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徽标
白果騎着一匹馬,帶着一匹馬,跟在馬車後面,不久到了柳氏醫館。柳氏醫館的人都出來迎接,見柳雲婷沒事,都喜氣洋洋的。此時已是傍晚,略收拾下,各個下班。
林木葉和白果走在晚霞下。
“哪裏來的毛驢?”她指着白果牽着的那只驢。
“今天去南鄉送信租的。本來中午要還回去,沒湊巧。晚上再還回去吧——你要騎嗎?它挺乖的。”白果摸了摸毛驢的脖子。毛驢高興地叫了兩聲。
林木葉搖搖頭,總覺得自己騎着驢、被白果牽着走的畫面有點那啥,堅決不肯。
“那晚上還回去吧。你餓不餓?”
林木葉想想說:“有點。”
白果說:“這時候回去煮飯,還得好一會兒。不如我們下館子?”
林木葉道:“往常我回去得晚了,都是去副街吃面。”
白果說:“那你現在想吃面嗎?”
林木葉想了想,說:“有點。”
白果笑了,露出整齊潔白的八顆牙:“那我們去吃面吧。”
他們從小巷直接拐進副街,面店沒開門,說是店老板家裏有事歇業兩天。
林木葉有些郁郁。
白果道:“這家我也來吃過,味道很不錯,可惜了。”頓了頓,他說:“長街那兒有一家飯館,他們的涼面特別好吃,就這個街角拐過去,很近,環境也清靜,我們去那家試試?”
林木葉有些敷衍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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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果笑笑,帶着她走了片刻功夫,果然到了一家飯館,上下兩層,打掃得十分幹淨別致,居然還有雅間。他們挑了一個帶窗的,推窗看去,底下剛好瞧見剛才關門的那家面店,林木葉覺得有點意思,心情才微微好轉些。
小二上來點菜,白果道:“兩份涼面,別的熱湯小菜配一些就好。”
小二道:“客官是作點心吃呢,還是作晚飯吃?”
白果說:“上口的話就作晚飯吃了——我們喜歡煮得透一些好克化的,不要加酸的,口味輕一點。”
小二應了,問:“小店自釀的甜酒,清甜可口,開胃散氣,這個季節喝一點,極益養生,您二位拿一點點嘗嘗?”
白果說:“傷胃的不要。”
小二道:“不傷胃不上頭,您喝了就知道,要不對勁,我們不收您錢。”
白果點點頭。
小二應了出去,馬上有另一個小二進來,擺了四五碟小點,每碟裏只有很小的兩塊,又上了兩小碗熱湯:“這是地瓜甜湯,不冷不熱的時候吃最好,既不傷胃,又可解暑。”
邊說着,又有兩個人擡着及膝高的十圍粗的寬口白瓷大魚缸進來,盛着滿滿的冰塊,在屋裏四角擺放好了,安安靜靜退出去。
“先吃些墊墊肚子。”白果道。
林木葉一口一個,吃了四五樣小點,吃出來它們都是面麥做的,果然是不傷胃的,又喝那地瓜甜湯,半熱溫和,味道清甜。
白果也将剩下的幾個小點吃了,外面敲門,又端進來兩碗肉湯,一碟涼拌海菜,然後才是兩碗涼面,然後一碟蛋塔扣肉,一碟黃金拔糍碎角。
小二邊擺菜邊道:“二位先吃着,後面還有幾道冷菜熱菜正在準備。”
白果道聲謝,對林木葉道:“先吃湯吧。”
林木葉點頭,吃了一些湯,然後再吃那涼面。湯并不十分燙,涼面也并不十分冰,吃起來很是爽口開胃。
白果吃東西一向很斯文,今天吃得更是慢條斯理慢吞吞的,好像細細端詳每一個面條、每一個肉塊一樣。林木葉被他感染,不覺也吃得慢了些,慢慢面吃了一半,三碟小菜也近将盡。又有小二來敲門,端着兩三個食盤進來,邊介紹菜式,邊将一碟碟小菜端上來,林木葉看時,有鲈魚豆腐煎、蝦米糯糕、肉丁馬蹄團、鹽水鴨燴,白灼羊肉、砂鍋蓋湯、筍尖排骨、碳炙鹿脯、油拌粉絲、包菜小籠包、白菜酸辣炖、麻油清焯空心菜、清炒地瓜葉、油炸香蕉,最後上了兩盅乳酪和一壺清酒。
天色漸黑,小二在包間裏添了四五個蠟燭燈籠,調亮油燈,漸次退出去。
“這是給我餞行嗎?”林木葉多年以前就對食物看得很淡,并沒有什麽愛吃什麽不愛吃的。這時看着滿桌的小碟小菜,竟然不覺食指大動,将剛剛那家面店沒開門的怨念都抛諸腦後。白果也沒講話。他們安靜地吃了一會兒,将涼面吃完了,閑閑品起小菜來。
白果斟了一點酒,嘗了嘗,道:“這酒味道不錯,醇度比醪糟還輕一些,飯後可以喝一些。你嘗嘗?”
林木葉道:“好。”
白果給她斟酒。
林木葉嘗了一口,也很是滿意。
白果道:“這個酸辣白菜只是微酸微辣,你也可以吃一點。”
林木葉道:“嗯,我吃了。”
白果看她吃得高興,也很是高興,道:“你明天應該還去不了達州吧?”
“嗯,今天大家都沒心思,我手上的事情,都還沒交接好,明天再看看。”
“哦。”
“你今天和先生一起去,發生了什麽?”
白果于是将祥雲客棧的事情說了一遍,将郭晾長嘯的威力說了說,又提起柳雲婷的那個筆記判斷。
“這麽說,那位郭公子是死于毒殺?”
白果道:“嗯。柳大夫也是這麽判斷的。”
燭光清閃,有夏日的微風輕輕從窗外拂進來。
李成竹坐在主座,戴桓将今天在祥來客棧的事情向他彙報,說:“據屬下判斷,郭意死于劇毒。毒是昨兒後半夜下的,今早有人潛在郭意的房裏,模仿郭意的聲音假冒他。”
李成竹道:“高公子既然開口請我們幫了忙,能查的你就盡力查查。這麽說,下毒的人、模仿聲音的人,有頭緒嗎?”
“有些棘手。發現得太遲,我去的時候,許多痕跡都沒了。就是下毒的事情,如果不是這次及時請到了醫藥聖手柳大夫來,時間一久,削靈之毒雖熱氣蒸發,這次連是什麽毒也很難查出來。削靈雖是劇毒,但是很多門派都有,不好查。來人布置穩妥,應該是早有預謀。有可能是郭意認識的人。”
何密道:“難道是仇殺?”
“按說郭意平時生活放蕩,有可能是招惹了什麽不能惹的女人,是情殺。屬下要離開之前,郭掌門檢視了物品,說不但郭公子平日裏随身戴的一些女人送的荷包首飾什麽的不見了。并不貴重,只是裏面放的他家的平安符。”
何密道:“莫非他們的傳家之物,是什麽稀世珍寶?”
戴桓搖頭道:“按郭掌門說,其實只是一個柏木的木塊而已,據說是名山山崖上遺留的,帶有木香,能安神定氣,可以入藥。”
何密道:“難道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至于有人要殺人奪寶?”
戴桓道:“我也認真問了郭掌門,說只是祖傳下來的保佑平安的平安符,并沒有什麽神奇的療效。現在各個藥店裏都有賣這種柏木藥材,潤州這邊經營木材珍玩的商人,随便一個都可以拿到比這更大更珍貴的柏木。郭氏幾代門人中,很多人都見過,都說只是普通的木頭而已。”
一塊普通的木頭,對郭家來說再怎麽有象征意義,對別的人來說也是沒用。也許還真是跟郭意不對付的人故意拿走他們的祖傳象征要他們難堪。
何密苦笑道:“那真是郭公子的風流債?”
戴桓道:“也有可能。郭掌門已經下令調查平日裏與郭公子有來往的女人。只是天熱,他們明天一早就會啓程回花河,操辦郭公子的後事。以後什麽事,我們會以書信互通。”
李成竹沉吟着沒有說話。
正事已畢,可以聊些閑話磕牙,何密笑道:“你剛才說有個人模仿了郭公子的聲音?可惜是現在,如果是放在十幾年前,在潤州地面上,倒是可以查一查。潤州這邊幾十年前出了一位口技大師,以口技為業,花鳥魚蟲,風火雷電,沒有哪種聲音是他效仿不了的。勢大之時,還曾開館收徒。不過後來他的兒子讀書中了狀元,入朝為官,林老太爺為了兒子退隐江湖,那門口技絕在江湖失傳,據說只有林氏早先收的幾個徒弟和林老太爺的子孫會了。可惜十幾年前,他兒子死于朝廷黨争,滿門被斬,這口技絕學就失傳了。”
戴桓道:“真有此事?我當年也聽說過這件事,只并不清楚,以為是江湖傳說而已。”
何密道:“這幾天我與幾位潤州商紳聊起本地掌故,都說有此事。後來新朝上來,給林老太爺的兒子平了反,還給他們家修了一個很大的宗祠,現在禦賜的匾額還挂着呢。”
戴桓道:“這麽說,那個學郭公子說話的人,可以從林氏的遺孤上面查一查?”
何密搖頭道:“當年人都死光了。說是有個老仆拼死偷偷救了一位小姐出來,可惜颠沛流離中吃了許多苦,等林家平反以後,那位小姐已經又聾又啞了。現在每年清明冬至,中元元旦祭祀,她還會回林家祖厝去拜一拜,但已經完全不會說話了,更別提口技什麽的。”
戴桓道:“那我還是先從往郭公子的紅顏知己們上面去查了。”
何密道:“所以我說是十幾年前,或許還有線索。”
一直沉默的李成竹忽然道:“郭氏的那塊平安符什麽樣子?”
戴桓想了想,道:“說是牙黃偏深一些,有寸許寬,兩寸許長,上面刻着郭氏镖局的徽标。”
李成竹蹙起眉頭。
何密道:“郭氏把他們的徽标刻在門楣和武器上,我也見過。我可以畫出來。”他走到書案前作畫,片刻後,把紙給戴桓看了看,問:“是這個吧?”
戴桓點頭:“是這個。”
何密呈給李成竹。
李成竹看了一眼,眼神頓時變得十分古怪,許久說不出話來。
戴何見他臉色忽然煞白,急道:“谷主,怎麽了?”
李成竹揉了揉眼睛,道:“沒事,可能舊疾複發。”
戴何二人便知是他的眼疾複發,稍稍安心。等了一會兒,李成竹的臉色漸漸緩下來。
他們見并沒有什麽事需要通報的,又想着長月會盟剛落幕,李成竹可能需要休息,告辭要退出。
李成竹道:“王總管回來了沒有?”
何密道:“我回來的時候王總管正交代明天長青镖局啓程的事情,現在應該也快回來了。”
李成竹道:“他回來了,叫他立刻來見我。”
“是。”
戴何二人退出房去,沒走兩步,看見王神風步履匆匆,忙叫他去見谷主。
王神風到了書房門口,道:“谷主,屬下王神風。”
“進來。”
王神風走進去,剛要說話,李成竹道:“楚夏威這兩天人在何處?”
王神風頓了頓,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他這兩天都忙着安排會盟的事情,谷主一來沒有交代,二來他也不好監督自己的老師,三來楚總管身上帶着許多秘辛,他也不好與他走得太近。他想了想,道:“昨天,楚總管讓派孫常山又去了一趟柳氏醫館,他也一起跟去了。”
李成竹聽了,默然片刻,道:“今天他回來了,跟他說我要見他,早一天是一天。”
楚總管現在的起居由他全權負責,自然應該由他來轉達。
王神風應道:“是。屬下會一直守到他回來,把這句話告訴他。”
李成竹道:“我眼睛有些疼,沒有什麽時分要緊的事,都等明天再說。”
王神風道:“都是長青镖局的一些瑣事。谷主這幾天也累了,還請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禀告。”
王神風退出去,關上房門,門縫餘光裏瞧見李成竹的背影透出一種強烈的疲憊感。
月上西樓。
白果和林木葉走在月光之下。
因為喝了點酒,林木葉的腳步有些虛浮。但是她心情很好。她已經好久好久好久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了。“今天的月色真美啊,呵呵。”她笑起來有點傻。
白果看天,道:“是挺美的。”
林木葉感慨道:“讓我想起小時候的月亮。”
白果點點頭,他鬓邊的絨毛在月光下柔和可愛。
又走了幾步路,“你是哪裏人?”林木葉忽然道。
“我是兆州人。”
“兆州在哪裏?”
“在潤州西北挺遠的地方。”
“比洛州還遠嗎?”
“嗯,還要在洛州的西北一些。
“比西靖州還遠?”
“跟西靖差不多。”
林木葉搖頭,“我沒去過西靖,也沒去過兆州。”
白果道:“你什麽時候想去,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我們那邊氣候比潤州這兒好一些,夏天沒這麽熱。”
林木葉笑笑,沒有答話,“你家裏幾個兄弟姐妹呀?”
白果道:“我是家中獨子。”
林木葉道:“看起來不像啊。”
“什麽不像?”
“你不像獨子,獨子都很嬌氣。”
“我挺早的時候就出來闖蕩了,師門管得比較嚴,想嬌氣也不行。”
林木葉笑道:“我還覺得你是一個少年。”
白果笑笑,又說:“你既然是柳大夫的弟子,為什麽是賬房,不是大夫?”
“我算賬的本事不是先生教的。只是賬房一直忙,所以沒什麽時間學醫學藥。”
白果點頭,道:“小時候我也想當一名大夫。”
“是嗎?”
“嗯,我差點真的就拜入一位名醫門下。”
“後來怎麽沒成?”
“後來那位名醫說我年紀大了,再怎麽努力也成不了醫道天才,叫我另謀出路。”
“他是哄你的嗎?”
“他那邊收的弟子都是從小學醫的,的确教出了許多醫道天才。”
林木葉搖頭,道:“難道當不成天才,便覺得沒有必要學醫了嗎?”
白果笑笑,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問:“楊大夫是楊櫃的兒子嗎?”
“是的,楊大夫很早就拜入先生門下。”
“難怪覺得比馮大夫和古大夫還小,卻是師兄。他排行第三,那怎麽沒見第一和第二呢?”
“他們幾年前出師自立門戶了。”
“都是師姐嗎?”
“老大是師兄,老二是師姐。”
“你們門中要出師是很容易的事嗎?”
林木葉道:“學成就可以出師呀。”
“怎麽看有沒有學成呢?”
“過了考試就行。”
“就跟學堂裏一樣?”
“是啊。師公傳下來的規矩就是這樣。”
“你師公真是一位高人。”
他們邊走邊聊,感覺自相識以來,沒有似這般親近随和地聊過天。
這樣一直走回家中,林木葉很是困乏,洗漱後沉沉入睡,一夜無夢,好眠至天明。擡眼看屋外,晨光熹微,鳥鳴聲十分悅耳清脆。
她披衣起行,推門出去,屋子中門大開,廚房裏飄來清粥的香氣,客廳裏擺放的屏風已經收起,後面的榻子上薄被也疊得整整齊齊。
昨天的噩夢似乎真的離她很遠了。
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