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塵埃
王曼衍坐在轎車的後排座位上時,腦海中不斷盤旋着亂糟糟的反問和疑問。怎麽會?怎麽可能?怎麽會這樣?
高北菱握着方向盤,每一次換擋、轉向、變道都很從容,王曼衍從內後視鏡中看到高北菱的眼睛,感覺她顯得異常鎮靜;一輛黑色的高檔轎車跟在她們後面,那是蘇耀的車。王曼衍有點後悔沒有和蘇耀同乘一輛車了,至少這一路能從他那裏了解一些情況。
賈思齊住在首都城郊一處高檔小區中,背靠金楚城郊著名的風景區霧積山。據現場傳過來的情況來看,賈思齊吃完晚飯後,有夜跑健身的習慣,一開始他只是繞着小區的綠化區域慢跑,後來小區中的跑步愛好者發現後牆的出口有一條土路可以通向霧積山景區。這條路距離景區的正門五公裏,位置偏僻,沒什麽游客,景區建設卻做得很好,水泥山路平整寬闊,路燈一應俱全,是個夜跑的絕佳場所。
案發當天,賈思齊照例吃完飯後和一個鄰居(男性)一同跑步,從小區後的出口上了霧積山。男鄰居有點體力不支,賈思齊跑在他前面,天色沒有完全黑下來,路燈還沒有亮。山上有點霧,賈思齊把他越落越遠,大約前後有五十米的距離。
他們在跑到一處山路轉彎的地方時,賈思齊先轉了過去,由于山體遮蔽,鄰居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只聽到那邊好像傳來一些奇怪的動靜。過了兩三分鐘,男鄰居跑過去,發現賈思齊倒在地上,他的身旁站着一個男人。男鄰居沒有搞清楚情況,還以為是賈思齊突發什麽疾病,碰到另外一個夜跑的人而已。他趕緊上前想要查看,卻見那個男人一轉身,就消失在山坡的灌木叢中不見了。
與此同時,七點半準時亮的路燈同時亮起,鄰居這時候才看清賈思齊身下一大灘血,人似乎已經不行了,急忙報警。
王曼衍到達案發現場的時候,安娅已經下令封鎖了整個霧積山景區。王曼衍和蘇耀趕到時是晚上九點,距離案發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半小時。賈思齊的遺體已被拉走,現場只餘下一大灘血和若幹粉筆畫出的輪廓。
內閣成員賈思齊被害的消息暫時還沒有公布,現場只有若幹警員和景區的負責人,其餘閑雜人等一律禁止接近。安娅正煩躁地在山道上走來走去,查看每一個現場勘查人員的工作情況,不時提出種種意見。她沒有化妝,頭發亂糟糟地盤起來,估計也是被從浪漫的晚宴上被拖來了案發現場,在路燈和勘察燈的映照下,顯得煩躁而憔悴。
王曼衍瞥了身邊的高北菱一眼,和安娅比起來,高北菱在夜色中即使是神色凝重,也美麗得驚人。
安娅向她和蘇耀簡單報告了初步調查情況。男鄰居并沒有看到兇手行兇的過程,甚至沒有看清楚嫌疑人的體貌特征,只能确定那是個男性,動作敏捷,偏瘦,身高約一米七,穿黑色的運動衣褲和黑色運動鞋。法醫對賈思齊屍體的初步查看斷定,他是被對方用一把匕|首紮破頸部大動脈,短時間內失血死亡;經過家屬辨認,賈思齊的手機、戴的一枚結婚鑽戒和衣服口袋中大約幾十元的現金不翼而飛。
“總而言之,從各方面的情況來看,搶劫殺人的可能性比較大。”安娅的語速很快,時不時瞥一眼現場中正忙碌工作的衆人,像是在監視他們有沒有偷懶。
蘇耀和王曼衍對視了一眼。實際上,王曼衍并沒有看清楚蘇耀那隐藏在金絲眼鏡之後的眼神。她覺得有點不安,霧積山上的風太涼了,聽說夏天時主峰之巅還會下雪。內閣會議之後,她對高北菱說過她讨厭賈思齊,然後賈思齊就這麽死在山上……會是巧合嗎?如果不是巧合,難不成是高北菱殺了他?可是案發時間高北菱正和她在皇宮中,根本就沒有作案時間……
王曼衍覺得對于懷疑高北菱殺了賈思齊有點莫名感到愧疚。盡管如此,她依然無法遏制自己胡思亂想,假如是高北菱買|兇|殺人,假如是……
“搶劫夜跑的人,似乎有點不合情理。夜跑的人通常身上都不會攜帶太多財物。”蘇耀分析道。
“這個我們還要進一步調查。”安娅的語氣有點煩躁,似乎兩人只要膽敢再質疑一句,她就會一拳招呼上來。
王曼衍和蘇耀對于現場勘查可以說除了離遠一點站樁以免添亂之外毫無用處,加上夜間起了風,冷得人牙齒都在打顫,所以他們在二十分鐘後默契地都選擇離開,這是他們罕有的能達成共同意見的事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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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曼衍坐在車裏,蘇耀站在車門邊,兩人又交談了幾句。
“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王曼衍問他。
“雖然這麽說顯得有點無情,但內閣成員不能缺席。我們需要新的成員。他必須馬上就職,甚至可能就職時間比思齊的葬禮時間還要早。”蘇耀扶着車門說。
“閣下真的懷疑賈思齊并非是被搶劫殺害的?”
蘇耀站直了身體,從鏡片下方望着王曼衍說道:“只是憑借經驗随便猜測而已。我曾經擔任過嘉安的市長,比較了解這座城市哪個區域更容易發生怎麽樣的惡性案件。”
他笑了笑,但笑容很勉強,又說:“不過是些經驗之談,沒什麽參考價值。晚安,陛下。”
他将車門輕輕帶上,高北菱發動汽車。王曼衍看着夜色中的積霧山,覺得山巒的輪廓在黑魆魆的夜裏顯得神秘而恐怖。
“你覺得賈思齊這件事……是不是很意外?”王曼衍對高北菱說。
高北菱開着車,她望着擋風玻璃外前方路面的夜色,說道:“在我家鄉那個地方有個傳說,人死了就會變成另一個星球的一粒塵埃。那個星球是死的,沒有空氣,沒有水,沒有風,沒有任何生命,只有無數的塵埃不斷擠壓,像中子星那樣。人的生或死都是一瞬,就像塵埃,沒有什麽意義。神對于人類和其他的生命都沒有感情,像宇宙看待一粒灰塵。絕對的主宰是宇宙的規律。”
王曼衍看着夜色在車窗之外飛馳。她們離霧積山越來越遠。前方路口有紅燈,高北菱踩下剎車,将檔杆推到空檔,但手還是握着檔杆。王曼衍往前挪了一點,将手覆在高北菱的手上。她的手背似乎有點溫度。綠燈亮着,高北菱推向行車檔,反手與王曼衍十指交握,另一只手穩穩扶着方向盤。
“長敬附近都是山和森林,那麽多樹,那麽多山,永遠都看不到盡頭。那裏有座高峰,白天從山腳往上爬,到深夜才能到達山頂,”高北菱繼續說着,“站在山峰頂端,擡頭看着銀河,像是宇宙被撕開一條銀色的口子,從口子裏看,根本沒有盡頭,浩渺無邊,人就和灰塵一樣小。”
“這種思想是北方那邊幾十年前流行的,”王曼衍有點懷疑她這樣拉着高北菱的手是否會影響開車,但目前看起來并沒有,“那個地方後來興建工廠,這種思想是必須被摒棄的。”
“是的,要煉鋼、要伐樹、要造機器、火車、飛機……必須要讓所有人堅信他們不是塵埃,他們才是主宰者。這種人力渺小論被嚴厲批判,所有宣揚類似思想的出版物禁止發行出版,有的人還被抓起來了。”高北菱輕笑了一下。又是一個路口的紅燈,她停下車,兩個人的手還握在一塊兒,她回過頭,王曼衍看見她的笑容還挂在臉上,心裏忽然一動。
國王向來和特參糾纏不清……
沒有感情的神……
塵埃……
她湊上前去,但不确定是否真的親吻上了高北菱的側臉。她嗅到高北菱身上淡淡的香水氣味,那種太過流行以至于變成街香的香水後調是暖而暧昧的蜂蜜味,甜絲絲的。高北菱向後躲了一下,旋即又回過了頭,王曼衍從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驚慌,不加掩飾的驚慌。
這可真是新鮮。王曼衍靠到後排寬大的座椅靠背上,覺得自己剛才似乎有一瞬間撕開了高北菱的面具,她像惡作劇得逞的孩子一樣無聲笑了起來。
“那麽,你對賈思齊的死有什麽看法?”眼看道路盡頭皇宮的輪廓越來越清晰,王曼衍又開始了一個話題。
“有點奇怪。搶劫的目的是財物,不是殺人。據目擊者的說法,兇手在短短的一兩分鐘內就刺死了他,似乎一定要殺死他一樣。”
高北菱分析的有道理,蘇耀提出的質疑也在王曼衍心頭盤旋。不像是簡單的搶劫殺人,但并不代表賈思齊的被害一定與他在內閣會議上挑釁君權有關。依賈思齊的做事風格,得罪的人或許也不少。這件事情,還是讓安娅頭疼比較好。
“開膛手傑克被殺的案子,和這個案子,你覺得有什麽共同點嗎?”王曼衍又随口問道。除了都出了人命,她其實不認為這兩個案子有共同點。
“共同點就是都是命案,都是在一個月之內發生的,您都去親自看過現場?”高北菱笑了笑,緩緩将車駛入皇宮,在停車場停好。停車場角落裏有一輛顏色灰暗的舊車,那就是她哥哥失蹤時在河邊發現的車輛。
王曼衍只是笑了笑,她沒有說話。
她想,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這些案子,是她和高北菱将要共同面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