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向來看走眼
語文老師今年五十有三,面臨退休的年紀,卻比年輕一輩更盡職。他既然布置了作業,就會比學生更尊重作業。花了一個月時間,終于将班上所有同學的寒假随筆細細讀過一遍。
“詹意同學寫的這頓年夜飯真不錯,色香味,寫透了,看完我都想吃點什麽……楊宵同學是不是在欺負老師對籃球不感興趣,你這一段段都直接抄的體育頻道的解說詞吧……”
“解說都是英文,我是自己翻譯的!”楊宵不怕死的聲音從最後一排傳來,引得哄堂大笑。
俞舟歡撐着腦袋,也跟着彎了彎嘴角。
這周他們這一排剛好輪到靠窗位置,一只耳朵裏裝着春雨淅瀝,一只耳朵裏傳來師生拌嘴,偶爾還會鑽進幾聲白鴿的“咕咕”聲。
要是每節課都能這樣惬意就好了。
“俞舟歡。”可惜被點到名,惬意只好抛去九霄雲外。
俞舟歡不自覺地正襟危坐,等待語文老師的評講。
“你居然交了篇小說上來。不錯,起承轉合自然,結尾留白使人遐想,喜歡看小說的同學可以問她借來看看。”語文老師和春華中學的大多數老師一樣,在意素質教育、個體培養,布置作業的時候并沒有給學生框定随筆的主題與體裁,可學生們待在教育體制裏太久了,像俞舟歡一樣直接交上短篇小說作為作業的,他帶的幾個班級裏就那麽一個獨苗。
更劍走偏鋒的是,她沒有整出一位祝英臺或者朱麗葉,反而寫了一段孩子試圖逃脫卻仍舊重複了父母人生的悲劇。
下了課,俞舟歡在走廊上再次被點名。那時她正拉着姜泛泛要去操場做課間操,回頭一看是語文老師,立馬剎車,生機恣意的小圓臉也跟着變得乖巧、恭敬。
哪裏像是能寫出宿命惆悵的人。
“看見我在你随筆本上的留言了嗎?”
俞舟歡重重點頭。随筆本發下來的時候,她一下子就翻到了扉頁,想必老師用心良苦,一定也在那一頁停留過很久,才寫下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發憤著書。”再沒有任何一個多餘的符號字眼,卻足以讓俞舟歡心生波瀾。
“要好好努力啊。我的學生裏要是能出一個作家,估計也只有你了。”語文老師語重心長,拍了拍她的肩膀,便抱着教案緩緩離去。
俞舟歡被突然擡高,緊張得說不出話。她猜不透語文老師是雞湯鼓勵還是真心祝福,但坦白對自己講,這也不算癡人說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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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向喜歡幻想、喜歡創造,每天一躺到床上,随随便便就能想出五六七八個劇本供自己代入,但幻想與創造究竟能給她的未來帶去什麽,她之前并不清晰。直到那天,語文老師使出幾十年的教育功力為她在迷途岔路上點了一個點,似乎有了一個方向。
可惜的是,她沒有非它不可的決心,忙忙碌碌迂回打轉了許多年,才明白那是最好的一條路。
所以說,人類的本質都是一個模子。
她可以怪那些男人不懂珍惜,但也不該忘了自己有着一樣的缺陷。
語文老師的高看,讓俞舟歡一度沉迷在文學之中。她加入了文學社,還認識了好幾個才思一流文筆的學姐。要不是吳美芳看管着電腦,作業負擔又确實不輕,她絕對不止于紙上練兵,肯定是要去貼吧每天發表小說的。
哦對,一切也離不開姜泛泛的特別關照。她總是在俞舟歡設計小說劇情的時候,輕輕柔柔地将空白的數學試卷壓在她的随筆本上,然後說:“等你上了大學,一天寫二十個小時都不要緊。”
她那時真的一度以為姜泛泛會去當老師,日日苦口婆心地敲打學生,沒想到最後竟成了絕不輕易溫柔的鐵面檢察官。
不過俞舟歡習慣了,她向來看走眼。譬如她高中最崇拜的學姐林缦,因為榮獲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而在學校的小小文壇名噪一時,結果臨畢業被人在學校貼吧潑上髒水無數。多年後人海再遇見,林缦已經與文學無關,反而靠着婆家成了一家藥企的中層領導。
但在校園時期,俞舟歡無法不為林缦的才華傾倒。有些人的寫作好則好矣,但如造車,一旦圖紙公開,便可仿出八分。林缦的文章卻像造景,東扯一朵花西扯一多雲,再囫囵捏一捏山海,毫不費力就成就一片壯闊。
她學不到林缦的精髓,便常常去高三的樓裏問林缦借閱摘抄本。林缦與她趣味相投,總是要什麽給什麽,有時還會将一些看過的《萌芽》雜志、詩歌選集一并送給俞舟歡。所以後來學校貼吧的謠言鬧得沸沸揚揚,俞舟歡卻堅持一個字都不信。
那天,俞舟歡又跑了趟高三的樓裏。拿着林缦的摘抄本往回走時,就看到兩個女生勾着手臂搖啊晃的與她擦肩而過。
要不是聽見“楊宵”兩個字,她倒也不會特別留意,更不會記起她們就是那天在麻辣燙店裏霸占座位的人。
她們活得可真暢快啊。這是俞舟歡的第一個念頭。明明同處一個校園,她們與她卻是泾渭分明,一舉一動如同美劇裏的女高中生,成熟而張揚。
第二個念頭則是——她們說剛剛送完禮物,難道是去跟楊宵表白了?
俞舟歡胡亂地猜起來,步伐變得快而雜,再也沒心思翻閱摘抄本。
教室空曠,大多數同學都去了社團活動。
楊宵難得沒有被人圍繞,獨自靠在教室最後的置物架上。陰雨霏霏的日子裏,他好像也被感染,酒窩和太陽一起消失,看起來孤零零的。他的手上捧着一個旋轉木馬樣式的八音盒,手指撥動,粉紅色木馬便發出丁丁零零清脆的聲音。
外頭的雨還在下,從屋檐滾到窗臺。從俞舟歡的角度看過去,又好像下在他的頭頂。
她不願再遐想,挪開眼睛,摘抄本貼在胸口,快步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雖然一言不發,卻還是打破了原有的寂靜。
楊宵感受到了她的別扭。這學期開始,她變了,時不常地就要抽瘋一下,好像不準備跟他做朋友了,他總不能上趕着吧,又不是在演他媽愛看的無腦偶像劇。
于是就有了兩人認識以來最詭異的二十分鐘。
氣氛疏離,卻連影子都想要抓住對方,然後——當然是掐着脖子好好打一架!
俞舟歡甚至在想,既然青春情愫耽誤學習,那能不能将她十八歲以前的悸動敏感統統鎖定冷藏,等到高考結束再還給她呢。這樣她就可以回到2010年的那個俞舟歡,和楊宵做最單純的同學,偶爾欣賞他的美貌,偶爾胡說八道,不必擔心別人誤會,更不會引得自己躁動發瘋。
握着圓珠筆的手都出汗了,寫來寫去還是那一行。
下課鈴聲遲遲不響,同學們沒有一個提前回班級的。
俞舟歡心中的嘆氣快要壘成一座小山。
“你在寫什麽作業?二十多分鐘了還不翻頁嗎?”楊宵認輸了,又不願認輸,陰陽怪氣地刺她。
俞舟歡利落地扭頭,瞪了他一眼。雖然隔着四個空位,威力絲毫不減。
“你不用上社團課的嗎?”少女的鼻頭微微向上頂,透出嫌棄。
楊宵哼哼一聲,指了指窗外。這個天還要打籃球的人,應該不是勤奮,而是存心想逃學回家吧。
“那範嘉傑呢,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嗯?你沒看到他?”
“我怎麽會看到他。”
“我以為你也被老師叫去辦公室訓話了。”
“不許咒我!”俞舟歡呲牙警告。她明明早就一雪前恥,摸底考直接升到第五名。
看見她變回老樣子,楊宵勉強不予計較,走向前,坐在她後面的那個位置上。那個位置原本屬于一個女生,間距窄窄的,楊宵身長腿長的,兩條腿随随便便伸展開,就能踢到前頭的俞舟歡。
“诶,你怎麽也不去上社團課啊。被人排擠了?”
“去去去,又咒我。我們社長出水痘了好不好。”
“切,好心當成驢肝肺。要是你被欺負,我和範嘉傑還能幫你一把。”
“我才不會靠男生解決問題呢。”
“也是,你連男生都能自己解決的。”楊宵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又開始撥動他手上的旋轉木馬,也不知道他一個大男生為什麽會喜歡這種小巧粉嫩的東西。
莫非是愛屋及烏。
“你幹嘛一直盯着它看?”楊宵看了看手上的八音盒,又看了看俞舟歡,然後将手試探着往前伸,“要不給你玩會兒?”
“我不要!”她反應微微劇烈。
“你不喜歡這個嗎?”
俞舟歡搖了搖頭,抛出四個字:“玩物喪志,有礙高考。”
“那你寫小說就有助于高考嗎?”
“……”
“對了,我還沒看過你寒假寫的那篇小說,快拿來讓我學習一下。”
“不要。”
“老師鼓勵我們來借閱的,你好小氣啊。”
“你讀不懂。”
“試試嘛,求求你了。”他簡直天生就懂進退有度、軟硬兼施,剛剛還繃着一張臉,忽然放軟聲音求她。俞舟歡盯着他嘴邊的兩個酒窩,一秒失神,原來不止是笑的時候才會有酒窩。這麽想着,随筆本就叫了出去。
FXXK,她在心裏罵髒話。
什麽破酒窩,像黑洞一樣深不見底,害無數少女芳心連同自己的那一枚都被吸了進去。
不出俞舟歡所料,楊宵這等空有臉蛋的直男是讀不懂俞舟歡筆下的故事的。她問他讀出了什麽,他竟抓着頭頂一撮毛揉了好久,然後說:“既然這個主角知道自己遺傳了他媽的心髒病,為什麽不早點治病,非要折騰死自己呢?”
真是妙啊,俞舟歡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怎麽不問問小仲馬,瑪格麗特為什麽不從良?”
“誰?”
是她高估了,楊宵怎麽可能讀過《茶花女》。俞舟歡嘆了口氣,奪回自己的随筆本,指着八音盒道:“你還是繼續玩這個吧!”
其實一直到很多年後,楊宵都不得不坦白,他沒怎麽讀懂俞舟歡筆下的那些故事。人會這麽矛盾嗎,命運會這麽不公嗎,愛真的會消失嗎。
他與她好像兩個世界,前者得刀架在脖子上才感到切膚之痛,後者吹吹秋風都能想到五千年的季節流轉,可人之一生渺小,教人神傷,教人落淚。
這麽想,程道聲能成為她的男朋友也不算是楊宵的拱手相讓。
畢竟他曾是少數懂她的人。
有過一次自我介紹後,俞舟歡每次在店裏遇見程道聲都會和他打招呼。她有她的小算盤,比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萬一這個二附中的天才未來發跡,興許會丢個百十來萬投資吳美芳的書店。然後一家變兩家,兩家變十家,她和吳美芳就能昂首挺胸做生活的主人了。
俞舟歡以為吳美芳也是這麽想的。畢竟吳美芳對程道聲特別好,只收一個上網費,馄饨啊茶水啊統統免費。
誰知吳美芳難得感性:“同是天涯淪落人。”吳美芳有個當甩手掌櫃還要百般挑剔的丈夫,離了婚,将來掙錢、掙名聲全部要靠自己;程道聲也一樣,他有一個嗜賭還手氣爛到不行的父親,別人擔心成績,他還要擔心學費,才高一年級就老成地将未來十年統統規劃完畢。
“我要是有個這樣的兒子,肯定砸鍋賣鐵都要給他提供最好的條件!”
“媽,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麽。”
“舟舟也不錯。”吳美芳笑着抱了抱她,“比你媽強多了。”
其實吳美芳每回說這句話,俞舟歡都覺得有一絲心酸。除了教育水平不高、看男人的眼光有問題,吳美芳樣樣事情都做得很好。她有許多生活智慧,知道哪個牌子的抹布最好用,哪家菜場的東西最新鮮,她也扛得住變故,離婚期間夜夜失眠,卻不耽誤哪怕一天的營業,可她受了太多打壓,總以為自己不夠聰明、不夠美麗、不如別人。
俞舟歡不能保證自己會比吳美芳強,但她知道自己一定比吳美芳自愛,或者說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