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五十一個鼎
◎贖罪(二更合一)◎
宋鼎鼎站在風中, 與裴名對視上雙眸。
他漆黑的眼眸裏沒有情緒,即便相隔甚遠,她依舊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了冷冽寒意。
她怔愣着, 幾乎在某個瞬間,以為裴名是在問她這個問題, 而不是地上那個自稱小鼎的女子。
她看着裴名在竹影下模糊的身影, 心底流淌着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是被貓爪子輕輕勾了一下,又疼又癢, 說不上來的滋味。
她唇瓣輕顫了兩下, 鬼使神差般輕啓唇瓣, 未說出口的話,被女子破碎的哭聲打斷:“師妹,是我被鬼迷了心竅, 求你救救我, 我會向你贖罪, 我知道吞龍珠藏在哪裏……”
裴名垂下眼眸,竹影梭梭籠罩在他寒玉似的臉龐上, 慘白的月光灑下, 襯的他皮膚蒼白無色血。
他沒有說話, 輕顫的睫毛像是纖弱的蝴蝶羽翼, 在鼻翼兩側投下淡淡的陰影。
在這一瞬間, 竹林裏只有風聲,安靜得讓人發慌。
玉微道君臉上的神色複雜, 微微抿住薄唇:“你知道吞龍珠在哪裏?”
女子啜泣着點頭:“我知道, 對了, 還有昨夜潛進竹林裏被抓的那個姓顧的女子, 我可以幫你們找到吞龍珠和那女子……”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停頓片刻:“師尊,不管你怎麽罰我都可以,只要你們離開時帶上我,我一定會将功贖罪!屆時出了秘境,我願自廢修為,任師妹處置懲責。”
聽着撕心裂肺的哭聲,白绮湊近裴名,低聲道:“阿鼎很想救顧朝雨,不管她是真的假的,你先答應下來。”
白绮并不覺得裴名會因為這點小事記仇,主要他身上流淌着魔域血脈,再加上神明之身,一點小磕小碰的傷疤,只要他願意,完全可以傷口自愈,不留下一點疤痕。
而且他修為高深,眼前的女子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既然被鐵烙烙傷,那便是他自願為之。
既然是自願,又何談記不記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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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不語,那女子往前爬了爬:“師妹,我真的知錯了,你救救我……”
裴名打斷她:“好。”
他垂着眼看她,微啓薄唇,嗓音不帶一絲溫度:“找到顧朝雨和吞龍珠,我救你。”
沉默一路的黎畫,聽聞此言,唇角微微翹起,低着頭輕不可聞的笑了一聲。
不管眼前女子身份是真是假,無臧道君向來說一不二,若是答應救她,便會救她離開這裏。
但讓無臧道君答應救她的緣由,不是因為吞龍珠,而是因為白绮的那一句‘阿鼎很想救顧朝雨’。
原來在無臧道君心底,卻是已經将阿鼎排在吞龍珠之前了嗎?
聽到他的笑聲,裴名輕描淡寫的掃了他一眼,他笑容微微凝固,嘴角弧度迅速回歸平靜。
白绮用匕首割斷了女子身上的捆繩,女子得到解脫,總算不再抽泣,她擦拭幹淨眼淚,稍稍整理了一番儀容,怯生生看向玉微道君。
明明只是大半個月沒見,卻像是隔了三秋般,她看着玉微道君的臉,只覺得熟悉又陌生。
“師尊。”她輕喚了一聲,嘴唇輕輕蠕動,在感受到玉微道君的目光後,便迅速低下頭去:“茅屋裏有機關,直通往密道,那位顧小姐和吞龍珠都在密道的盡頭。”
玉微道君颔首:“小……”
他頓了一下,還是沒能叫出那聲‘小鼎’,唇角抿了抿:“你來帶路。”
她眼中的光倏忽黯淡下去,但很快便又調整好了心情,扯出一抹笑容:“好,我來帶路。”
女子走進茅屋裏,在陳設簡單的屏風後,摸索了一陣,指尖按下機關,便聽見轟隆隆的巨響。
只見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裂開一道兩人寬的通道,類似地下室一般,放眼望去黑漆漆一片,隐約能瞧見石頭砌成的窄臺階。
白绮探頭看了一眼,撇着嘴收回了視線:“我覺得,你應該先跟我們解釋一下,那些竹林裏插在竹竿上的嬰兒屍體是怎麽回事。”
對于面前這女子的話,她從一開始就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倒不是懷疑女子的身份,只是她覺得女子沒有完全說實話,說的話摻着七分真三分假。
第六感告訴她,那七分真說得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偏偏就是那三分假,向他們隐瞞了最致命的關鍵之處。
白绮的聲音不大,卻在暗道打開後,一遍遍在耳畔響起重疊的回音。
宋鼎鼎臉色微變,胃裏一陣翻滾。
竹竿上?嬰兒屍體?
她下意識看向裴名,然而裴名不知在想些什麽,看着那漆黑的暗道微微失神。
“我不知道。”女子搖頭,情緒略顯低落:“自從我來到這裏後,便一直被困在竹林裏。白日失去意識,被莊主操控,夜裏清醒過來時,已經被莊主捆了起來。”
“我試圖掙紮、自救,但根本沒有人理會我,哪怕我故意在榻上排……”
她的嗓音戛然而止,臉色通紅的埋下頭,再不好意思多說一句。
白绮聽得一臉懵,其他人也沒明白她什麽意思,宋鼎鼎卻知道她接下來想說的話是什麽。
——哪怕她故意在榻上排便,想要讓白天裏的自己因此而恢複意識,又或者有人能發現異常來救她。
難怪那日與夫人初見時,夫人會提起自己每日中午才醒,早上就排便在了榻上。
宋鼎鼎當時還以為夫人是臨近生産,心理壓力太大引起的症狀,沒想到卻是她在向自己和外界求救。
不同于其他人對面前女子的存疑,宋鼎鼎倒是有些相信這女子就是原主。
他們不敢相信女子的話,主要是因為她已經服毒身亡,連屍體都火葬入土,而女子并不知道此事,有悖于他們已知的事實。
另外,如果她早已被火葬掉,那女子所說的不慎開啓混沌鎖就不成立。
但他們不知道,服毒假死的人是她,原主早在她穿過來之前就消失了。
宋鼎鼎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你在白天的時候,一點自我意識都沒有?”
聽聞略有些熟悉的嗓音,女子緩緩擡起頭,對視上她的眼睛。
女子遲疑着,細細打量起宋鼎鼎,這人穿着男裝,但容貌清隽秀氣,眉眼之間隐約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熟知感。
不知過了多久,她低聲答道:“沒有。”
宋鼎鼎正想說什麽,竹苑外的遠處卻隐約傳來跌憧而至的腳步聲,女子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神色驚慌道:“他來了……是管家來了!”
她拿起屋子裏的蠟燭,疾步走進了密道裏:“走,快走!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幾人面面相觑,沉默一瞬後,裴名率先跟了上去,呂察緊随其後,宋鼎鼎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咬了咬牙也跟了進去。
她并不懷疑原主的身份,但她心底還壓着許多問題,這裏處處透着詭異,還是要謹慎行事才好。
然而現在驚動了莊主,他們也沒得選擇,左右都是險境,倒不如賭上一把。
在幾人陸續進入暗道後,女子摸索着将暗道入口關閉,在轟隆隆的響聲中,透過窗戶照進暗道裏的月光漸漸消失。
石頭砌成的臺階又窄又峭,女子手裏端着左右搖曳的燭火,只能照亮到她自己腳下。
她看着腳下上百層的石階,提醒道:“大家小心點,我平時只見莊主進過暗道,但我還是第一次進來,就怕裏頭有什麽機關。”
女子的說話聲在暗道中回蕩着。
初入黑暗之中,眼睛需要适應,宋鼎鼎看着腳下無盡的漆黑,掌心貼扶着凹凸不平長滿青苔的牆壁,連往哪裏落腳都不知道。
就在她舉步維艱之時,眼前漆黑的甬道被一簇小小的橘光照亮,擡眸望去,卻見修長白皙的手掌伸到她眼前來,指間輕叩着微亮的火折子。
這火折子是她的,昨日夜裏給裴名過生辰,去小廚房裏做蛋糕時,拿出來生火用,後來點完生日蠟燭,她便沒再看見火折子。
她還以為是不慎丢在了哪裏,原來是被裴名拿走了。
他将火折子送到她面前,言簡意赅道:“拿着。”
宋鼎鼎就着火光,看了一眼層層疊疊上百層的石階,搖着頭,捉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臂:“一起走。”
裴名垂下眸,看着她緊叩住他臂彎的手,那白皙纖長的手指肚上,沾着些青苔和水漬,覆在他不染纖塵的绫衣上,落下淡淡的濕痕。
他有輕微的潔癖,此刻應該撥開她的手才是,但他望了許久,也遲遲沒有做出動作。
反正髒了,那就這樣吧,他想。
這條陡峭蜿蜒的石階,需要側着身子,一次次彎腰俯身向下邁步,他們走得極快,還是用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
等到了平地上,宋鼎鼎感覺到後腰上隐約滲出濕意,不知是不是傷口崩裂了,灼燒難忍的痛感,使她下意識咬住了唇。
她直起腰會疼,便只能微微俯着身子,埋頭在陰影中,隐藏起眉目間的痛楚。
壓抑着緩緩吐出的呼吸,在寂靜的暗道裏極為突兀,然而其他幾人都顧不上注意這些細節,因為轟隆隆的聲響再次傳來——暗門被人打開了。
裴名将火折子熄滅,那女子也連忙吹滅了燭火,暗道內重新恢複一片黑暗,他們屏住呼吸,聽見管家的嗓音從遠處傳蕩而來。
“人呢?我讓你們看好她!”
“我去禀告莊主,你們都給我去竹林找——”
暗道密不透風,宋鼎鼎額間隐約滲出些薄汗,後背不知是被血水還是汗水打濕,堆積在裹身的細布裏,黏膩的貼着肌膚。
黑暗之中,透着涼意的指尖輕輕貼覆在她唇上,她怔了怔,擡頭朝着前方望去,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她什麽都看不見。
帶着薄繭的指腹,緩緩平撫過柔軟的唇,像是找尋着薄弱之處,輕松叩開唇齒,将指腹壓在虎齒上,刮出了一道小口子。
冰涼的血液從指尖滲出,流淌進齒間,蔓延在口腔內,像是麻醉劑一般,奇跡般的緩和了劍傷崩裂開的疼痛感。
直到管家将暗道的門關上,轟隆隆的聲響過後,宋鼎鼎恍然回過神來,而唇齒間的手指早已不見,就像是一場錯覺似的。
但事實上,她的傷口确實不怎麽痛了。
裴名重新燃起火折子,女子想要借用他的火折子點燃蠟燭,又不敢上前,猶豫過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黎畫迎着火光,朝着暗道遠處看去:“還有多遠?”
女子搖頭:“我也不知道,應該就在前面了。莊主偶爾會來這裏,每次大概半個時辰就會離開。”
這話說的模棱兩可,誰知道莊主是在暗道裏走了半個時辰,還是莊主走到暗道盡頭後,在裏頭幹了些什麽,才會需要這麽長時間。
黎畫覺得她說的都是廢話,索性也不再問下去,跟在她身後繼續往前走去。
就算前方是龍潭虎穴,進都已經進來了,除了繼續往前走,現在也沒有別的其他退路了。
暗道裏死寂如墳,四處彌漫着腐朽和潮濕的味道,陰暗又駭人,除了腳步聲,耳畔邊什麽聲音都沒有。
裴名走在前面,速度極快,宋鼎鼎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黑暗之中覆在唇上的手指,停住了腳步。
方才……是他嗎?
還是說,這暗道裏有什麽鬼怪魂魄,致使她産生了幻覺?
眼前清瘦的身形一頓,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麽,緩緩轉過身,漆黑的眼眸在火光的映襯下,流動着看不清的晦暗。
“阿鼎,跟着我。”
宋鼎鼎回過神來,看了一眼背後,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落在了隊伍的最尾端。
感覺到陰森森的寒氣,她快步追了上去,緊跟在裴名身後,手指輕輕攥住他的衣袖。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裴名接下來走慢了許多,她剛好能跟上他的腳步,不用再吃力的追趕。
一行人約莫又走了一炷香的時間,暗道終于通往了盡頭,那是一處寬闊類似于岩洞的地方。
岩洞的牆壁周圍,鑲嵌着上千顆夜明珠,照的此處亮如白晝,刺的早已适應黑暗的眼睛生疼。
開闊的地面上,凸起一塊平滑的岩石,岩石上是不規則六邊形的黑漆皮棺材,棺材上倒扣着金色十字架的圖案。
岩石四周擺放着許多面鏡子,圍成半圓的弧形,将棺材映射在鏡子裏,看起來像是有很多棺材連成一片似的,極為詭異陰森。
白绮問道:“顧朝雨在哪裏?”
女子指着那黑漆皮棺材:“應該在那裏。”
玉微道君追問:“吞龍珠呢?”
女子遲疑道:“應該也在棺材裏。”
她一連用了兩個‘應該’,倒叫衆人不敢輕舉妄動,宋鼎鼎聽着她的話,心底越發感覺不對勁。
女子說她從沒有進過這裏,那為什麽她會知道吞龍珠和顧朝雨都藏在這裏?
即便顧朝雨是她親眼看見,被莊主綁進了暗道裏,那她又是從何得知吞龍珠的下落?
宋鼎鼎正要開口質問女子,呂察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棺材前,他擡手掀起了棺材蓋,露出了棺材裏的紅色內襯。
一道強烈的光芒驟然迸裂開,穿透過十幾面明亮的鏡面,将白光映的猶如烈日般灼眼,炸得衆人下意識的閉上雙眼,卻還是不慎被強光折射到。
宋鼎鼎感覺自己好像失明了,在一片白茫茫中,隐約聽到耳廓內傳來嗡嗡的耳鳴聲,像是有蜜蜂進了耳朵裏。
“鼎鼎,鼎鼎……”
不知過了多久,她眼前逐漸恢複清明,垂下的睫羽輕顫了兩下,在熟悉的呼喊聲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白色的牆壁,難聞刺鼻的消毒水味,身體上插着的各個儀器,這是伴随她十幾年生活中的日常标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