飯,總躺着幹嘛?吃完飯我教你打游戲,明天帶你出門玩去。”
南阮跟着他去了客廳,可是心裏胃裏都堵着,吃不下,勉強嘗了兩口就放下了。
賀憲有點着急:“就算明天世界末日,今天也得吃飯,你再不吃,我就……”
見南阮瞪自己,賀憲把那句“我這就打電話讓你家人把你接走”咽了回去,改口說:“我就喂你。”
南阮嗤地一笑,只可惜這笑容在她臉上只停留了一秒:“我胃脹,不太餓。”
聽到這句,賀憲才發覺自己的胃也有點不舒服,應該是餓的。
他端起自己的那碗粥,彎着嘴角沖南阮笑:“我吃十口,你就吃一口行不行?”
南阮覺得他簡直像在哄小朋友,便“嗯”了一聲,硬着頭皮吃。勉強吃了半碗後,她再也吃不下了,喉嚨倒是好受多了。
飯後賀憲打開了電視機,特意換到了一部喜劇,見南阮愣神兒,他又手把手地教她打游戲。有人在一旁不斷說話,南阮的注意力分散之後,情緒稍稍平複了一些,然而回到卧室、躺到床上,她又重新難受了起來。
南阮輾轉反側到半夜,越是想睡,頭就越是疼,她難過到簡直喘不過起來,幹脆起床喝水。南阮的動作一貫輕,然而剛推開卧室的門,還沒走出去,賀憲就坐了起來,揉着太陽穴問:“醒了?”
“我睡不着。”
賀憲打開燈,瞥見她手中的水杯,起身接過去,替她到廚房倒了杯溫水。聽到南阮又說“謝謝”,賀憲笑道:“你今天謝了我八百回。我要是沒找到你,你準備去哪兒?”
“我不知道。”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想從橋上跳下去。
南阮坐到了沙發上,賀憲跟過去,半跪下來,平視着她的眼睛說:“無論你遇上什麽事,一定第一個來找我,這話我上次和你說過,過多久都算數。”
不知道哪一句話戳中了南阮,她的鼻子又酸了,只好咬着嘴唇忍眼淚:“我覺得很丢臉,不想見任何人,連韓樂怡都是,我很怕你們問我為什麽離家出走,我真的真的說不出口。”
賀憲只好繼續哄小朋友:“能有多丢臉?我拿十件更丢臉的事跟你換。我先說,賀齊光四歲的時候……”
“我不是我爸爸親生的女兒,”南阮打斷了他,“我今天和南黛吵架,她跟我說,我媽媽懷着我騙婚,我媽媽出事故後,過了幾年我爸爸發現我不是親生的,不忍心把我扔到孤兒院,才放到爺爺奶奶家的,她說我是親爹都不知道是誰的野孩子,讓我滾出南家。”
賀憲愣了許久才消化掉這段話,他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傻?這種話也當真?南黛的嘴巴也太狠毒了,連你過世的媽媽都侮辱,也不怕遭報應。”
“這件事應該是真的。我跟她吵完,接着就去問了我爸爸,他和我大伯的反應,還有我奶奶聽到的時候臉上的害怕……這就是真的,不然他們不會不知所措,我奶奶不會害怕。我小的時候,我爸爸很疼我的,我那時候雖然只有三四歲,可是到現在都記得。家裏有專門照顧我的阿姨,但只要他在家,一定會親手喂我吃飯,親自哄我睡覺。我要什麽他都買給我,我鬧脾氣不準他離開,無論有多重要的事他都會請假。我有一屋子的芭比娃娃,那時候我不喜歡奶奶,因為奶奶很嚴厲,總說爸爸慣壞我……”
“每次我生病,我爸爸都一夜一夜地不睡覺抱着我,直到有一次住院,從醫院出來,我就被送到爺爺奶奶家了,我很久都沒看到他,再後來他就和阿姨結婚了。”
“他結婚後再也不肯理我,我跟奶奶鬧了很久他都不來看我,所以我當時認定是後媽和弟弟搶走了爸爸,我小的時候特別特別恨他們,到後來才發現,其實阿姨人挺好的,除了南黛誣賴我把弟弟推下臺階的那次,她從沒為難過我,我小時候因為讨厭她,對她做過一些很壞很過分的事,她也從沒和爸爸爺爺奶奶提過,每次他們一家三口出去玩,她都會打電話問我去不去……”
“所以不是她和弟弟搶走了爸爸,是爸爸自己不要我。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麽——親戚朋友裏,也有離婚的,別人的爸爸就對之前的孩子很好……”說到這句,南阮忍不住又哭了,她抽泣了好一會兒才說,“原因我現在知道了,睡不着的時候我回憶起很多事,只有這個解釋能說得通。”
“我沒臉再回去了,哪怕我是他們收養的孤兒,傷心一下下都可以繼續做爺爺奶奶的孫女,可養了幾年才發現不是親生的,這實在太可怕了。就算南黛不讓我滾,我也沒法再回去。這種事對男人來說是很大很大的恥辱對不對?我是爸爸的恥辱,他沒有把我丢到福利院,我還動不動就鬧脾氣,把人際關系弄得一團糟,在他的眼裏,我一定是特別特別壞的小孩……”
南阮哭了好一會兒,斷斷續續地說:“我為什麽要和南黛從小争到大,我要是乖一點,聽話一點,和大家的關系都好,南黛和她媽媽就不會讨厭我,我就永遠都不用知道……我不想再回去了,可是既不知道該去哪兒,也不知道該怎麽自己生活……我是不是該去找份工作自己賺錢?我不能再讓他們養、也不能去念大學了。”
一直半跪着的賀憲将泣不成聲的南阮擁入懷中,滿心酸澀地拍着她的後背說:“不回去就不回去,以後我管你,我送你念大學。”
見南阮側頭看向自己,賀憲對上她的眼睛,認認真真地重複道:“阮阮,以後我管你,我送你念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