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三年(7)
他歡欣雀躍地趕回家, 樓下烏泱泱圍着一群人,章慈安沒有看熱鬧的興趣,電梯壞了, 他就徒步走上八樓,因為害怕颠壞蛋糕,一步一步走得無比小心。
然後他在家門口看到了一束花, 一束寫着程水北名字的鮮花。
章慈安會心微笑,抱着花敲門, 等待愛人飛奔而來的擁抱。
可是他沒有等到。
“我回家以後找不到你, 警察打來了電話,說……說……”
說你跳樓了,說樓下被警戒線圍着摔得血肉模糊的那個人是你。
章慈安再也說不下去, 他的胸膛因為情緒波動而顫抖, 絕望孤寂的眼神在看見程水北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的那一瞬間才重新擁有光亮。
“後來, 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閉上眼就是那束花,是樓下烏泱泱的人群, 是冰涼涼躺着的你。”
章慈安垂眉耷眼,像在雨中奔跑被淋濕的可憐小狗。
程水北走後, 他沒有家了。
“我只能靠藥物入眠, 師姐是我以壓力過大為由,求爸媽幫我請來的。小北, 我沒有想過要瞞你。”
每天晚上, 章慈安只能睜着眼睛,任由過去的一幕一幕折磨自己,像罪大惡極的人歷經十八層地獄的磨難。而比地獄更讓他痛苦的, 是程水北的那句“不認識”。
“小北, 對不起。”
章慈安的聲音越來越低, 那句“對不起”像一根針,紮進程水北的內心,他抓着章慈安的那只胳膊像過電一樣,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這個人那麽若無其事地出現在他面前,程水北幾乎自己的離開什麽都沒給章慈安留下,章教授依舊光鮮亮麗,人神勿近,不染世俗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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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現在卻說,自己離開以後,他再沒睡着過。
無數個難眠的夜裏,章慈安要想着些什麽才能趕走腦子裏的那些畫面,才可以不被血淋淋的現實逼瘋。程水北從八樓一躍而下的時候,沒有想過這些。
他會死,死後屍骨寸斷,章慈安甚至沒有抱着他的骨灰回家的資格。
“沒事的小北,我現在已經好多了。那天在江朔給你講完故事,我躺在地板上睡了兩年以來的第一個安穩覺。師姐說這是個好的開端,我可以試着慢慢停藥。小北,你不要擔心我。”
章慈安的情緒終于穩定下來,他把程水北的手從肩膀上拂落,然後小心翼翼地後退半步,保持程水北需要的安全距離。
沒關系,他可以等,等小北原諒他,等小北重新接受他。
程水北肩膀顫抖着,他看着章慈安眼底強裝出來的笑意,心疼之餘忽然湧起莫大的沖動。
程水北上前半步,抓住了章慈安撤回去的手。
“說完了嗎,該我說了。”
他把兩人牽在一起的手舉起來。
“說實話,我從沒有怪過你。是我自己想不開,是我自己要跳樓,就算你早一點回來也阻止不了這個結果。”
“章慈安,我只是覺得,我們的開始太倉促,過程也不美好。我才剛剛在青春裏翻騰出個喜歡你的結果,我們就稀裏糊塗躺在了一張床上。你用‘負責’兩個字輕而易舉綁住了我的半生,卻把我像擺設一樣放在家裏。我是很愛你,像呼吸一樣那麽愛你。可我還沒談過戀愛,我還沒嘗過被人愛的滋味。”
“這麽繼續折磨下去,我們都會很痛苦。”
“所以有時候我在想,換一種開始方式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章慈安聽到這裏,以為程水北要再一次離開自己,無助地抓緊程水北的手:“小北,不要,我不是你說的那樣,我……”
他在解釋,在挽留,言行中都是無措。程水北望着那張無論看多少次都會心動的臉,忽然燦爛地笑起來。
“我沒有聽你說過一次愛我,章慈安,來愛我一次吧。”
來愛我吧,你我才二十歲,陽光正明媚。
章慈安驚訝到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的,像第一次告白的青澀少年。
“小北,我……我愛……”
可程水北這一次沒有等待,沒有再給他卡殼下去的機會。
“你現在想說我還不一定想聽呢,日子還長,章教授,任重而道遠啊。”
說完,他就潇灑地笑着離開了。
給章慈安一個饒恕自己的機會,給彼此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程水北想往前走,大步地走。
等待許久的喳喳終于等來了姍姍來遲的主人,“嗚嗚嗚”地湊在主人的身邊。
程水北呼嚕呼嚕小狗腦袋:“乖,委屈你了,走,跟哥哥吃牛肉幹去。”
他一把抱起自己嬌貴的小土狗,甩去一身的沉重,輕快地向校門口走去。
程水北努力半生,終于把自己和章慈安放在了同一個位置。他可以愛,可以接受和拒絕別人的愛。
別的小孩兒從小被爸爸媽媽教會的東西,程水北靠自己學會了。
從那天開始,章慈安被允許以每周不超過三次的頻率和程水北見面。章慈安将這機會把握得很好,總是在程水北需要的時候他就出現了。
店裏卸貨,他是搬運工,人手短缺,他是理貨員。程水北無聊的時候,他就恰到好處地捧着一杯奶茶出現。
“校門口新開的店,據說很好喝,你先嘗嘗。”
第三個星期開始程水北就忍無可忍,從櫃臺裏起身走到對面的咖啡館,把坐在窗戶邊大好年華不在象牙塔裏奮鬥未來跑到這裏虛度光陰的章教授拎了出來。
“我說一周三次的意思是要你好好上學,并不是嫌棄你、讨厭你、不想見你。章慈安,回去吧,我喜歡的是那個神采飛揚的章教授,不是現在這樣窮追不舍折磨自己的你。”
程水北認真起來一瞪眼,還真的把章慈安給吓着了。
“好。”
章慈安承諾以後不再每天蹲守,會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學習、工作,只求程水北不要因此而讨厭他。
程水北答應了。
經此一事,小程本來以為章教授這麽忙的人,估計一周也見不上一次面。
可他第二天就見着了。
翌日,程水北催促程南喝完牛奶出門,推開門就撞見章慈安從對門出來,衣裝齊整文質彬彬,抱着本書也要出門。
“早,小北。”
程水北不死心地往對面的門上看,出租的告示果然不見了。
他剛松了松口,章教授就行動力迅速地住進了他家對面。
這麽猛然“巧合”一碰面,程水北還沒發表意見,章慈安就急着解釋起來:“小北,你放心。我以後只有周末會來這裏,平時不會出現的。”
想到章慈安是怎麽一夜一夜地熬到天亮,程水北就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他癟癟嘴,認慫:“這是你家,想怎麽回怎麽回。”
“好,我去上學了。”
章慈安招招手,轉身下樓去了。他離開的那一瞬間,程水北看見了他臉上難得的微笑,眼神璀璨如朝陽。
程南也穿好衣服出來,兩三步抱着喳喳搶在了程水北前面下樓。
哥哥嘴裏嘀嘀咕咕:“這回是我說的,他求我的。”
叛徒自己招了,程水北也沒有再追究下去的興趣,鎖門下樓送哥哥上學。
再後來的日子,開門湊巧看見章慈安已經成了常事,程水北從剛開始的刻意漠視,到後來見面可以打個招呼,說會兒話。
“昨天晚上睡得好嗎,睡了多久?”程水北拎着垃圾,和一同下樓的章慈安搭話。
“很好,一覺到天亮。”
章慈安刻意側身,可程水北還是從他消瘦的臉頰上看見了掩蓋不掉的眼下青痕,提醒着他這個人是如何的煎熬浮沉一夜又一夜。
“說實話。”
程水北沒有再容忍他報喜不報憂,他明明記得章慈安從前熬夜做課件都不會長黑眼圈,這樣的憔悴,是要磋磨了多長時間。
章慈安低頭,不敢看程水北。“三個小時。”
三個小時。
程水北拽住了要離開的章慈安:“不許走了,今天翹課,跟我回家睡覺!”
他盯着章慈安看,語氣和眼神都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章慈安結結巴巴:“我……我沒事,能睡三個小時,師姐說比之前好很多了。”
“不行,在我這裏三個小時就是不及格!”
程水北不再和他商量,拉着章慈安的手腕就回家。
程南還坐在餐桌上慢悠悠地啃蘋果,一點兒也不擔心上學遲到。程水北拖着章慈安從哥哥的身邊經過,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的卧室。
他把人推倒在床上,将自己的被子蓋在章慈安的身上,催他睡覺:“我現在要去送程南上學,十五分鐘回來,我回來的時候,你最好是已經睡着了。”
說完,他就不容商量地關上門送哥哥上學去了。
章慈安躺在床上,一動不敢動地打量這間屋子。
牆紙、床單被罩全是藍色的,是一貫的“北”式風格,和他們從前住的地方完全不同。床頭櫃上擺着本詩集,章慈安翻開看,裏面一頁一頁夾着的全是自己。
他的胸懷裏湧起一陣一陣的熱意。章慈安恍然發覺,自己好像錯過了很多個夏天。
自母親離世,他就将自己封閉起來,無情無愛說是智者,其實只是害怕黑夜的小孩兒。
他的失眠症不是一年兩年,窦淑意離世之後,章慈安就經常睡不着覺,最開始折磨他的是他甚至沒有來得及親眼目睹的那場大火,還有院子裏一天一天枯萎的薔薇花。
章慈安想,大約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一個好夢。
但那個夏天,程水北稀裏糊塗地闖進了他的生活。小北不拘一格,吵吵鬧鬧,能把一句話掰成兩句來煩他。說好了分房睡,程水北夜裏總是赤着腳偷偷溜進他的房間,鑽進他的被窩裏,像一條小魚一樣粘在他身邊。
程水北會在他不能入眠的夜裏擁抱他,像安慰小孩兒一樣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腰上。
“慈哥,睡覺。”
章慈安以為自己是在負責,可很久以後才明白,被照顧和關愛的那個人,一直是自己。
章慈安将詩集放回原位,乖乖躺回去,聽程水北的話努力在十五分鐘內入夢。
可他的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最後程水北回來的時候,章教授還睜着眼睛。
程水北:“……”
章慈安:“小北……我還沒洗澡。”
他不敢說自己病情太重,只能編個理由哄一哄程水北。
能走進這個房間,他已經很滿足了。
“哦。”
程水北翻箱倒櫃找東西。
“睡衣,新的,拖鞋,新的,浴巾剛買還沒用過。”
他推着章慈安進了浴室,把幹淨的衣服浴巾放在門口,然後回房間換床單被罩。
可能章教授又是精致的毛病發作睡不着吧,程水北費了老鼻子勁兒将屋裏收拾一新。
他坐在床上等,越想越別扭,覺得自己像等丈夫睡覺的小媳婦。
程水北捏捏鼻子,選擇坐地上等。
“嘩啦啦”水聲停下,章慈安從浴室出來。
程水北的睡衣有點小,章教授系不上扣子,白皙的胸膛就若隐若現在敞開的睡袍底下,讓人想無視都不行。
“擦擦頭發。”
程水北別過眼,把手裏的毛巾舉過頭頂遞給他。
一坐一站,這下更奇怪了。
程水北從地板上爬起來,指指剛鋪好的床:“行了,洗完澡了,快睡覺去。”
嶄新的黑白灰格紋床單,絲麻質地的枕巾,連床頭櫃上零落的瓜子花生都不見了,夾滿小紙條的詩集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章慈安落寞又乖巧地低頭。
“其實,也可以不換。”
作者有話要說:
章慘追妻ing
寫到一半被喊去開組會,可能有些不連貫,嗚嗚嗚嗚對不起我回頭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