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一年(20)
因為想着要陪張老頭,程南起得極早,天剛亮就爬起來洗漱,洗漱完了就扒在床邊上鬧程水北,冰涼涼的手指頭順着鎖骨往他的襯衣裏面戳,勢必要把程水北叫醒。
“程水北你快起床,爺爺都等急了!”
小程不是想賴床,是昨夜就沒睡好,程南換了床睡不着,程水北也沒好到哪裏去,翻來覆去一整晚,還要被程南踢上幾腳,天快亮了才眯眼。
“起床起床,懶豬起床!”
程南太能鬧騰,在房間裏蹦來蹦去,程水北不堪其擾,對天哀嚎一聲後,無奈地起床。
昨天和張大哥商量好了,今天他和程南去給張老頭送早飯。
程南不舍得虧待他爺爺,拿着程水北煮方便面掙的錢差點兒把早餐店都給搬空了,兩個人大包小包地拎着,快九點了才到病房。
程南人小,腿倒騰地也快,幾步就竄上了樓,站在樓梯口催程水北快點兒。
“不用等我,你先去,我歇會兒。”程水北被小孩兒帶着跑了一路累得要死,扶着欄杆大喘氣,擺擺手把程南先趕過去。
他從前就不愛運動,章慈安催得緊了才去健身房糊弄兩天,重來以後雖說天天幹活勞累,到底是跟不上十歲小孩兒的活力。
程水北喘了幾口大氣,歇得差不多了,鼓勁兒繼續往上爬。
走過護士站,程水北還給值班的白衣天使打了個招呼,沒等貧兩句,就看見程南拎着東西站在走廊裏,并沒有進病房裏去。
小孩的神情錯愕,拎着袋子的手似乎是在發抖。
程水北的左眼皮猛烈地跳起來,心裏發慌,大步走到程南跟前詢問:“怎麽不進去呢?”
程南沒有說話,只是搖搖頭,指着病房的方向。
病房的門并沒有關,裏面人影攢動,亂糟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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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哥站在人群的最後面,指揮着圍在病房邊上的幾個人忙活着什麽。
程水北把手裏的東西塞給哥哥,不管不顧地沖進病房裏,擠到人群中。
床頭的輸液架上挂着未輸完的點滴瓶,病床上的那個老頭安安靜靜的躺着,已經沒有了呼吸。
張大哥看見程水北,把他拉到一邊解釋:“俺叔夜裏突然不行了,早起八點走的,俺現在要把他接回家。”
程水北已經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麽了,他的腦子嗡嗡作響,床單奪目的慘白晃花的他的眼。
不是說只是摔了一跤嗎,不是昨天還好好的嗎,怎麽變成現在這樣?
等到早上八點,是在等他們來送早飯嗎?
程水北看着老人幹瘦的身軀,抑制不住地想沖過擡靈的人群把他拉起來。
快起來呀,程南給你買了包子,有三種餡兒呢,還有你最喜歡的肉餅,快起來嘗嘗……
“小兄弟,俺們現在要回家,濃和小孩兒去嗎?”張大哥粗壯的胳膊緊緊地箍着程水北的後背,也支撐着他幾乎随時都會癱軟的身軀。
張大哥的話叫醒了程水北。
對,還有小孩兒呢,程南還在走廊裏。
程水北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保持清醒,紅着眼睛把已經吓傻了的哥哥拉到了走廊盡頭。
程南的手指已經被塑料袋勒出了幾道紅痕,程水北想接過來,卻根本掰不開他用力的手指頭。
“張爺爺他……”
程水北終于鼓足勁兒想給程南解釋些什麽,或者就騙小孩兒說爺爺睡着了,可他撒謊的話還沒出口,先被哥哥打斷了。
兄弟倆悲傷的時候神情也相似,程南的眼角也是紅紅的,眼睛閃亮亮地噙着淚花:“爺爺走了對嗎?”
真相被程南一語說破,程水北善意的謊言噎在喉嚨裏上下不得,哽咽許久以後,沉重地點了點頭。
那個背着水壺挎着腰包躺在椅子上唱戲的小老頭兒,走了。
走之前把報刊亭和程南一家都交付給了新來的幫工。
他還清了所有的錢,走得了無牽挂。
“可是他還沒嘗我買的包子呢……”
程南拎着包子的手緊緊地握着,數不清的淚花從他的眼角掉落。
十歲的小孩兒在病房外號啕大哭,懷念着會多送他半截玉米的賣貨老人。
而程水北二十六歲的心和十八歲的皮囊,只能緊緊地把哥哥擁入懷中,無聲地忍下心頭的淚。
“我……我還沒帶張爺爺認識慈哥呢,我還沒考第一名呢,我還沒賣完雪糕呢……”
程南每說一句,淚水就洶湧一倍,小小腦袋擠在程水北的肩上,随着哭泣的動作微微地顫動着。
“程水北,我再也見不到爺爺了。”
程水北的印象裏,沒有關于爺爺的記憶。據說是老家離這裏太遠,也據說是爸爸和家裏鬧僵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爺爺該長什麽樣子。
程南也不知道。
而張老頭帶着純樸的愛,給了程南真正的關懷。
他就是程南的爺爺。
程水北強忍着安慰哥哥:“別哭,別哭,爺爺看到會難過的。”
程南從他懷裏擡頭,抽噎着問:“爺爺能看見我嗎?”
他的眼神太過真摯,以至于程水北不得不編出一個謊言來哄他。
“能看見的,人剛走的時候魂還沒散,爺爺自然能看見你,不哭了好嗎?”
假如真的能看見,那他從樓頂一躍而下之後,怎麽沒有看見下班回家的章慈安呢?
一群人把張老頭的遺體送到了車上,張大哥又轉回來問他們要不要同去。
程水北抹去程南眼角的淚花,輕聲問哥哥:“你想去送爺爺最後一程嗎?”
程南看一眼程水北,又看一眼旁邊陌生的伯伯,緩緩地點了點頭。
載着靈體的面包車開過莊稼地,程水北和程南窩在後面載人的三馬車上颠簸在田間地頭,一直颠了半個鐘頭,才颠回張老頭的家。
破落的小院兒孤零零坐落在村西頭的田間,程水北牽着哥哥的手從車上跳下來,跟在人群後面走了進去。
張老頭家裏人丁落寞,就連後事也得兩個上了年紀的老哥哥彎着腰跑前跑後的忙活,幾個侄輩孫輩忙裏忙外,程水北他們作為這裏唯二和張老頭挨不上親緣的人,只能呆在停靈的房間隔壁,局促地等待最後一刻的到來。
張老頭的兒子媳婦兒都葬在西地,兩天後,張老頭也會沒入同樣一片塵土。
八月漸秋,夜裏起了一陣風,搖落滿院的枯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