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幾十輛黑梭梭的囚車,木頭栅欄,裏面的人蓬頭垢面,全然沒有往日的體面。
聽說六部九卿三品以上官員皆被判了斬首,親族流放三千裏。過去那些被打壓,被貶官的人一一召回,官複原職。
燕肅宗在某一天毫無征兆的龍馭賓天,後嗣無繼,皇後一脈想垂簾聽政,獨攬大權,與六部尚書結成的社黨鬥得勢同水火,可宮闱中有人卻挖出了一塊龜石,受萬年風霜雨打的侵蝕,上面竟有四個大字:真龍回銮,一時間,人心思動。
不多久,那一年前在衆目睽睽之下走進火場的前太子竟然完好無損的出現了,據說,皇後在簾後坐着,被當庭吓破了膽。
國姓爺率三萬精軍,包圍了光明殿,手持聖祖遺诏,一步步護送新君登基。
百官叩拜,萬籁俱靜。
燕哀帝,年號武德,聽說當時的大臣與皇帝拉鋸了很久,年輕的小皇帝堅持用了這個哀字,他說,權力之下,往往伏屍百萬,流血漂橹,此謂國之不幸,朕哀民生之多艱,長太息以掩涕兮。
百姓在菜市口圍的黑壓壓的,幾十個人,一條鎖鏈,赤着足,挨個被押出來,曾經的人上人,光鮮亮麗,揮金如土,掌握生殺大權,一朝敗落,成了階下囚。
風月定定的站在人群中央,看着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曾經為他一擲千金的王有貞,風流成性的劉侍郎,還有那個,記憶裏最不願意想起的黃有為,披頭散發,背着亡命牌,劊子手一臉橫肉的靜默,日照當空,監刑官一聲起令,腦袋如同砍瓜切菜,骨碌碌的掉下來。
衆人蜂擁而上一頓哄搶,風月轉過身,朝相反的反向走去,地上的雪化了,他一擡頭,陽光淺淺的照在臉上,心裏頭像是抓住了什麽,滿滿的,又像是飛走了什麽,空空的。
他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冬天過去了,人們似乎熬過了最大的苦難,紛紛走上街頭,不遠處設有粥棚,十幾口大鍋,人群自發排起兩列長隊,一個老農,惶恐的用手在衣擺上擦擦,接過濃濃的小米粥,面上蓋一只面餅,老淚縱橫。
許多人都在議論,新皇登基,肅貪官,懲奸孽,還脂于民。這樣的粥棚每十裏便設一處,他還下令,所有貪官的土地,人均六畝,白丁可憑戶籍領取,每年将所得的四成交于公中即可,流民賤籍可通過會考或是手藝獲得身份,也能享有土地。
隔着九曲江,新帝與紅巾軍停戰,議和,休養生息。
風月跟着人們一起歡呼雀躍,一摸臉,卻是濕濕的。
這樣不知不覺的走着,莆一擡頭,高懸的牌匾,是往昔風流的南風館。
只是再沒了喧嚣和浮華,那些金漆裝點,滿樓紅袖招的場景已是過往的歲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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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頓了頓,還是走了進去,花廳裏空蕩蕩的,滿堂華貴的陳設俱已不見,只餘下幾張桌椅,歪歪的倒在那裏,四處一片蕭索。
四尺高的舞臺依稀還能辨出曾經輝煌的影子,年輕的倌兒翩翩起舞,媚眼含羞,一時恍惚,仿若又回到十幾年前,那個嬌嬌怯怯撥動琴弦的少年,十個手指頭沒有一個完好。
就好像是前世的事一般。
鳶尾花還殘留着幾許根莖,花架下,似乎留有黑色印記,是伊小山縱深一躍的地方。風月撫摸過那團黑色,心底複雜難明。
“風……風月少爺……”
風月循聲而望,巴掌臉,頭頂束着發髻,黑靴,布褲,整整齊齊的樣子,是小月兒。
他笑了。小月兒兩步上前,淚珠兒一滾就出來了,“少爺……你過的好嗎?月子好想你……”
兩人交談,風月得知,在開春後沒多久,南風館就經營不下去了,新皇帝一道命令,不允許買賣幼童,已經賣掉的,責令退回,加上懲治貪腐,有錢有勢的都人心惶惶,謹小慎微,南風館漸漸冷落,老爹賺了這麽多年,早夠本了,招呼都不打,再沒出現過,聽人說是去了南洋,王婆被丢下,氣的天天罵,罵着罵着,也就起不來床了。
館裏的倌人小厮走了走,散的散,只剩下一些不願離開的還在裏面,求個片瓦遮頭罷了。
風月在館裏住了幾日,從前的廂房被搬空,零碎的東西散了一地,他宿在了後院,和小月兒,折枝一起睡大通鋪,仰面躺在大床上,望着滿天星鬥,他偷偷的想,誰會知道,百姓口中英明的新君,也有過那麽狼狽的時候。
沒幾日,不速之客登門。
男人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拉着折枝的手,“你跟我走吧!天涯海角,只我們兩人……”
風月走進花廳,用眼神詢問,小月兒一努嘴,“以前那個姓趙的……聽說老丈人被貶官,發配滁州,定罪之前,他急急的寫下休書,撇清幹系,躲過一劫。”
折枝面上蓋一層黑絲,目光冰冷,驀地,他抽回手,從懷裏取出個布包,白底蘭花,一層層剝開後,露出支黑木簪子,一頭鑲了一顆青石,點綴着芍藥花。
“這是你中榜那年送給我的,你說會帶我走,讓我等你,我一直記得……”
“現在,把他還給你,咱們自小的情份,兩清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曾經那麽深的愛過你,可最終沒有開花結果。”
“但願這一生,不要再相見。”
小月兒操起掃帚,追打出去,“滾,別再來了。”
男人被抽了兩下,連滾帶爬的跑了。
小月兒掃帚一杵,擦擦鼻涕,咧開嘴,露出滿口大白牙。
折枝笑了,風月也笑了,三個人笑作一團。
窗外雀兒驚飛,枝頭搖曳,又大又深的花廳,傳來陣陣追打嬉笑,許是起了興致,折枝踩上高臺,跳起舞來,小月兒從雜物房裏,東翻西找,竟搬出了一架古琴,風月大喜,取過來細細打量,弓弦完好,竟也是上好的一把琴,指尖輕轉,瑟瑟如松下之風的音律便蕩漾開來。
琴曲相合,折枝不停的轉呀轉呀,黑絲滑落,他咯咯咯的笑個不停,眼裏沒了南風館,沒了趙郎,似乎連臉上的傷疤也不見了,他高舉雙臂,清風吹起他的衣袍,像一只鳥兒展翅,飛向自由的遠方。
這邊三人正玩鬧,驀地大門被推開,十幾個穿靴戴帽的官差闖進來,肅列兩旁,為首之人攤開一副畫卷,道:“這人是你?”
那畫中層層薄霧的山水是那樣的空靈,“并蒂”,“秋遠”,月下,一個抱琴的男子青衣側影,正分花拂柳而來。
風月上前一步擋在兩人身前,“是。”
為首的男子一揚手,左右上前,将他押上了篷車。
風月眼睛蒙着黑布,外頭傳來人群的呼喝,地上偶有颠簸,他心裏默數,走完第十六個坑,車馬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十幾位官差的腳步在兩旁,落地只有一聲。
再往前就離開坊市了,人聲也漸漸甩在腦後,道路齊整平坦,陌生的環境,是從未涉足的地方,風月心裏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期待?緊張?
不知行了多久,眼罩被解下,風月眼前迷蒙的影子漸漸散去。青石磚的地板透亮如新,光潔得能映出人的影子,目之所及陳設着書案,雕花大床,還有一方書櫃,餘下的便是滿室的畫卷。
天上挂的,書案上堆着的,還有地上,橫七豎八的碼放着,一幅幅卷軸,或拈花微笑,或執扇品茗,或靜卧,或高坐,偌大的殿宇被無數的畫卷填的滿滿的,連一幅相同的都找不到,畫中人姿态各異,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想來,那幅月下抱琴也是出自這裏。
風月泣不成聲,足夠了,他真的滿足了。
一個小太監弓腰垂首,從門外一路走進來,“奴才奉命,為公子,更衣。”雙手一拍,流水般的內侍向兩側展開,浴桶,衣物,鎖鏈,腳鐐,每一張臉都那樣的平靜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