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地平線而來的人
每一次內閣會議,對王曼衍來說都是一種痛苦的折磨。她父親在位的時候如此,哥哥在位的時候如此,現在當然也會如此。
內閣正在試圖一點點蠶食君主的權力,從三十年前就開始這樣,換了若幹次首相,直到目前在職的蘇耀,每一任首相,連同他們不懷好意的內閣,都極有耐性,慢慢地,像海水侵蝕岩石一般,将權力的觸角伸向這座日益古老腐朽的皇宮……王曼衍心裏很清楚,每次內閣會議,她的父親,她的兄長,連同她自己,都在會議桌上用盡一切辦法,或者嬉笑,或者婉言,甚至于勃然拍桌,也要嚴守着皇室最終的底線。
不知道高北菱對此又有怎樣的看法呢?
上午十點的時候,王曼衍剛剛批閱完一份文件,給自己抽出大約半個多小時的空閑時間。恰好在這時,傳真機接收到了一份大約十幾頁的文件,是高北菱在長敬城的檔案複印件,王曼衍連忙将這份文件用報紙蓋住,仿佛在搞一份至關緊要的間諜工作,又探頭往秘書室中看了看——
空空如也。高北菱這個時間應該還在她哥哥的秘密基地中找尋他失蹤的原因。王曼衍還沒來得及安排她暫時放下這項工作準備內閣會議,所以高北菱繼續調查着這項九成不會有結果的失蹤案。
王曼衍将檔案從報紙下抽了出來,開始浏覽。
高北菱的檔案記錄非常幹淨,可以通過任何嚴格标準的政審。
她中學和大學都是在長敬讀的,上學時成績單的成績不算非常漂亮,但也不差,學習成績應當是中上水平;工作之後,每年的考評結果基本都是良好。她沒有參加任何政黨,沒有政治傾向,沒有違法犯罪記錄(可見她上中學時無照駕駛的行為并沒有被查獲),只在三年前加入了長敬當地一個學習性質的業餘興趣社團,這讓王曼衍感到很高興——要是她一不小心發現高北菱還是個民主政黨的骨幹,就會非常尴尬了。
但王曼衍還是想不通一個問題,高北菱為什麽要和姜琦結婚。
她喝着滿是咖啡渣的咖啡,心想可能哥哥準備十二種咖啡濾紙也是不無道理的,一邊看着檔案上登記的高北菱的基本信息,一邊想着姜琦怪模怪樣的神情和動作。信息登記表上貼着高北菱的一寸照片,根據登記時間,這份表格應該是十一年前填寫的,那時高北菱才十四歲。照片上的她甚至還對鏡頭微笑着,可是看起來非常陰郁,這種氣質與表情相貌無關。
這才是真正的高北菱吧?王曼衍咽下苦澀的咖啡,溫柔和文靜都是她的外衣,而當年十四歲的她,應該還不會僞裝。
王曼衍站起身,走到三樓她哥哥以前的房間推開門。書櫃向一側打開着,書籍整齊地擺放在一邊,高北菱此時應該正在閣樓上。但當王曼衍走上閣樓上卻發現,閣樓裏空無一人,哥哥堆放在角落的破爛似乎被搬開清點了一番,只有高北菱的文件夾還攤開放在桌子上。
王曼衍走到桌前,看到文件夾裏面的白紙上潦草地寫着幾行字:
1、無暴力痕跡
2、無私奔動機
3、非一同出走(?)
Advertisement
4、神智清醒,有條不紊,非藥物控制或癔症
5、一雙眼睛,從下方望着你。
可能是因為閣樓上太過昏暗壓抑,紙上羅列的這句從她哥哥筆記本上直接摘抄的話,讓王曼衍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開始往上蹿。
王曼衍站起身,她忽然聽到牆面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把她吓了一跳。随後,就像變魔術一樣,高北菱的身影從牆面那邊的水晶星球模型之後出現了。王曼衍這時候才發現,在哥哥淩亂堆放的雜物之後,竟然還有一條通道。
“這條通道是通向另一個閣樓,從這個閣樓可以打開皇宮另一側牆壁上的窗子。我發現窗子下面搭着一個腳手架,應該是之前修繕時留下的。可惜當天晚上下着大雨,時間又過去太長,不然應該還是能找到腳印的。”
王曼衍暫時将內閣會議的事情忘到了腦後:“你是說,我哥哥從這個閣樓裏跑出去,從暗道爬到另外一個閣樓,又沿着腳手架爬下去?”
“不,”高北菱說,“先王沒有必要走這條路線,他正常下樓,從車庫裏把車開出來就行。走這條路的,應該是我的老師。”
她指着落滿灰塵的水晶星球模型上面幾塊淡淡的擦痕說:“這些應該是雨衣下擺造成的。我猜測,當時老師穿着先王的雨衣。雨衣沒有幹,下擺還滴着水,在地板和這些擺設上都留下了痕跡。”
高北菱推測當時的情況大致是,王歡衍沒有穿雨衣離開了皇宮,因為開車不需要雨具。過了一段時間,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一兩個小時,總之這個時間不足以晾幹一件雨衣。穆雅貢覺得不放心,她來到王歡衍的卧室。王歡衍離開時沒有鎖門,穆雅貢推開門發現雨衣還在衣帽架上挂着,便知道王歡衍出走或是失蹤了。不知道出于怎樣的想法,她沒有通知侍衛和首都警署,而是穿上王歡衍的雨衣,通過一條非常規道路離開了皇宮——為了不讓被皇宮門口值班的侍衛發現。
王曼衍想起高北菱在紙上所寫的“非一同出走”。
“可是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話題又繞了回來,我哥哥為什麽要離開?”王曼衍看着水晶模型喃喃自語,經過處理的水晶表面晶瑩剔透,蒙着薄薄的灰塵,當她湊近時,發現水晶表面映出了自己的影子,變形的面容。
高北菱輕輕嘆了一口氣,想必她也對此毫無頭緒。
王曼衍想要讓高北菱暫時先把這項工作放下,準備內閣會議的發言材料,但是又莫名地不想在此時此刻提到工作。于是她又将目光轉向了水晶的星球模型,還有模型所遮擋的小門——只能供一個人彎腰通過。
“我從來不知道這裏還有個秘密通道,你是怎麽發現的?”王曼衍問道。
“我買了一個強光手電,觀察這裏時,在地上發現有水滴的痕跡,順着這個痕跡發現的。”高北菱解釋。
“我倒很想看看那裏是什麽樣子的。”
“一樣黑,很狹窄。我想,先王也不喜歡那裏。”
高北菱輕輕說,王曼衍卻率先向那個黑暗窄小的門走去了。小的時候,哥哥就喜歡在皇宮的各個角落裏探險,而她則是偏愛在花園修葺整齊的草坪上玩耍,這條皇宮裏究竟有多少偏門暗道,哥哥應該會比她清楚得多。
暗道中黑暗一片,散發出一股木頭發黴和刺鼻的桐油混合的怪味。高北菱快步走上來,打開了手電筒,亮白強光穿過灰塵彌漫的廊道,王曼衍被驟然出現在面前的,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
她們沿着這條暗道走了一個來回。王曼衍估計這是過去修繕皇宮時,建築工人留的用來檢修房梁的通道,房子修好後,兩端入口封死,從此暗無天日,也并沒有什麽三百年的古舊城堡閣樓暗道的神秘感。她去看了這條道路通向的另一間閣樓和腳手架,均沒有什麽收獲,最起碼穆雅貢不會在這裏鑿一塊碑,詳細描述她和王歡衍的出走原因。
原路返回時,王曼衍說:“關了手電筒吧。”
高北菱愣了一下,王曼衍又重複了一遍:“關掉。”
高北菱關掉手電筒,兩個人站在一片黑暗中。王曼衍閉上眼睛,黑暗鋪天蓋地而來,如果哥哥真的已經墜入深淵……她聞到高北菱身上幽幽的香味,好像是最近流行的某種香水,但是在這個地方聞到,那種花木香氣和古舊的建築味道混合起來,卻顯得十分陌生……她聆聽高北菱的呼吸聲,卻什麽都沒有聽到……黑暗和安靜讓王曼衍覺得不安,她為什麽要讓高北菱關掉唯一的光源?
就在王曼衍想再度命令高北菱打開手電的時候,她聽到高北菱像自言自語一般地說:“老師為什麽要這麽做?”
王曼衍笑了:“你是她的學生,她也沒有向你透露原因?”
高北菱說:“我對她了解得并不見得比您多,畢竟她每年只回長敬一兩次,回那裏也是為了見她的情人而已。”
“穆雅貢的情人……”王曼衍念着這幾個字,感覺自己像念着她本不應該知道的秘密。
穆雅貢的情人,就是高北菱之前業已描述過的黑衣男人充滿浪漫的神秘色彩。穆雅貢曾經對她說過說,曾在黎明将至的時候,那時天依然黑着,只在東方微微泛着深藍,比黑色更冷的藍。穆雅貢看着這男人從地平線快步走來,黑袍在風中翻飛舞動,仿佛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在身後,唯有悲傷同他如影随形,然後他在穆雅貢面前消失了。穆雅貢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身影,手中只握到了冰冷的夜風。
“難道那不是因為做夢了嗎?”高北菱問。
穆雅貢望着遠處,當時她沒有抽煙,側臉線條顯得很柔和,像是西方油畫中古典豐腴的美人的面龐。她說:“夢中的他也會消失嗎?”
而穆雅貢沒有告訴過高北菱他的名字,在穆雅貢失蹤後,這個男人也就永遠地銷聲匿跡。
像是被這種唯美而凄涼的描述所誘惑,王曼衍在黑暗中慢慢地向旁邊伸手,握住了高北菱的手。
就如高北菱就任那天的握手,她的手很涼,如同被催眠了一般,王曼衍在黑暗中問她:“你愛你的丈夫嗎?”
閣樓的通道黑暗、沉悶。沒有見證,王曼衍只是聽到高北菱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回答,似是夢呓,怕驚擾了亡魂一般。
“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