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每一句話都決定着一些人活下來,另一些人死去。◎
“阿母,你把我換給別人吧。”
“把我換出去,你就能活下來了。”
十歲的阿蠢抱着阿母,每說幾個字就要喘一喘,他太餓了,已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如果阿母不趁着現在把他換出去,他再餓上幾天,換也換不出去了。
阿蠢的阿母草姑緩緩搖頭:“阿母把自己換出去。你還年輕,該你活着。”
草姑朝着不遠處的幾個人走去,阿蠢一把抱住草姑,瘦得像枯枝的胳膊爆發出最後一絲力量:“阿母!不要去!”
母子兩人一起倒在地上,極度虛弱的身體在這樣的運動量下幾乎承受不住,靜靜地平息着心跳。
草姑想讓阿蠢活下去,阿蠢想讓草姑活下去,哪怕只是多活短暫的一段時間。然而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不是人人都能跨過心中的底線,最後草姑和阿蠢兩人一起抱頭痛哭——互相環抱的手臂松松垮垮,誰都沒有力氣了,兩人也都沒有眼淚,他們已經流不出淚水了,只在喉嚨裏發出了幾聲像瀕死的小動物發出的含混的小聲的哀嚎。
母子兩人已經接受了一起餓死的結局,或許是幾天後、或許只是幾個小時後。他們将閉上眼睛,死在這條平坦的水泥路上。
草姑和阿蠢的部落距離石灰石礦不遠。曾經,在他們的部落裏能看到石灰石礦升起的滾滾黑煙。
他們部落裏的很多人都偷偷跑到石灰石礦周圍去偷看,回來後告訴部落裏其他人自己看到的景象。
“那些人的胳膊有那麽粗!”有人比劃了一個誇張的圍度。
“怎麽可能!他們的胳膊和我們的腰一樣粗?”
“剛才問你的時候你比劃的還沒這麽粗呢,怎麽又粗了好多?”
阿蠢前兩年也去石灰石礦附近偷看過,他已經記不太清自己看到的景象了,印象最深的就是那裏的人們個個都很胖、很壯、力氣很大、說話中氣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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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天到晚不停地幹活。
據說一個人一天可以吃三頓飯,而且頓頓都可以吃飽。
最後一點阿蠢是不相信的,怎麽可能有人一天吃三頓飯?
不過部落裏有人信了,信了的人就偷偷跑了過去,跑到他們中間一起幹活,以為一起幹活就能一起吃飯了。
但是跑過去的人很快就會被發現,石灰石礦裏幹活的人們看起來亂糟糟的,其實管理分明。有隊長管着隊員、組長管着幾個小隊、班長管着甲班乙班……溜進去的陌生面孔一下子就會被發現。
那些人會問他們想不想去姜姓部落,如果搖頭的話就會放他們回家,如果點頭的話就會在下一次車隊出發時帶上他們,在此之前會把他們的頭發都剃光,衣服會被仔細地檢查一番,大多數時候衣服也會被扔掉。
和阿蠢從小一起長大的阿皮,看到高高的馬和大大的車很想坐,就朝着那些人點頭了。
那些人把阿皮的頭發剃光,把阿皮的衣服全都扔掉,還讓他一遍一遍地洗澡,身上洗得紅通通的,幾乎被洗掉一層皮,然後把光溜溜的阿皮拎上馬車。
阿蠢也想坐大馬車,但是草姑不許他坐。
草姑還告訴阿蠢,阿皮根本不是因為想坐馬車才離開的,是因為阿皮的阿母死了,阿皮又瘦又小在部落裏受欺負,所以要去別的地方找活路。
“阿皮想錯了,在自己的部落裏都活不下去,去別人的部落更活不下去。”
“你的阿母沒死,你不用去別的部落。”
可是現在,他的阿母也快要死了,他和他的阿母都快死了。
阿蠢在水泥地上短暫地睡過去了,或者是暈過去了,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小聲對阿母說道:“我夢見阿皮了。”
草姑聽到阿蠢的話,回憶了很久才想起來阿皮是誰,阿皮比阿蠢還小一歲,離開部落的時候又瘦又小又沒力氣,不會有其他的部落會養大這樣只能吃飯不能幹活的孩子的。
草姑認定,阿皮早就死了。
現在阿蠢夢見了阿皮……她的兒子也快死了吧……
已經遺忘很久的記憶清晰地浮現在草姑的腦海中。阿皮是最後一批坐上姜姓部落馬車的人,部落裏坐着馬車離開的人前後一共有幾十個,都是在部落裏生活最艱難的。還有一個既生活艱難又腦子有病的,成天想去看看遠處什麽樣。遠處能什麽樣?哪裏不都是一樣的地、一樣的草,唯一不同的是外面碰到毒蛇野狼的可能是部落裏的一百倍。
阿皮最後一批離開部落後,再也沒有人離開了。
因為部落裏人人都在說,姜姓部落的那些人一天三頓吃的根本不是飯,他們吃的都是大爐子裏面燒出來的石灰。
部落長換來了一些白白的石灰,讓部落裏的人們都嘗一小口。
阿蠢嘗了一小口,呸地一下吐了出去,太難吃了!那種奇怪的味道和澀澀口感,阿蠢漱口很多遍之後依舊留在嘴裏。
姜姓部落的人們一天三頓都在吃這些嗎?
阿蠢有點相信又有點不信,他之前偷溜過去的時候看到過他們吃飯,煮了一鍋白白的飯……
顏色的确是一樣的,阿蠢看到的飯和熟石灰都是白色。
但是阿蠢明明記得他聞到了一股非常誘人的飯香,他從來沒有聞過那麽香的氣味,現在部落長給他們吃的熟石灰一點也不香。
不過部落裏人人都信了。
“我就說怎麽可能有人一天吃三頓飯,原來他們吃的是石灰。”
人人都這麽說,阿蠢漸漸就忘記了曾經聞到過的極其誘人的飯香,他也相信了這樣的說法。
部落裏的人們還說自己部落裏那些坐着馬車離開的人們,根本不是去姜姓部落生活了,而是被姜姓部落的人們吃掉了,還有人說他們冒煙的大爐子裏燒的就是人,生産的“肥皂”用的都是人油。
部落長下令,不許部落裏的人們離開。
其實根本不必下令,也沒人敢再去姜姓部落了。
直到這次旱災。
部落裏顆粒無收。
周圍一個個小部落的人們都跑向姜姓部落裏求一條生路。
留在部落裏只能等死,阿蠢和草姑帶上家裏最後的糧食,也跟着人們踏上了前往姜姓部落的路。
他們不知道姜姓部落在哪裏,但是知道順着水泥路一直走,就能走到姜姓部落。
同一個部落裏的許多人作伴,因為他們人多,一路又很小心,身上的糧食沒有被搶走。
然而他們越往前走,看到在水泥路上倒下的人就越多。
阿蠢和草姑兩人腳力弱,漸漸地被一同出發的族人們甩在了身後,最後只剩下母子兩人相互扶持着向前走去。
一路上母子兩人小心翼翼地躲藏,遠遠看到人影就趴在地上裝死,把僅剩的一點糧食壓在身下。大概是母子兩人都太瘦了,和倒在地上的餓死的人沒什麽區別,兩人靠着這樣的辦法幾次化險為夷,就這樣一路走過來,遠遠地望見了姜姓部落高聳巍峨的城牆。
“阿蠢,我們走到了!”
“阿母,我們到了!”
然而,在姜姓部落的城牆外,母子兩人看到了更多的屍體和更多的拖着沉重的腳步往回走的人。
水泥地上拖着淋漓的血跡。這裏有很多人,更多的人意味着更多的混亂和更大的危險。阿蠢和草姑一邊小心翼翼地保存自己的生命,一邊努力弄清楚發生了什麽。
費了一番功夫,草姑終于打聽清楚,最後的希望破滅了──姜姓部落的城門永遠緊閉,不會放外面任何一個人進去。
每天只有戰士們出來的時候城門才會打開一瞬間,出來的戰士們只會做一件事,就是燒掉倒在城牆外的屍體。
“回去吧……回去吧……死在這裏的都會被燒掉,快往回走吧……
“不該來的,不想死在這裏啊,不如死在自己的部落裏。”
“不可能開門的,不可能給我們飯吃的。姜姓部落的糧食也不夠吃,誰會在這個時候把糧食給別人吃……”
大部分人說的話草姑和阿蠢都聽不懂,不過也有幾個人的口音和他們部落的話略微有點相近,母子兩人連蒙帶猜聽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有人在姜姓部落的城門外死死地等着,期盼明天會和今天不一樣,哪一天會讓他們進去。
有人掉頭往回走,想要走回自己的部落再死。
也有人知道自己無法走回自己的部落了,走到不遠處的空地上,自己為自己挖一個淺淺的坑,頭朝着部落的方向躺下去。
“阿母,我們要怎麽辦?”阿蠢問草姑。
草姑知道自己和兒子也走不回部落了。她想用自己的命換兒子活下去,但是阿蠢堅決不肯,說就算阿母死了,自己也不會吃一口阿母用自己的命換回來的“食物”,他立刻一頭碰死在石頭上。
草姑沒辦法,只能選擇第三種,母子兩人在空地上挖了一個坑。
說是坑,其實只有幾厘米深,兩人合力挖開了淺淺的一層土,他們都實在沒有力氣了。
然後母子兩人依偎着躺下去,安靜的等待着死亡的降臨。
第二天,城門又開了。
城門外吵吵嚷嚷的,動靜好像和昨天有點不一樣,但是阿蠢和草姑都沒有力氣站起來看了,他們甚至沒有力氣擡起脖子、睜開眼睛。
喧鬧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不知道過了多久,阿蠢和草姑同時聞到了一股極其誘人的香氣。
阿蠢失落已久的記憶瞬間複蘇。
曾經他跑到石灰石礦偷看的時候,碰到工人們吃飯,就聞到了這樣的香氣!
阿蠢深吸一口氣,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量,讓他猛地坐了起來。
一個戰士看到阿蠢,大聲喊道:“這裏,這裏還有活的!”
紛亂的腳步聲朝着阿蠢和草姑奔來。
“醫療隊,醫療隊快來!這裏還有一個小男孩活着!”
阿蠢突然間明白了什麽,雖然他不敢相信,但是他依舊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大聲喊道:“兩個!我阿母也還活着!”
那些人真的是向他們跑來的,那些人真的把糧食給他們吃。
半碗粥端到阿蠢嘴邊的時候,阿蠢感覺自己一定是在做夢。
“慢慢喝。”面前的男人緊緊端着碗,控制着傾斜的角度,阿蠢一張臉拼命埋到碗裏。
他終于嘗到了記憶中那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
“這是石灰嗎?你們怎麽把石灰煮的這麽好喝啊?”阿蠢問道。
他的嗓子已經啞了,聲音也因為虛弱很小很小,周圍的幾個戰士都沒有聽清阿蠢的話,只有距離他最近的一個醫療兵聽清了,也勉強聽懂了。
醫療兵愣了一下,伸手去摸阿蠢的額頭:“發燒了嗎?沒發燒啊。”
醫療兵摸完額頭之後,又摸了阿蠢的脖子和腋下:“都不燙啊……”
“沒發燒怎麽糊塗了呢?”醫療兵奇怪地看着阿蠢。
“餓糊塗的呗。”旁邊的另一個戰士說道。
阿蠢一邊喝着粥,一邊看向自己的阿母。阿母已經沒有力氣坐起來了,被一個人扶了起來,另一個人端着碗喂阿母喝粥。
阿蠢看到阿母也喝上了粥,放心地收回目光,在不停的“慢一點”的提醒下,依舊很快就喝完了半碗粥。
阿蠢死死地盯着大鍋,裏面還有厚厚一層粥,能盛很多很多碗!
然而一個渾身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輕輕按了按他的肚子,搖頭道:“不能再喝了。”
看到阿蠢的眼神後,女人又對他說了一句:“過一個小時,還能再喝半碗。”
阿蠢聽不懂女人的話,但是女人的眼神好溫柔,阿蠢朝着女人笑了一下。
一個小時後,阿蠢和草姑又極其驚喜地喝到了半碗粥。
這一次,阿蠢的舌頭好像比剛才更靈敏了,他更仔細地品嘗大米和土豆丁煮成的粥,把碗底舔得幹幹淨淨。
“阿母,我們喝的是什麽啊……真香啊……”
草姑一把抱住阿蠢的肩膀,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活下來了。我們活下來了。”
這一天早上,姜姓部落的許多人都從城門裏走出來,在城牆外搭草棚子。很多人一起幹活,到天黑的時候,簡陋的草棚子就搭好了。
阿蠢和草姑被領進了草棚子裏。
之後的每一天他們都有粥喝。
每一天都有新的人被領進草棚子裏。
阿蠢和草姑學會了姜姓部落的話,他們學會第一個詞就是——“撿人。”
阿蠢和草姑被喂粥、被帶進草棚子,就是姜姓部落的戰士們在“撿人”。
姜姓部落的戰士們每天都要撿人,他們每一天都會走得更遠,從更遠的地方撿人回來。
阿蠢和草姑被剃光了頭發。
然後他們學會幫着新撿回來的人們剃光頭發,學會端着碗控制他們喝粥的分量,等他們喝完之後按一按他們的肚子,決定要不要再給他們喝半碗粥。
“慢一點……”
“不能喝太多……”
“等一會還有粥喝,粥有很多很多,不停地送過來,夠所有人喝。”
阿蠢每天都對不同的人重複着相同的話,但是他一點都沒有不耐煩。
“阿母,原來姜姓部落每天不止吃三頓飯!”這是阿蠢最驚奇的事。
城門裏每天會送六次粥過來,草棚子裏被撿回來的他們每次只能喝半碗粥,但是他們一天可以喝六次!
“不要急,喝完這半碗,過不了多久就能再喝半碗了。”阿蠢對一個剛被撿回來的男人說道。
來自各個部落的人們都說着不一樣的話,有時候碰到發音相近的能聽懂,更多時候聽不懂彼此的話。
但是他們都能看懂對方的眼神。
饑餓的人們在溫柔的眼神中逐漸放松下來,或快或慢地明白自己得救了。
草棚子死了一些人,但是活下來的更多。
天氣越來越暖和,草棚子裏被剃光頭發的人們,開始被要求一遍又一遍地洗澡。
他們每天都要洗,還要互相檢查,沒有洗幹淨就不給粥喝。
阿蠢和草姑連着洗了幾天澡後,就被帶到了遠處另一個草棚子裏住下。
阿蠢十分驚奇:“阿母,這個草棚子搭在水泥地上呢!”
所有被新撿回來的人們都會被挨個詢問——是從哪個部落來的、哪一天離開的部落、離開時部落裏的情況如何。
姜姓的人們手裏拿着厚厚的筆記本和炭筆,一邊問一邊記。
“你走的時候,部落裏還有多少人活着?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多少小孩?部落裏還剩下多少糧食?”
所有這些詢問出來的信息,全都彙總在姜盈的辦公桌上。
姜姓部落一環內的辦公樓小院裏,一半能寫會算的人們都在忙着計算這件事。
姜盈每天都在辦公室牆壁上懸挂着的大地圖上做出新的标記、畫出新的路線。
然後做出新的部署。
“派三十人的小分隊和十匹馬,沿着這條路走。前面兩個部落放下少量糧食後不要多做停留,以最快速度走到第三個部落。這個部落的情況最好,有可能救活的人數最多。”
姜盈神色平靜地下達這樣的命令,心中也平靜無波。
每年的春天本該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然而因為今年的反常氣候,蘿蔔收獲了、土豆收獲了、小米收獲了……
雖然都減産了幾成,但這是多收獲的一季糧食。
是危急時刻雪中送炭的一季糧食。
這一季度糧食收回來,姜盈一直高懸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裏,姜姓部落終于有餘力救一些周圍部落的人。
姜盈每天根據最新彙總的情況下令,派戰士們背着糧食,去附近的部落——放棄少數人的性命,盡量救回大多數人的性命。
姜盈的每一句話都決定着一些人活下來,另一些人死去。
她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接受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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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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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花】
【每章更新都重複一遍嗎?真的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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