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婆媳和解
夏夢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爺爺。
爺爺在她父親14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去世的時候年紀也不大，只有46歲。那時候奶奶也不過才39歲，有人勸她改嫁, 她卻表現得悲痛欲絕，立誓一輩子不會改嫁。
而她也确實一輩子單身，一直到死的這一刻。
大家都說她對爺爺情深義重。
後來，哪怕已經背井離鄉遠離了原來的人和事, 奶奶依舊緬懷着爺爺，她重複地念叨着, “你爺爺是個好人啊……可憐你爺爺死得早……”
家裏但凡有什麽好事, 夏奶奶總會說：“是你爺爺啊，他在天上保佑着我們呢！”
從來沒有人會懷疑奶奶對爺爺的感情，夏文斌甚至還用洋洋得意的語氣和毛慧芳說：“你算哪門子賢惠？我要是死了, 你分分鐘就改嫁了。你能像我媽這樣守一輩子麽？”
即便夏夢也從來都只是覺得, 奶奶不過是那個時代萬千遵循傳統的女人中最平凡的一員。
可是, 現在, 就在奶奶的房間裏，她說：“你爺爺他，是我殺的。”
夏夢感覺做夢一般不真實, 腦袋也因為震驚感到一陣陣脹痛。
可是夏奶奶卻好似終于吐露出了心裏的一塊石頭，語氣變得柔和且放松了起來, “不錯，是我殺的，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他死後的每一天, 雖然我也害怕被人知道, 但是對我來說, 那都是完美的一天。”
“奶奶……你是不是在說胡話啊……”她疑心是奶奶快要死了，所以糊塗了。
可夏奶奶自言自語般說道，“你爺爺啊，他在人前，人緣是再好不過的了，年紀輕輕就做了村長，之後據說還要做縣長……就算是我嫁給他的時候，我也以為自己要享福了。誰知道，才結了婚，他就開始打我。也忘了是為了什麽，揪着頭發打，打得我腦袋上起了個雞蛋那麽大的包。後來有了你大伯，他又打你大伯，我哪怕自己挨打，拿能看着自己的娃兒挨打呢？我得護着他，結果就被打得更多了……然後我又有了你爸，我挨打，你爸就抱着腦袋蹲在牆角那，吓壞了，吓傻了，連哭都不敢哭，我可憐的娃……別人一擡手，他都以為是要打他，我看到了，心裏太難受了……
可是，年紀稍大一點，你爸就越來越像你爺爺了，經常背着我打你叔……我心想，這壞了，兩個娃兒，一個被打傻了，一個要是像他老子，以後的媳婦豈不是要像我一樣受苦？所以啊……那天你爺爺又打我，我也不生氣，我渾身疼，但我還哄着他，我給他買了好酒，他喝多了，然後啊，我帶他去二樓睡覺。我心想，□□都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你敢跟主席作對麽？就給他從欄杆邊上推下去了。
他摔在樓下的臺子邊，腦漿流了一地，我哭了，但是我心裏是真的高興……可是我高興了之後就開始害怕，我被抓走了，誰來照顧我的三個孩子呢？”
夏夢聽得心驚膽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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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奶奶微笑：“可是沒有人懷疑我，沒有人會懷疑一個女人。大家都同情我，沒有人認為，我會狠心殺了自己的丈夫……”頓了頓，她表情一變，“可我還是錯了，我要是早點弄死他就好了。好娃兒，你是該恨我的，你爸爸變成這個樣子，都是我不好啊……”
“不，不是您的錯！您別怪自己。”
可夏奶奶卻好似沒有聽到似的，兀自說道：“怪我太懦弱了。怪我想補償三個孩子，所以什麽都替他們做了。我不知道那樣也是不對的。是奶奶對不起你，小夢。我知道你恨你爸，那天你和我說，巴掌沒有落在我身上，所以我幫他說話。奶奶終于聽明白了，奶奶好悔啊，糊塗了一輩子，為什麽直到那天才聽懂了你這句話呢。明明我挨打的時候，都有勇氣殺人，可我卻反而勸你忍着，要是我再早一點明白，就不會發生那件……”
夏奶奶好似想到了什麽，突然頓住了，她緊緊抿住了嘴，但是神情卻變得更加悔恨和悲傷。
“發生什麽？”夏夢不解。
又過了幾秒，她才說道，“就不會讓你這麽難過。我只想着，你爹可不能打媳婦……可是，他打你，我就當成是理所當然的了。可我怎麽會這麽覺的呢，我怎麽會這麽糊塗啊……你恨我，不想見我，是對的……”
夏夢哽咽道，“奶奶，別說了，我不恨您，真的，您別這樣說……”
“小夢，我原先護着他，是因為他是我的兒子，我不得不護着……以後我走了，我就希望你好好的。”她頓了頓，望着孫女的臉龐，心酸道，“奶奶說這些，是不想你走我的老路，畢竟，他不是一個與你毫無血緣關系的人，他是你的爹……我怕你恨他，你自己也過得不快樂……”
夏夢哭了：“奶奶你放心，我會快樂地活着的……”
“是的，夢娃子，快樂地活……”夏奶奶望着她，似乎還有無限的話想要說，似乎還有一個秘密隐藏在她的唇間需要被吐露，一個比她殺了人還要沉重的秘密！
可是最終她只是說：“過去的事，就不要去想了……一輩子也別想了，好麽……”
“奶奶，我不懂，您在說什麽啊……”
夏奶奶閉上了眼睛……
夏夢握着她的手等了一會兒，問道：“奶奶，你睡覺了麽？”
夏奶奶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點，似乎是失神一般望向天花板，喃喃道：“你來了，我可不怕你，我還能再殺你一次……”
夏夢感覺到了不對勁，當即大叫道：“爸！媽！你們快過來！奶奶不行了！！”
房門打開，大人們沖了進來、圍攏過來，在他們的哭叫聲中，夏奶奶這次永遠閉上了眼。
夏夢站在一旁，看着哭天搶地的大人，再想到方才奶奶告訴自己的事情，她心裏如同亂麻一樣……
她想不到看上去最傳統不過的奶奶，會有這樣殺人的勇氣。
奶奶不是說，爺爺對她很好麽？
可再細細想來，她曾經所說的過往中，似乎早就有跡可循……
并不是什麽民兵大隊長讓爺爺不再打她了，是她靠着自己重新獲得了新生。
夏夢心想，原來我是殺人者和神經病的後代……
一個冰涼的小手塞進了她的掌心。
——是小黑站在她身邊。
“……”小黑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夏夢遠遠站着，看着奶奶的遺體被擡上了早已準備好的擔架。
她問小□□：“死後的世界是什麽樣的？”
小黑的語氣沒有什麽波瀾地說道：“何必好奇呢，遲早會知道的。”
奶奶去世了，夏文斌負責守靈，深夜也也只能短短睡一會兒。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就坐在夏奶奶的靈位前發呆。
在奶奶去世前，夏夢一直認為奶奶就是奶奶，但直到這天，她才知道，奶奶的名字叫夏君蘭。
夏日的君子蘭，一個非常古雅的名字……
據奶奶說，她也是在地主家跟着讀過私塾的。
夏夢突然意識到，奶奶曾經也是天真爛漫的少女吧，或許也曾拿着書本，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幻想。
夏日的君子蘭變成了殺人犯，讓她單身至死，守着如此可怕的秘密和罪惡，她再沒能牽起另外一個人的手。
她這一輩子，都沒有體會過所謂愛情，所謂呵護，所謂甜蜜。
她又想起來母親曾經陰陽怪氣地說：“你奶奶那人最愛窮講究，還非得自己睡一個屋，跟你都不肯睡一個屋。”
奶奶是不是怕做夢的時候會說出這個恐怖的秘密呢？
夏夢洗了把臉，望着鏡子裏的自己，決定為奶奶保守這個秘密。
這時，她突然腦袋裏鋼針刺入似的一針劇疼，疼得她整個身子都跟着縮了起來。與此同時，腦子裏突然閃過一段奇怪的記憶。
是她自己，她在照鏡子，鏡子裏是她的臉。
可是那又分明不像她的臉了，因為那張臉上的微笑簡直猙獰又惡毒！
她看到自己手裏拿着一把鋒利的雙面刀片。
“不知道能不能割開人的脖子呢……”她聽到自己這樣說，語氣陰森。
“啊……”她捂着腦袋，疼得低yin出聲。
可是突然之間，疼痛消失了，她茫然地發現自己又恢複了正常。
走出浴室，她臉色有點發白，疑心那是自己的什麽幻覺。
她是不是真的腦袋出毛病了？
“怎麽了？小夢？”毛慧芳正在她的屋子裏坐着疊衣服，“不舒服麽？”
“沒事……剛才頭疼了而已。”
毛慧芳還在為夏奶奶的離開抹眼淚，可是她一邊哭着，一邊又端詳着夏夢的神色。
“怎麽了？”夏夢發覺母親這古怪的眼神似曾相識。
“你奶奶死的時候是不是和你說什麽了？”毛慧芳問，語氣裏帶着不易察覺的謹慎與緊張。
夏夢甕聲甕氣地說道：“叫我別記恨我爹，叫我以前的事兒別想了。”
“就這些？”
“什麽意思？”夏夢蹙眉，“你覺得奶奶會和我說什麽？”
毛慧芳似乎很是釋然，緊繃的身子放松了下來，随口說道，“還以為會再給你點值錢的首飾什麽的。你奶奶把唯一的金戒指給我了，銀的才給你兩個嬢嬢。”
夏夢對母親語氣裏的得意十分無語。明明家境已經是最好的了，母親還是願意掙這些，連奶奶老家破得不能再破的房子也要。
可毛慧芳緊接着又哭了，對着夏夢說道：“你爹真是好狠的心，你奶奶去世了，他就哭了一嗓子。他說他爹的死的時候，他連眼淚都沒掉，還得意呢！覺得自己不哭是什麽了不得的本事！”
夏夢打量着母親道：“我以為你并不喜歡奶奶。”
毛慧芳哭着道：“那可是我的婆婆媽。”
“但是你不是說奶奶指着你鼻尖罵麽？你不是說奶奶耍婆婆威風，指使我爸和你對着幹，你還說……”
母親打斷她：“那人在一起過日子，哪能沒有一點摩擦呢？”
夏夢啞然，她都這麽大了，還是不能理解母親和奶奶之間到底是個什麽感情。
毛慧芳嘆氣：“小夢啊，你奶奶确實性格很強勢，我抱怨歸抱怨，但是我也知道，沒有她照顧你，我哪有時間學習進修呢？不進修，怎麽升職啊。沒有她幫忙收拾家裏，我真的要顧兩頭，那就要累死了，連體面和整潔都做不到。”
夏夢不解：“這些話你從來沒有說過，一次也沒有。至少，你可以謝謝奶奶。”
毛慧芳“哼”了一聲：“你奶奶還不是一樣，她生前說過我一句好麽？總是拿我和她別的媳婦比，但是她快不行的時候還是知道，這個世界上啊，我對她比她親兒子還好。她的兒媳婦裏，最孝順的就是我！”毛慧芳看着那個醜醜的金戒指，越發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