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無關風月
太川山位于燕京城西北角, 是大梁很著名的名山大川,山高且險,松柏蒼翠。
由于太川山山北即為?定湖, 此山一?向雲霧缭繞,濕氣厚重?。随着燕京城日益凜冽的寒風, 霧凇廣布,算是一?奇景。
不少沖着黃金臺之?戰來?的人都?是初到燕京, 俗話說來?都?來?了, 不去看看山看看水簡直可惜,故而這幾日的燕京城也算是游人如織。
陸贈秋扯開車簾一?角向外望了一?眼,果見出?城路上車馬往來?不絕, 很是熱鬧。
“小陸客卿莫要看啦,省得放了寒氣進來?。”餘不語懶洋洋地靠在?厚墊上,瞥見陸贈秋動?作随口道。
“對不住。”
陸贈秋聞言沖餘不語歉意一?笑,左手很快地松開厚重?車簾,隔絕掉車外的寒風。
沒了外風的侵擾,餘不語手邊香爐的白煙很快筆直起來?,火光一?點?一?點?有節奏地閃着。淡而不散的香氣袅袅升起, 很快便氤氲滿室。
“沒事兒, ”餘家主卻還是那副樣子, 頭都?沒擡擺手道,“就是離太川山還有一?段距離,我想着車裏暖和些, 還能再抓緊時?間睡上一?覺。”
同這位餘家主相處幾日, 陸贈秋亦知其性情?。餘不語人生信條大概是享樂為?先, 精舍華衣、梨園古董、花鳥草木……
凡是能和玩樂二字沾邊的事兒,就沒有她不知道的。
譬如今早, 陸贈秋一?行人本是要縱馬直行至太川山下。餘不語卻徑直把衆人拉上了她一?早準備好的馬車,直言出?門游玩最重?要的是享受,騎個馬在?路上颠簸可就太沒意思了。
寧長?雪和程以燃兩人獨自一?輛——旁人很識趣地沒有打擾。其餘人則盡數擠在?了這輛車中,陸贈秋和林盡挽并坐一?邊,兩人中間卻刻意隔出?了一?段距離。
“你難道不是宗師麽?”餘不語本來?已微阖雙眼準備小憩一?會兒。正在?此時?,打上車後便沒動?過的林盡挽,冷不丁地開口問道。
語氣仿佛帶了點?嘲意,言下之?意是宗師壓根不會在?意這麽一?點?寒風。
“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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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不語陰陽怪氣,她不慌不忙地坐直了身子,邊将手搭在?軟枕上,邊啧啧道,“人家小陸客卿還沒說什麽,你怎麽還問上我了?我們閣主不是一?向不管這些事麽,怎麽今天還要偏袒上誰了?”
林盡挽神色不變,“我說的是事實?。”
她卻暗暗地有些懊惱這一?時?的失言,随後不動?聲?色地向陸贈秋那快速看了一?眼,見她恍如未聞,自顧自地摸着手中暖爐的紋路,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
林盡挽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心裏卻又有些悵然若失。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是。
但也不是。
她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低估了分?別的失落。一?旬以來?躲着陸贈秋的是她,後悔當日聽聞一?年之?限後心神悵惘失控,開口過于武斷的也是她。
按理這樣的方?式能最大程度地保護秋秋,可一?來?秋秋根本不想順着師傅師母的安排,二來?秋秋也似乎不是很開心。
餘不語偷偷和她說過,不要見小陸客卿表面上活得還算潇灑,背地裏她還在?院子裏偷偷抹過眼淚呢。
林盡挽聽完沒有多說什麽,但心中作何?感想,卻只有她自己?一?人知道了。
“呵,早不說晚不說,你怎麽偏偏這個時?候說,”餘不語卻沒這樣放過林盡挽,“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閣主也會撒謊了啊。”
她故意拉長?了音調顯得不倫不類,還碰了碰坐她身邊一?直置身事外的人:“越副閣主,你說是吧?”
突然被提的越千歸:......
謝謝,不想被卷進對面這倆人的事兒。
她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不好意思,方?才走神,沒聽到餘家主問了什麽呢。”
餘不語也報以燦爛的笑意:“沒事兒,我可以再給副閣主講一?遍呢。”
越千歸險些沒繃住。
陸贈秋神情?自若地扭過頭去,沖着合上的車簾無聲?地笑起來?。
她還是頭一?次在?越副閣主的臉上,看到可以稱之?為?“猙獰”的表情?。
然而陸贈秋卻不知,就在?她轉身之?後,林盡挽定定地看了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收回了視線。
太川山雖高,但也架不住陸贈秋一?行人都?是宗師以上的境界,一?行人邊走邊看,也不過花了一?個時?辰便到了頂峰。
寧長?雪是衆人中唯一?的一?個後天境,人又養尊處優慣了,爬到一?半體力耗盡,後面的山路全靠程以燃才能走下來?。
太川山頂是一?塊刀削似的平地,坐落着不少道觀飛閣。
陸贈秋坐在?石凳上等待其他人,視線往下一?投,正見程以燃背着寧長?雪,輕松地向上攀去。
寧長?雪笑盈盈的,也不知偏頭到小燃耳邊輕聲?說了什麽,程以燃的臉便唰地紅了一?片,任由寧長?雪說什麽都?一?副閉口不言的樣子,顯然是害羞極了。
陸贈秋默默地移過眼,摸了摸被傷成碎片的心。
好酸啊。
餘不語也剛上來?,她鬼鬼祟祟地湊到陸贈秋邊上,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聲?道:“陸贈秋。”
“餘前輩?”陸贈秋被吓了一?跳,反應過來?後也趕忙壓低聲?音,“你來?的剛好,您先前說的地方?,是前面那個閣樓麽?”
餘不語順着她指的方?向仔細看去,過了半晌才确認地點?點?頭,“對,就是太川閣。一?會兒你便和閣主去到頂樓,我早已打點?好了,不會有人上去打擾你們。”
“好,謝謝餘前輩了。”陸贈秋忙不疊地應下,頗為?鄭重?地和餘不語道謝。
“客氣什麽。”餘不語看陸贈秋如此誠懇,心裏反而有點?愧疚。
她剛要擺擺手再說些什麽,餘光掃過一?人,神色陡然劇變。
好熟悉的背影!
是她嗎?
“周昭!周昭!”
餘不語顧不上和陸贈秋說什麽,埋頭向前高聲?呼喊。
卻聽自己?的聲?音淹沒在?周遭喧騰的人聲?中。她一?邊說對不起,一?邊快速地穿梭在?人群中,卻仍見遠處那道她記挂了八年的身影要快消失在?她視線裏。
慌不擇路,餘不語咬了咬後槽牙,內力快速運轉,右腳在?地上一?點?,在?人群的驚呼聲?中如離弦之?劍一?樣飛射出?去,一?眨眼的功夫就穩穩地落在?那通體黑衣之?人身前。
不是她。
看面相,仿佛是個男人。
餘不語卻依舊沒有放棄,她顧不上四周指指點?點?的眼神,顧不上在?原地平複氣息,死死地盯着眼前這個陌生人:
“在?下湘州餘不語,敢問閣下是否認得一?個名喚周昭的女子?”
自登基以來?,元承昭第一?次這麽慌。
這場景仿佛和徵音閑暇時?看的那些畫本子,有點?相似啊!
誰他媽當年和我說這位餘家主風流豁達不念舊情?的。
不過是春風一?度,都?八年了,你怎麽還在?找我啊?
這八年來?餘不語沒有一?日放棄過搜尋周昭的痕跡。餘家也是湘州一?霸,帝都?不少人願意賣餘不語這個面子。好幾次,還險些真叫她們追查到什麽蛛絲馬跡。
然而陛下無愧是陛下,近乎是半息的時?間便靜了下來?,先風度翩翩地行了一?禮,溫和道:
“我從未聽過周昭二字,您是否是找錯人了?”
注意到她動?作的餘不語卻眸光一?暗,周昭不是這樣的性情?,她心中原本的八分?疑慮已減至三分?,然而還是不死心:
“再冒昧問一?句,敢問這位兄臺姓甚名何??”
元承昭臉上笑意盎然,出?口的話卻不那麽動?聽了:
“閣下也說是冒昧了。”
餘不語頓了一?下,剛要再說什麽争取一?二,卻見眼前冒出?幾個面色冷酷的黑衛:
“我家少爺天生體弱,不宜受驚,還請閣下速速離去。”
不是一?般人家。
這幾個護衛都?是先天的水平,一?身殺氣凜然,明顯是見過血的。他們擺出?這麽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餘不語望了望那黑衣男子一?眼,開始懷疑自己?是認錯了。
畢竟這八年,這樣的事情?也不在?少數。
正巧寧長?雪等人也追她至此,她心知再糾纏下去也得不到什麽答案,萬不得已地告罪後失望地走開。
也因此沒看到,那黑衣男子沖着寧長?雪輕輕地搖了搖頭,明顯是熟識。
“你方?才是看到了什麽?”寧長?雪一?早便認出?了陛下身邊的護衛,又接到易容後元承昭的暗示,內心自是好奇不已。
甫一?離開了元承昭,她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難道餘家主苦苦尋了這麽多年的周昭,就是陛下?
“我以為?他是周昭,哪怕性別不一?樣也可能是易容,”餘不語垂頭喪氣地坐在?石凳上,再無先前游山玩水時?的從容灑意,“可現在?看來?不過是背影相似,壓根不是她。”
林盡挽對這個名字也不陌生,勸慰道:“背影相像而已,你不要太着相。”
“可也太像了......”餘不語懊悔地搖搖頭,“我真是後悔極了。”
“後悔?”陸贈秋在?旁适時?問道。
“後悔我那時?的猶豫,”餘不語深深地嘆了口氣,“我親眼見她進了周府。但那時?天色已晚,我手中空無一?物不宜突兀登門。猶豫了一?瞬,便決定第二日再去拜訪。”
“然而次日登門,我卻再也找不到她了。”餘不語喃喃自語,自嘲道,“或許真如周家家主所說,我是做了一?場夢罷。”
在?場唯一?知道真相的寧長?雪被梁帝下了封口令,她見狀無可奈何?地在?一?旁安慰幾句。林盡挽亦不再言語,見餘不語滿臉悵惘,不知想到了什麽。
過了半晌,在?寧長?雪堅持不懈的開導之?下,餘不語終究是猛地站了起來?:
“不行。”
苦口婆心勸了半天的寧長?雪:......
您就真這麽油鹽不進是吧。
“我還是要跟上去看看,”餘不語如熱鍋螞蟻般急切道,“我找了八年才看見這麽一?點?希望,說什麽也不能這樣輕易放掉。”
“諸位恕不相陪,我晚間再向各位告罪!”
說幹就幹,話罷,她竟是直接動?用輕功身法,眨眼間沖着方?才那黑衣男子消失的方?向去了。
只留陸贈秋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也不知道餘家主,究竟能不能找到周昭。”
陸贈秋雙手撐在?欄杆上,任憑清風吹拂着面頰,狀似無意地又提起此事。
林盡挽一?直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邊,聽見這如閑聊般的問句竟也沒随口回複,猶豫了片刻才道:
“願她能罷。”
此處是太川山最高的樓臺太川閣,陸贈秋早先便和越千歸寧長?雪通過氣,再加上餘不語的打點?,眼下這太川閣的頂層,僅有她們二人罷了。
小道士悄無聲?息地合上唯一?一?扇通往此處的大門,陸贈秋視線從遠處收回,輕輕地道:
“閣主也是願餘家主覓得心上人麽?”
她沒有叫林閣主。
見了剛才餘不語失魂落魄的一?幕,林盡挽此刻心中一?團亂麻,哪裏顧得上這層樓還沒有他人。她一?時?拿不住陸贈秋究竟作何?打算,謹慎道:
“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卻夙願也是一?樁好事。”
卻不想見眼前人忽地近前幾步,先前那副淡然的樣子盡數褪去。
陸贈秋直勾勾地盯着她,斬釘截鐵般道:“那閣主願不願意成人之?美,了卻我一?樁願望!”
林盡挽退後一?步,這幾日的思念與悔意已叫她搖搖欲墜,方?才餘不語恨自己?猶豫的言語又給了她重?重?一?擊。
她只怕自己?忍不住心中情?意,扯一?面大旗來?給自己?助陣,緩聲?道:“你是師傅師母唯一?的女兒,她們對我恩重?如山,但凡是我可以做到的事情?,哪有不盡力的道理。”
陸贈秋聽見師傅師母四字卻不似之?前一?樣生氣,反而心中竊喜,道是一?切盡在?預料之?中。
出?乎林盡挽所想,陸贈秋居然沒再抓住恩情?死咬不放,神色竟霎時?黯淡下去。
但見一?向不羁的刀客垂眸低頭無限失落,細細看去,竟見她眼角隐有水光閃爍。
哭了?
林盡挽陡然一?驚。
陸贈秋吸了一?口氣,帶着濃重?的鼻音開口,語氣中失意無窮:
“我知道了,閣主,是我誤會你了。”
林盡挽不自覺地心軟一?片,幾乎抑制不住想近前為?她擦拭眼淚的沖動?。
眼淚垂落,地上氤氲出?一?滴滴深重?的水漬,陸贈秋哽咽道:
“因有舊時?的恩情?,閣主才對我多加看顧。我知此事無關風月。”
“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來?找你。”
林盡挽想上前為?她揩掉眼角淚滴,卻不想陸贈秋倔強地後退一?步,一?副心意已決的樣子。
一?時?間樓中寂靜一?片,靜得只能聽到陸贈秋的抽泣聲?。
林盡挽沉默良久,盯着陸贈秋的一?舉一?動?覺心如刀割,忽地失神道:
“倘若、倘若我說有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