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倒影的倔強 (1)
許連臻怔了許久,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是自己的倒影
有個纖瘦的身影清楚地映在幹淨通透的大片玻璃上,連臻怔了許久,這才發現是自己的倒影。
門口處傳來了何燕然和李淑熱情地聲音:“歡迎光臨。”
擡頭,只見有個微卷短發的女孩子背了一個紅色的名牌小包,腳踩着同品牌的蝴蝶結皮鞋,娉娉婷婷而來。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長的很好看,白白的皮膚,光澤的臉,大大的杏眼。古文所說的“肌白若雪,眼若點漆”亦不過如此。
她挽起一個職業笑容,迎了上去:“小姐,您好。請問有什麽需要為您服務的嗎?”
那女孩子朝她燦爛一笑:“我自己看就可以了,謝謝。”她們店裏的牌子屬于一線和二線之間,往來購物的人多半是有錢人,所以向來高傲冷淡的居多。像這個小姐這樣親切的,倒是不常見。想來一定是書香門弟出來的孩子,所以教養極好。
在接下來的十多分鐘裏,那女孩子挑中了一件。連臻一直跟其他店員不同,并不會巧舌如簧地推薦,一般只靜靜地站在顧客身邊,若有顧客喜歡的,便略加說明。比如那女孩子挑中的那件,她只淺笑着簡單地說了句:“這是我們公司的首席設計師今年夏季的得意之作,她自己都十分滿意。”
由于是那女孩子膚色白的緣故,将這款寶藍色的長裙穿得婀娜靓麗之極。這款衣服因為腰部和裙擺的地方設計得漂亮,顧客都十分喜歡,在許連臻手裏賣出了不下十數條。但那女孩子從試衣間裏出來,連臻還是覺得眼前一亮,因為還沒有人可以将這裙子穿的像她這樣的垂墜飄逸。
耳邊又傳來同事們“歡迎光臨”的聲音,似有人朝她們的方向而來。她彎着身幫那女子整理不規格裙子下擺,含笑着輕輕說了一句:“小姐,你穿着很好看,這裙子真的很适合你。”
只見那女子拉着裙擺,婷婷地向後一轉,朝來人道:“好看嗎?”聲音極柔膩,含着誘人的鼻音,連臻聽着都覺得心裏癢癢,似有只柔軟的小手在心裏頭撓啊撓的。
因低頭的緣故,她只瞧見有兩雙男士的鞋子。一雙是嶄亮的黑色皮鞋,十分正式的鞋子。而另一雙則是咖啡色休閑款的皮鞋。有個低沉的聲音帶着幾絲輕笑,似遠又似近地傳來:“這個問題,想來不是問我的?英章,是不是?”
大約是彎身太久了,她只覺得太陽穴旁的血管在突突的跳,就像有誰拿了針不停在戳着那兩條青筋,全身的血液盡湧往那一處,仿佛随時會漲爆而出。
那個名叫英章的男子似怔了怔,隔了數秒才開口道:“嗯……很好看。”只輕描淡吐的幾個字,連臻只覺得天地之間一下子變成漆黑一團,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
地上鋪着錯落有致的地板,锃亮锃亮的。因公司規定了員工每一個小時要拖一次地板的條款規定,所以那女孩子進來前她才拖抹幹淨。一點灰塵也沒有,幹淨極了,淡淡地映着那三人的輪廓。也僅僅是輪廓,其他什麽也沒有……
她盯的久了,地板好像變成了無數無數的木板塊,密密麻麻地朝她直直逼來。
世界早已經失聲了,她耳邊只有一幹“嗡嗡”之聲。似乎一輩子那般久遠了,那女子清清脆脆的聲音地悠悠地傳來,可聽在她耳中卻像在做夢一般,茫茫然然都凝成了一片:“謝謝,請幫我包起來吧。”
她慢慢地直起麻木的身子,機械地接過那女子遞來的衣服,極緩極緩地綻放出一抹微笑,擡頭說道:“好的,小姐,請稍後。”
她緩緩的轉過已經如鐵般僵硬的脖子,因僵得很久了,她似可以聽到骨骼連接處的“咯咯”之聲。她的眼角餘光意外地瞧見他的身體似乎輕輕一震。
而她,與他擦肩而過,轉身而去。
想不到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與他再見面了。葉英章,看來你過得很不錯。
一推開店門,雨絲細密,迎着秋末涼風而至。工作服早已經換下了,連臻攏了攏身上的薄外套,仰首凝望了一下黑漆漆地天空。雨絲如簾,不停墜下,飄忽地打在她的臉上,不疼,卻帶了點點的寒意。她木然地低頭,往公交車站臺走去。
因是加班,她在店裏早吃過了工作餐,所以也就不用再轉農貿菜場去買菜了。也或許因為這個緣故,她向來喜歡加班,除了可以多拿一筆加班費,還可以省去一頓飯錢。這個城市消費太高了,她一個小店員,就兩千多元的收入,扣除房租600元,每天的夥食大約15-20元,一個月下來也有500左右了。水電煤氣,再省也要半百。馬上又要一筆暖氣費用了……唉,再加上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消費,她一個月下來幾乎攢不下什麽錢。
第一個月的時候,從工資裏還扣除兩套工作服的錢。為此她吃了整整一個月的方便面。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外套,很廉價的地攤貨。以前---以前,她雖然也穿着普通,喜歡T恤牛仔,清爽的小裙子,但那種面料和做工,絕對是舒舒服服,一絲不茍的。
那個時候父親随手放在她房間裏的錢,都夠抵她現在一年的工資了。她什麽時候過過這種日子啊。母親雖然去世的早,可她卻一直被父親捧在手心裏頭,如珠如寶地含着長大的。從來不知道苦字是怎麽寫的。
她猛然搖了一下頭,以前……還去想以前幹什麽?以前的世界早已經天翻地覆了,早沒有了……她對自己說過要忘記的。
車窗上挂着雨滴,就着灰塵,時不時地沿着玻璃晃晃蕩蕩地滾落下來。大約是太偏僻的關系,此時車上空無一人,挂着拉手随着車子的颠簸,一路發着“叮鈴咣啷”單調之聲。最後,公交車發出了“呲”一聲長長的剎車聲,猛地停住了。
她起身,下車。雨似乎越下越大了,密密麻麻地從黑洞洞的天空裏墜落着。她嘆了口氣,離她的租房還有好長一段路呢。走回去,肯定淋得濕透。她将外套脫了下來,蓋在頭上,開始跑起來。
到了樓下的時候,已經氣喘籲籲了。外頭已經濕透了,不知道晾一天會不會晾幹。人倒還好,因奔跑,全身都熱起來了,應該不會感冒的。她不由地露出一個苦笑,現在的她連個小病也生不起啊,生了病除了要買藥,還要請假,一請假窩在家裏還要多兩頓飯呢。
還好剛剛跑的快!以往高中裏測試長跑成績,她都沒有跑過這麽快呢。說起來還得感謝她的高中體育老師。還記得那個老師姓費,因剛畢業,才分配過來,他們這群不大不小都喊他叫小費老師,後來喊着喊着就變成了小費。
那小費老師也不介意。但是他唯一會介意的便是他們學生的成績,誰要是拖了他們班的後退,他可不輕饒,每天一早的早操課,都會在操場上大吼:“xxx,你沒有吃飯啊,給我跑快點!”
他的隔空傳音之術可厲害了,只要一喊,保管整個高中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她的長跑最爛了,又怕被他吼,所以每每都是拼了命的跑。大概就是這麽給逼出來的。那個時候她每次上體育課都在祈禱小費老師生病,唉,後來要不是當時在高中打下了底子,她的身子怎麽能熬過那段時間呢……
爬到了樓頂,推開小鐵門,房屋裏頭的陳設入了眼中。雖然小,雖然簡陋,但卻是她現在的窩。
她把外套洗好,擰到滴不出水後,又用幹毛巾裹着再擰了幾次。最後,将衣服挂在自己拉的繩子上。又去擰了抹布,将麻雀大的空間擦的窗明幾淨,纖塵不染。水有點冰涼,撲在臉上依稀已經有冬天的氣息了。
最後,在轉不過身的衛生間裏洗了個熱水澡,将自己弄得幹幹淨淨。就算再窮,租房子的時候再拮據,但是她還是咬牙租下了這件帶衛生間的小屋子。她什麽都可以忍,可是忍受不了去公共浴室赤裸地跟別人一起洗澡。
等她最後躺進柔軟被窩的時候,手表已經顯示23點45分了。手表是白色的,陶瓷的表鏈,燈光下隐隐泛着瑩潤的光澤。這表是當年她二十歲生日的時候父親送的,是她現在身邊最值錢的東西了。
李淑現在跟她比較熟了,說話也就随便了,前幾天還問她:“連臻,你這個‘範思哲’是夜市哪個攤位買的啊?我看着覺得做工不錯,仿的很像,接近A貨水準。”
她當時心頭一抽,臉上卻還是挂着淡淡的笑,道:“我很早以前在M市買的。”李淑“哦”了一聲,也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
二十歲生日的時候,真真是懵懂歲月,如詩年華。每天醒來,紅日滿窗,小白趴在她身邊,呼呼地對她噴氣。羅阿姨總是會在她醒後才來敲門,喊她下去吃早餐。然後,她會汲着拖鞋,披頭散發地抱着小白,噼啪噼啪地下樓。餐桌上總是擺着一杯鮮牛奶,兩個荷包蛋,她坐下的時候,猶自散發着熱氣。
連臻“啊”一聲,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屋子裏一片漆黑。她“啪”一下打開了房間裏頭唯一的一盞燈,清清亮亮的的光線瞬間照亮了屋內的每個角落。
又做夢了,夢裏又回到了從前。她回了神,才發覺掌心烙得發疼。緩緩攤開,是手表,她不知不覺居然握了一個晚上。顯示的是淩晨5點。還早,她還可以再睡一下。
她關了燈,又躺了下來。被子裏暖暖的,可是再怎麽也睡不着了。最後索性起來,在小煤氣竈上熬了一小鍋小米粥。鍋子裏“撲騰撲騰”的沸水聲,熱氣袅袅升騰。屋子裏不再安靜的讓人心慌,有了些許生活的熱鬧。她緩緩一笑,這些聲音讓她心安如水,不再惶恐害怕。
她摸了摸昨晚晾着的外套,已有八九分幹了。便取過吹風機,坐在床上,呼呼地對着衣服吹熱風。不時放下衣服,去攪拌一下粥。
以前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重頭學起,半年下來也有模有樣的。怪不得這俗話說的好,人是給逼出來的,每個人身體裏都有無限潛能。
外頭的風呼啦呼啦地打着玻璃窗,冬天大約真的要來了,這個月發工資一定要添一件羽絨服了,再拖也拖不下去了。可稍微好點牌子的一件羽絨服就是她半個月的工資,質量不好的,一穿就愛掉毛,估計也就能穿一個冬天。許連臻思來想去已經很久了,此刻聽着外頭呼嘯的寒風,最後咬牙決定,等拿到工資還是去買一件質量好點的吧。至少可以穿兩三年!
孟靜一下車,便已經瞧見連臻衣着單薄地站在廊下。她眯了眯眼睛,連臻的衣物雖然廉價,但穿在她身上,總是很好看。素顏的她,明眸皓齒,膚白如玉,顧盼之間總隐隐還有種淡淡的氣質。說有點高貴吧,明明穿得普通之極,說脫俗吧,一頭嬌俏的短發,如同一個學生。可分明是兩者兼而有致的,還夾雜了淡淡的一種疏離。反正綜合在她身上,很是奇怪。
孟靜身為這家店的總管,是這裏唯一知道連臻過往的人。心裏頭總是暗暗詫異,到底當年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會讓這個看上去清麗淡雅,連脾氣也溫柔的連臻犯了罪,甚至還被關在牢裏兩年多呢?
若不是當時自己店裏人員緊缺,估計她也是不會要她來上班的。不過這半年下來,她發現連臻還是不錯的,不多言不多語,但是肯吃苦耐勞,什麽苦活髒活都搶在第一個做。更重要的是,從不跟其他銷售人員搶客人。所以連一直對人百般挑剔的店中銷售王牌李麗麗對着她也挑剔不起來。
她再擡頭時,已經将心裏的詫異掩蓋地分毫不剩了,笑吟吟地道:“連臻,你這麽早啊?”連臻規矩地問好道:“孟店長早。”
左看右看,再怎麽看也是好人家的女兒。怎麽會……孟靜暗不可聞地嘆息,打開了店門,轉頭問道:“連臻,吃早飯了沒,我買多了。”連臻搖了搖頭,淡淡微笑:“謝謝店長,我已經吃過了。”轉身,已經去雜物房取掃帚拖把。
今天不是輪到許連臻值日,其實不用她打掃衛生的。可是這樣的活,她總是搶着做。
孟靜望着許連臻遠去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這個連臻,每次總是淺淺怯怯地微笑,可孟靜對她總沒由來的覺得心疼。孟靜提着手裏的大袋子,走了過去:“連臻,我有事情想請你幫忙?”
連臻擡起了頭望着她,等她說下去。孟靜組織了一下語言,盡量的輕描淡寫:“連臻,是這樣的。你知道啦,女人最喜歡逛街,亂買東西了。我有一些衣服,從來沒有穿過,連吊牌也沒有剪掉,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穿穿啊?”
孟靜真怕她會傷自尊,會拒絕,所以說的如此婉轉。連臻心明如鏡,笑了笑,低下了頭柔聲道:“謝謝了,店長。”那說明是接受了,孟靜忙不疊疊把手裏袋子遞給了她,就好似推掉一個燙手山芋一般。
連臻接了過來,緊緊地握着袋子,擡頭時,孟靜已經轉身了,邊走還邊道:“那你快打掃衛生,我去整理一下模特身上的衣服。”
連臻換上了工作服,取出了掃帚、拖把,開始一早的打掃工作。有一輛車不遠處,裏頭有個人一直盯着她們店的方向。許久之後,那人擡了手腕,看了表上顯示的時間,然後駕車離去。
連臻在四樓梯轉彎的地方,瞧見了那輛熟悉的車子,甚至連車牌號碼她都可以背得出。她再遲鈍,也知道這輛車子裏的人一直在跟着自己。因為已經一個多月。她甚至好幾次下班的時候在自己的店外看到過。
她知道是誰。只是不想去拆穿,沒有這個必要也沒有這個精力。生活,生活,生下來,活下去。像她這樣的小人物,每天忙忙碌碌的,只不過為了能夠活下去而已。
自從入獄後,他每個探訪日都會到牢裏來想要探望她的。可是她再沒有見過他。她永遠記得,他被她打了一槍,整條手臂鮮血淋淋……她被人死死地按在地板上,全身都是疼,特別是背上,疼得在叫嚣。可是再疼,也不及心疼的萬萬分之一。
她披頭散發地貼在地上,聽見他吩咐他的同事:“小馬,放開她,把她拷着就是了。不要為難她。”
摁住她的小馬,不過是個剛從警校畢業的年輕人,威武有力。聞言,趕忙把膝蓋從她單薄的背上移開,取過了手铐,“啪”一聲将她的手腕拷住。
有人在外頭焦灼地喊着:“救護車來了,快……快……小葉快上車。”她當時就像是着魔了一般,呆呆地擡眼,癡癡地凝望着他。而他也正好轉頭,兩人的視線撞在了一起,她木木滞滞的,而他呢,眼底深處似閃過幾絲內疚,但她傷心到了極致,像具行屍走肉一般,早已經分辨不清了。只是緩緩地将呆滞地眸光移向了他的手臂,刺目驚心的紅,一點一點地滴落在地上……
那是血……
許連臻猛地放下了筷子,沖到衛生間,大口大口地吐了起來。最後連膽汁都吐盡了,還在不停地幹嘔。
李麗麗的老顧客張太一來,就給李麗麗創下了本月的最佳銷售記錄。李大小姐一高興,纖纖素手一揮,燦燦笑道:“下午茶我請客。”
排資論輩,買下午茶的人自然是非她莫屬的。秋雨疏疏稀稀,她因不好拿東西,傘也沒有拿,直接跑到了對面大廈的的咖啡廳。
街上的風大,把頭發都吹的散亂不堪了。她站在咖啡店外,照着玻璃裏頭隐隐約約的人影,整理了一下齊耳短發。或許還是以前的長發好,随便綁個馬尾或者在頭頂挽個小球,都顯得清爽之極。
那日從那裏出來後,她搭了唯一的一輛公交車,渾渾噩噩地坐在車子裏,一路行去。到哪裏去?去哪裏?她沒有一點概念。這個城市對她來說陌生如許,去哪個角落對她來說都一樣,沒有任何意義。
後來車子停在了末站,司機師傅轉頭望着她,目光裏頭隐約有絲憐憫同情:“小姐,這裏已經是最後一站了。你下車嗎?”她抱着出獄時女獄警遞給她的那個大包,站了起來:“謝謝,我就這裏下車。”
步出了車子,才發覺這裏是這個城市的城郊結合地帶。雖然嘈雜,環境也混亂,但人聲鼎沸,車流亦多,處處充滿着生活氣味。
她雙手環抱着大包,閉了眼,深深地吸了口氣。兩年零四個月了,一度她以為長的幾乎是她的一生了。
可是如今她還是從那裏出來了,活生生的站在了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呼吸着自由渾濁的空氣。她摸着自己長及腰畔的一頭黑發,雖然這段時間一直用最廉價的洗發物品,但還是黑亮順滑。這樣摸去,發絲在指尖依舊如流水般潺潺而過。
她擡眼望着不遠處的四個火紅的大字招牌:玲玲理發。推了門進去,有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大約是老板娘,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微微發福的身材,帶着笑迎了上來:“你好,小姐,需要理發還是燙發?”
她在一面簡陋的鏡子前坐了下來:“把頭發給我剪一下吧!”那老板娘圓圓的臉,略帶了詫異地跟她确認:“不長啊?還要剪嗎?剪到這裏?還是這裏?”
她擡頭,在脖子處比劃了一下:“這裏吧。”老板娘帶着惋惜的口氣道:“剪掉了多可惜啊?女孩子家的留長發才好看。要不我幫你燙卷嗎?你可以慢慢把頭發養長了。現在的女孩子都流行燙一下,然後染個顏色。你不要看我這個地方小,我做的頭發可不比大店裏差。”
她搖了搖頭:“不用,修一下就可以!”老板娘看她的表情,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了,便取過了梳子和剪刀。在下手前,為怕出錯,再一次給她确定:“剪到這裏,是嗎?”她點了點頭,然後閉眼。
腦後傳來輕微的“咔嚓咔嚓”之聲,發絲輕輕地墜落,有的落在身上,然後跌落,有的直接掉落在地。很輕很輕的聲響,但她卻如此清晰的聽到,亦或者說是感覺到。
出來了,一切從頭開始。把長發剪了,就跟以前再沒有什麽瓜葛了。
他曾經肆意地揉着她頭頂的發,清澈的眼睛亮的似在發光……她挽着他的手,長長的馬尾在腦後一晃一晃……
從此以後,不,早在她發現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要抓她爸爸的那一天,她和他之間早已經注定沒有以後了。只是當時她還是不願相信,也不肯相信的。所以她求他:“英章,你放過我爸爸吧。英章,求求你了,放過我爸爸吧!”
她哭的淚眼迷糊,聲嘶力竭……可是他閃躲着她的目光,手裏的槍一動不動地指着她爸爸的腦袋:“對不起,連臻。對不起。我只是在做我應該做的。對不起!”
許連臻猛得睜眼,鏡子裏頭印出了一個及耳短發的女子,眉眼清麗,只是眼裏滿滿的傍徨無助。
老板娘在幫她清理脖子間的碎發,笑吟吟地擡頭:“真好看,是不是?韓劇裏的那個宋慧喬,就是剪了這個短發。說實在的,不是我玲姐自誇,你剪了這個頭發啊,比她還好看幾分呢!”見她不答,亦自笑着道:“最近這個劇很火,所以在我這裏剪這個頭發的人多了去了,但就數你最好看。”
流不流行,連臻也沒有概念。不過不難看就是了,于是淡淡一笑,問道:“多少錢?”老板娘笑咪咪地道:“算了,不收你錢了。”她有些奇怪地,問道:“為什麽?”老板娘笑着解釋道:“你這把頭發,又黑又直。我賣出去可是個好價錢,所以剪頭發這點錢我就不收你了。我玲姐啊,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公道。”
連臻對她生出了幾分好感,站了起來:“謝謝了。”玲姐一邊收拾剪發工具,一邊道:“聽口音,你不像是本地人。”她點了點頭:“嗯,我是M市的。”玲姐道:“怪不得了,不像我們這省城的口音。對了,你來這裏工作的嗎?”
她點了點頭,拉了門而出:“謝謝你,玲姐。再見。”玲姐圓圓的臉上挂着溫暖的笑意:“嗯,下次再來哦。”
她走了一小段路,想到一事,又折了回去:“玲姐,請問這附近有什麽便宜的房子出租嗎?”玲姐擡頭,笑迎迎道:“你可算是問對人了?在這裏啊,整個就算是我的地盤。呵呵……開玩笑的,我是這裏的人,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哪一戶不熟啊,這店面啊,也是我們自家的。”
“你要找什麽樣的?價格呢?”幸虧有玲姐的幫忙,才找到了這間頂樓加蓋的小屋,雖然小,卻也是她容身的一個窩。
她摸着頭發,不知怎麽的竟然無緣無故都想到了過往。嘆了口氣,收回了神,推門進了咖啡店。
等了十來分鐘,蛋糕和咖啡都弄好了。她提了滿滿的兩大袋,推着玻璃門準備出去。有兩人從外頭進來,她低着頭,瞧鞋子應該是一男一女。可是有人撞倒了她,她一個趔趄,那裝滿蛋糕的紙袋子斜斜地從她抱着手裏飛了出去,砸在了地上。
有人在她頭頂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買來賠你!”她身子一僵,好一會兒之後,擡頭,果然是他……葉英章。他身後是那日來買衣服的俏麗女子,婷婷袅袅地站在他身邊。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可愛嬌俏,這麽望去,十分十分般配的一對人兒。
他似乎也沒有想到是她,反應也是明顯一愣。
她轉身便走,他在身後叫住了她:“你等等,我買蛋糕賠你……”她也沒有停步,反而是飛也似的跑了。
回到店裏,自然是被李麗麗笑着說了一通,字字如珠,沒有一個字是針對她的,但偏偏說的就是她。連臻為了息事寧人,只好垂眼道歉:“不好意思,麗麗姐。蛋糕被我掉地上了,等下我再去買。”李麗麗取過了一杯摩卡,喝了一口,才不冷不熱地道:“随便你。”
孟靜見連臻臉上雖然依舊一副淡然然的樣子,但李麗麗的話着實難聽了些,便插了話打了圓場:“我有一罐進口的丹麥曲奇,來,大家一起吃。喝咖啡配曲奇最好了。”大家一聽,紛紛擁了上來。
連臻見狀,便出了員工休息室,到了店中,招呼門口的同事何燕然:“燕然,你也去吃點東西吧。這裏我來看着。”
不過片刻,孟靜出來,道:“連臻,你也去吃點墊墊肚子。還有兩個多小時才吃晚飯。不要餓着了。”連臻淡笑着搖了搖頭:“謝謝,店長,我不餓。”
孟靜好一會兒,才又道:“李麗麗一直就是這個樣子的,你不要放心裏去。”連臻低聲道:“我不會的。”李麗麗雖然嚣張跋扈,但說實話業績是擺在那裏的。況且,她這幾年在牢裏什麽人沒有見過,這點臉色,小意思而已。
正說話間,有人朝店裏而來,移門自動滑開了,連臻忙鞠躬:“歡迎光臨。”葉英章站在門口,望着她瘦弱的臉蛋,張口欲言,但最後只是将手裏的袋子遞了給她:“剛剛不好意思,是我把你的蛋糕給撞了。這是我剛買的栗子蛋糕。剛出爐,還熱着呢!”
連臻面無表情地擡頭,目光卻落在玻璃門外的繁華處,冷冷淡淡的道:“不用了。”他的手一直舉着,似乎一點也沒有放下的意思。
孟靜在邊上多少猜到了關于蛋糕掉落在地上的故事情節,便伸手接過,朝葉英章笑了笑,道:“謝謝了,還麻煩你特地送來。”卻見葉英章怔怔地望着連臻,表情極其怪異。就算孟靜再傻,也隐約知道着兩個人之間有些不簡單。
葉英章似嘆了口氣,道:“連臻,我們出來談談吧。”連臻依舊是那副木然的表情,眼前杵着的這個人似乎對她而言根本就是個陌生人而已。
孟靜覺得眼前的情形很是尴尬,假裝咳嗽了一下,道:“連臻,你有事的話,可以請假。”只見她淡淡地搖頭道:“不,店長,我不請假。”轉頭朝葉英章道:“不好意思,先生,我們這裏只賣女裝。如果你想要買衣服的話,我們很歡迎。如果不是,可不可以請你離開,不要打攪我們的工作!”
葉英章一呆,望着她,半晌,朝站在一旁的孟靜微微颔首,這才轉身而出。
又到了一天的下班時間了,連臻圍好了圍巾,戴好了帽子和手套,這才出了店門。才一到外頭,冷風一陣又一陣湧來,直入心扉。她朝孟靜和何燕然揮手後,一個人默默地朝固定的公車站走去。
一輛人緩緩地跟在她後面,最後車子在公車站停了下來。葉英章下了車,來到她面前:“連臻,我送你回去吧。”
連臻緩緩地将目光移到他臉上,又緩緩地移開,從始至終,目光裏頭波瀾不驚。
葉英章嘆了口氣:“連臻,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事實上确實是你父親犯了罪。我身為警察,就應該将他繩之于法的!”空氣裏冰冷刺骨,他說話間呵出的氣息如白煙般在眼前袅袅升起。她的目光越過他,虛虛地落在他身後。
“連臻,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利用了你,利用了你的感情。可是連臻……我……我……我……”他連說了三個我字之後,沒有再說下去。而她一直都是一副冷漠疏離的表情,似乎根本連一個字也未聽見。
只見她朝外走了幾步,揚了揚手。公交車發出長長的一聲“嗤”,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咣”一聲公車的門打開了。她頭也不回的上了車,離去。
連臻上了車,将頭靠在玻璃窗上,一路搖晃着。在快到的時候,她轉頭,只見有一輛車子不快不慢地一直跟着她所坐的公交車。
到站的時候,車子裏頭已經只有寥寥數人了。在這寒冷的冬天,大家早各自尋一處溫暖去了。
他把車子停在了公交車站,然後快步追上了剛下車的她。“連臻,這個地方魚龍混雜,太亂了---你不能住這裏了。”
連臻不緊不慢地走着,一直以平時的速度,走着。他跟在她身後:“連臻,你和我說句話好嗎?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你知道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
連臻猛地止了步,轉過了身,對着他。葉英章一喜。只聽她冷冷地道:“葉警官,現在已經快23點了,請你有點公德,不要随便打擾別人的生活。”說罷,她決然而然的轉身,上樓梯。
留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寒風裏。他怔怔凝望着她的背影消失的方向,許久之後,才離去。
葉警官,多麽讓人諷刺的字眼啊。
她當年一直喚他“英章”的。
許連臻實在有些不懂葉英章。不懂他為何還有臉出現在她面前。若是偶遇也罷了,但他偏偏擺了一副對不起,但是請你原諒我,我們還是可以做朋友的樣子。
他覺得可以嗎?他覺得她可以忘記嗎?忘記她父親就是親手被他送入監獄的嗎?她冷冷地笑。
其實兩個人最好的結局,便是相忘于江湖。就算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遇見,也當作陌生人而已。淡淡地擦肩,交錯而過。僅此而已。
因為很多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永遠不可能像粉筆字一樣擦掉的。永遠不可能!
第二天一早,推開門發現整個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擡頭,還有雪白如花片般從空中飄落。
樓下停了輛眼熟的車子。連臻眼角也沒有牽動半分。葉英章從車子裏頭推門而出:“連臻,我送你上班吧。”她似乎什麽都沒有聽到,一步,一步地走着。每走一步,便在雪地裏烙下一個小巧的腳印。雪白的地面,一連串的腳印,深深淺淺。就跟往事一樣,早已經在心裏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太深了,所以這輩子也不會抹去了。
葉英章追了上來:“連臻……”她依舊沒有說話,也沒有轉頭,好似他根本就是一個隐形人,如同往常一般朝公交車站走去。
葉英章頹然地站着。看着她的背影,只覺得一身的無能為力。
當年那個總是淺淺含笑,恬靜如水的人呢!少女心性,低柔婉轉。早已經都消失無影蹤了。
他一輩子都記得,她跪下來,哭着求他:“英章,他是我爸爸呀。英章,你放了他吧……英章,你放了他,好不好?以後我保證他再也不會做壞事了。”
她一直是個被保護的很好孩子,從不知道人世險惡,人心叵測。她那個将他捧着手心,千般疼愛,萬般寵溺的父親,其實是個走私犯,雙手都沾滿了血腥和罪惡。
或許那種犯罪的人都是如此的,自己無論是多麽的壞,多麽肮髒,但是給孩子的卻是永遠純淨的白,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