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眠 “你受傷了
自習課只上到一半。
沒有班主任盯的教室,課代表在上面做題,下面換位置的換位置,講小話的講小話,只要不鬧得太過,她連頭都不擡。
後排幾個男生閑不住,汪洋舉手說要去廁所。
課代表皺皺眉頭準了。
時夏正在給周思齊講完形填空裏某個時态問題,周思齊抓耳撓腮地表示自己被繞進去了。
就在她耐心跟她分析例題的時候,教室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砰——
像是誰在砸桌子,整個高三都在上課,這聲響異常突兀。
周思齊吓得一激靈,筆尖一滑,卷子上被戳破了個洞。
她皺眉:“搞什麽啊!”
時夏側眸望去。
教室裏也有不少人探頭出去查看,走廊上倒是沒見到什麽。
這時,剛才借口出去上廁所的汪洋匆匆從後門跑回來,大喊一聲:“不好了,羅超跟他爸在辦公室裏打起來了!”
“卧槽?!”
“走走走,去看看!”
“快快!”
“時夏時夏、我們也去!”
……
——走廊盡頭,教師辦公室裏,楊潔和羅媽一人一邊拉着羅爸,羅爸手裏操着一截斷掉的桌腿,臉色脹紅,五官扭曲,脖子上青筋暴露,一副怒不可遏的猙獰樣子。
辦公室裏唯一年輕力壯的的男歷史老師擋在羅超身前,正語氣激烈地喊着:“你怎麽這樣打他啊,他是你兒子不是你仇人!”
二班的學生們沖到辦公室門口就見到這樣一幕。
歷史老師身後,被打翻在地的羅超嘴角挂着血,右眼烏青、身上的短袖T恤領口被扯爛,露出他身上大片瘀傷。
幾乎所有人都在看見他的下一刻倒抽了一口冷氣——怎麽會被打成這樣?!
時夏被周思齊拉着來到人群最前排,一眼就看見了羅超。
羅超這時恰好擡眼,視線觸及時夏的瞬間,他像是受驚了一般縮着肩膀往歷史老師身後躲。
羅爸正在氣頭,光靠楊潔和羅媽兩個女人根本拉不住他,他一邊叫嚣着“老子今天非要打死你!”一邊揚着手裏的武器朝羅超過去。
歷史老師連忙将羅超拉起來,又喊了門口幾個男生過去幫忙。“汪洋、江威你們過來過來!”
汪洋反應很快,第一個沖進去,先把羅超扶起來,江威帶着身邊幾個人過去把羅爸手上的武器搶下來。
三四個男生一直勸:“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有他們幾個控制住羅爸,楊潔總算可以松手,她不顧自己氣喘籲籲,往門口一看,準備讓其他人先把羅超帶離現場,“時夏、周思齊,你們、你們先把羅超帶去醫務室。”
周思齊完全被吓傻了,被點到名字也不知道作何反應。
好在時夏相當鎮定,她率先進去,小跑到羅超身邊,距離拉近才發現他嘴裏都是血。
她皺了下眉頭,從口袋裏拿出紙巾替他捂住下半張臉,“我們先去醫務室,走。”
羅超可能已經被他爸爸打得有些應激反應,時夏一靠近,他先是瑟縮地後退,腫翻的嘴唇不受控制,血色的涎水滴到時夏手背。
她完全沒有任何嫌棄的表情,跟上一步,反而動作更加溫柔地替他遮住傷口,“疼是不是?忍一下。”
羅超僵在原地,視線凝固在時夏手背上那一片暈開的血色。
這時周思齊終于醒過神來,跑過來在另一邊架住羅超,聲音有點發抖:“你別動,先止止血。”
與此同時,汪洋他們幾個将羅爸按在另一邊椅子上坐好,羅爸身材略粗,一坐下來喘氣,整個胸腹都在起伏。
羅媽在他旁邊不停念叨:“要你來解決事情,你打他幹什麽啊!你非要把他打死才甘心是不是?!”
楊潔還算理智,見辦公室門口圍觀的人太多,讓跟過來的課代表先把無關的同學帶回教室,只留了汪洋他們人高馬大的以防不備。
等辦公室外的人群散開,時夏便也準備帶着羅超去醫務室,不想羅爸突然望過來,大聲喝道:“羅超!你給我滾過來!”
周思齊一抖。Pao pao
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抖的,還是她扶着的羅超在抖。
她怕死了羅爸現在的樣子。
時夏眉頭皺得更緊,她望向羅爸,他眼裏似乎根本看不見羅超受了傷,完全陷在了自己憤怒的情緒裏。
見羅超不動,羅爸又開始低頭找東西,“你不來是吧,好好。”
他先前的武器在汪洋腳邊,一見他望過來,汪洋立刻把那節桌腿一踢,苦着臉勸:“叔、真不能打了。”
江威補了一腳,将桌腿踢得更遠。
羅爸大怒:“放屁!我打我兒子怎麽不能?!滾滾滾,給我閃一邊去!”
歷史老師在旁邊義憤填膺地吼:“你再動手我要報警了!”
羅爸冷哼一聲:“你報啊,你報,看警察來了管不管老子打兒子!”
“你!”
眼見羅爸還要和老師吵起來,羅媽趕快出來打圓場:“哎呀你少說兩句會死嗎!行了行了。超超你過來,你跟你爸說,你到底還要不要上學?我們今天就當着你老師的面把這個事情說開,說開我們就回家去,你要上學就上,不上媽也不逼你。”
原來,一切的起因是半個月前,羅媽曾在羅超的書包裏翻到一盒抽了一半的煙。
她當即質問羅超怎麽回事,羅超吞吞吐吐說:壓力太大。
高三生,哪有沒壓力的。
因深知此事若被羅爸知曉,羅超肯定要挨打,羅媽當晚說教了一番,暫時将此事壓下。
上周五,羅爸晚歸,恰好碰見羅超在家附近的巷子口抽煙。他淋了雨,又被突然回家的羅爸吓到,嗆得淚流,模樣好不可憐。
羅爸又氣又恨,直言他這幅窩囊的模樣讓人看了就想把他打死。
周一那天時夏看見的傷口,就是羅爸在周五晚留下的。
因為打得太狠,導致他連周六的考試都沒法到場。
羅媽當時就有了讓他退學的想法,所以才有後來時夏聽見她和楊潔的談話。
養了幾天傷,羅超周一出門上學,羅媽給他換床單的時候竟在被褥下發現了一把小刀。
她終于開始覺得兒子狀态不對,連忙打電話給老師把他叫回家中。
羅爸這幾天都在出差,聽說此事二話不說,今天一下火車就趕過來幫羅超辦退學。
誰知道羅超在家裏跟羅媽說的好好的,來了學校又反悔,羅爸怒火攻心,這才有了剛才那個場面。
“你到底想不想上學,就一句話。”
羅超實在是個很木納的人,平時在班上就不多話,個性安靜又膽小,這跟他的家庭教育脫不了關系。
尤其現在這個場合,羅媽完全忽略他剛剛被打了一場,在同學老師面前丢盡臉面,一再逼問之下,他更不願意開口。
汪洋作為羅超的前同桌,在對面勸:“超兒聽話,給咱爸媽認個錯,學肯定還是要上的嘛。”
楊潔已經五十多歲了,剛才拉架幾乎耗盡了她的體力,此時坐在椅子上,佝偻的背一下像老了十歲:“羅爸、羅媽,我還是那句話,羅超雖然現在成績一般,但接下來的時間努努力,未必沒有大學可上。”
歷史老師也說:“人一定要讀書。多讀書才能明事理,将來才不會成為一個只會揮拳頭的野蠻人。”
他這話像是意有所指,話一出口就被羅爸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辦公室裏總共就這麽點人,幾乎所有人都在幫羅超說話。
只有羅超自己還不肯開口。
他低着頭,亂糟糟的黑發遮住了眼睛,嘴裏溢出的鮮血濡濕了紙巾,時夏一直幫他扶着,沒有動過。
她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看見他眼睫顫動的幅度似乎還未平靜,眉眼間沉沉的陰郁濃得散不開。
時夏心下微沉。
他一直不出聲,羅爸氣又上來了:“看到沒有、就是這個死樣子!他媽的大棒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你他嗎到底是不是我兒子啊?你老子在外面那麽要面子、好強的一個人,你怎麽半點都沒有遺傳到?你不說話是不是、好好好,老子今天就打死你!你不說話就永遠不要說!”
羅爸霍然起身,幸虧被汪洋、江威兩個抱住。
“叔叔冷靜!冷靜!”
歷史老師直接掏出手機:“我真的要報警了!”
辦公室裏的氣氛一下又緊張了起來。
羅爸起身的瞬間,羅超明顯害怕地瑟縮了一下。
周思齊挽着他的手臂,安撫地拍了拍他,“別怕別怕。”
“你還躲!你給老子——”
“羅叔叔。”
——對比羅爸充滿憤怒的吼聲,少女柔和堅定的聲音像一陣清風。
“羅叔叔,羅超已經十七歲了,他有他自己的思想。請您給他一些時間,他會給您答案的。”
羅爸根本不聽:“什麽時間、多少時間?他都高三了,沒多少天就高考了,還這一副死樣!”
面對失去理智的羅爸,時夏面容清冷,聲音鎮定:“可您這樣逼他又有什麽結果呢?在進考場之前,一切都還不能定論。他現在只是太難過而已,您應該先讓他平複心情。更何況,您也說了他是您的兒子,先不論您這樣打他到底對不對,但他現在受了傷,您至少要讓他先把傷口處理一下。至于其他事情,後面再說也不遲。”
時夏很清楚,大人的頑固有時候是世上最堅硬的東西,打不破、摔不碎,只有從其他角度慢慢化解。
但羅超今天遭受的已經夠多了。無論如何,他受了傷,就應該停止了。
她這一番話,果然讓羅媽産生了動搖。她像是現在才發現羅超口唇邊的血跡,懊惱萬分地捶打羅爸:“你看看你把他打成什麽樣了!”
羅爸不是沒看見,但中年男人的倔強和自尊讓他不可能低頭認錯。
他面色僵硬地甩開抱着他手臂的汪洋,後退兩步重新坐回椅子上,雙手抱胸,冷眼看着羅超,半晌,哼了一聲:“不打不長記性。”
這話連周思齊都聽不下去了,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麽嘛。”
多說無益,時夏知道羅爸不可能真的服軟,但他既然松了口,她就可以先把羅超送去醫務室。
就在她輕聲提醒羅超:“我們走。”的時候,羅爸那邊突然又說了一句。
“沒出息的玩意,只知道躲在女人旁邊。”
這一句話像是一個開關,話音落下的瞬間,時夏只覺得手下一顫,緊跟着,臂彎傳來一陣劇痛。
她下意識地松開手,餘光中,周思齊跌坐在地上,痛呼一聲:“唉喲!”
羅超滿臉漲紅,脖子梗直地啞聲嘶吼:“我沒出息,那我去死好了!”
說完,他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奪門而出。
時夏想也不想地追出門去:“羅超!”
歷史老師随後反應過來:“不好!”
楊潔也慌得直喊:“快追快追!”
幾個男孩子争先追出去,場面亂成一團。
……
高一高二都已經放學,高三還沒下課,操場上只有些男生在打籃球。
男生和女生之間體力差異明顯,時夏明明是追着羅超下來的,結果眨眼之間就落下他一大截。
她剛追出教學樓,班上的男生和歷史老師也追上來了。
“羅超、羅超!”
一行人追着羅超從後門跑出學校。
後門的馬路剛剛修好,人流稀少,偶有車輛經過,都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
遲讓剛把車停在路邊,才下車就看見有人滿臉是血的狂奔而來。
擦身而過的瞬間,時夏焦急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遲讓!攔住他!”
遲讓挑眉,想也不想地回頭一抓:“喂。”
——錯身的剎那,羅超只覺呼吸一窒,去勢被人硬生生打斷,遲讓抓住他的後領,強大的慣性力量讓羅超的身體保持着前沖的姿勢在半空中凝滞半秒——砰一聲被人摁倒在地。
“羅超、羅超!”
“羅超!”
“卧槽!遲讓!”
……
許久未見的遲讓穿了一件黑色衛衣,袖口卷到臂彎。他單膝跪地,一手摁着羅超的咽喉,充滿力量的小臂上,筋脈紋路清晰可見。
羅超在他手下掙紮嗆咳、不停扭動,遲讓不僅紋絲未動,甚至還能擡起另只手來對汪洋打聲招呼:“嗨。”
他單手就制住了高速奔跑的羅超,這力量,縱使汪洋氣喘如牛,也不忘佩服地對遲讓比了個大拇指:“牛、牛逼!”
遲讓撇了撇嘴,不明所以:“你們在玩什麽啊。”
身後陸續趕到的江威他們都跟汪洋差不多狼狽,在原地大喘粗氣。
只有歷史老師第一時間撲向羅超:“羅超、羅超你沒事吧?”
羅超本來沒事,但遲讓一直鎖着他的咽喉,他無法呼吸,這會兒白眼都翻出來了。
落後一步的時夏也終于到了,她撲過去跪在地上與歷史老師一起查看羅超的狀況,“羅超?”見遲讓還掐着他,她忙讓他松手:“快放快放、他快窒息了!”
遲讓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搞的,像是對時夏的聲音有了條件反射,她一發話,身體自然就動了。
剛才也是。
他松了手,站起來。
新鮮空氣湧入肺裏,羅超一時間在地上咳得弓成了蝦米。
歷史老師想把他扶起來,伸手卻在羅超腦後摸到了一片濡濕的黏膩,他臉色一變:“糟了。”
羅超跑動太急,遲讓又用力不當,羅超落地的時候腦袋撞到了地面,破了。
見歷史老師滿手鮮血,時夏下意識擡頭看向遲讓,他臉上是一慣的漫不經心,見了血也完全未見緊張。
就在此時,楊潔和羅超的父母都追上來了。
羅媽第一眼看到歷史老師手上的血跡,以為羅超出了大事,吓得驚叫一聲,過來一把将時夏推翻,跪在地上抱着羅超開始痛哭:“超超!”
羅爸和楊潔也圍了上來。
“羅超!”
他們的視線之外,時夏跪在地上,被推倒向一旁,不料,有尖銳的石子在手肘處硌了一下。
疼痛還未傳進大腦,大臂突然被人握住,遲讓拎着她站了起來——
時夏擡起臉,頭頂上,剛才還對鮮血無動于衷的人,此時正盯着她的手臂,黑眸一片深不見底的暗沉。
——遲讓眉間緊鎖:“你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