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話說寒霜這些日子很是翻紅了一把,來往恩客争相點他的牌子,他這副溫婉柔腸的性子也很讨人一些人鐘愛,再說風月,一連稱病了七日後,終于大病初愈,可那牌子卻不見挂上,只一架小車,出客去了。
香車駿馬,一路上花鳥繁茂,周圍俱是天清朗闊,桃溪柳陌。風月跪坐于軟墊上,單手品茗,恩施玉露沁出縷縷茶香。因許久未曾出門,此刻的湖光山色也使人心曠神怡起來。李靜訓位于下首,心裏卻是莫名其妙,一大早就說出客,便被這人拉來伺候,連尹小山都沒帶,着實怪異。他撩起車簾的一角,那遠山遠樹便映在了眸子裏,亮若明霞。
兩匹駿馬行了一個時辰,随着車夫一聲“籲”,立定于一座紅牆綠瓦的大院前,李靜訓跳下車,眼見那門梁上題“春熙書院”三字,筆鋒蒼勁有力,且字字度上金漆,心想這不是應方老翁的字跡嗎?市面上一個字可逾千金,他父皇當年書房裏一副對子就是這位大家的手筆,那些年通宵達旦的抄書,也是這老翁的字帖,不過,抄了這麽些年,還是只學得了三分神韻罷了。
車夫皺着眉頭看了看李靜訓,見這人一下車就呆呆的望着大門,心道是個沒眼力見的,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兒,小心一會兒命了看沒了,自己去後頭搬了小凳,放在地上,點頭哈腰的迎了風月踏步而下。一下車,風月便對李靜訓道:“一會兒別多話,站在旁邊伺候就行了。”見那李靜訓沒有動手的意思,風月竟然也沒有表示,車夫只好硬着頭皮上去敲門,不一會兒出來個年輕仆從,上下打量了車夫一番,露出嫌惡的眼神,吓得車夫不住的用衣袖拭汗,仆從的眼神越過車夫瞧見後頭那款款的身影,瞬間變了臉,趕緊開了東南角的一個側門,恭敬的将兩人迎進去。
李靜訓跟着進去,只見假山環抱,亭臺樓閣,水榭環繞,花木蔥蔥,盡數遮掩住所有房屋,只露出飛檐的一角,四周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仆從在前頭引着兩人。風月邊走邊悄悄觑了一眼身後的李靜訓,見這人絲毫不拘謹,那副模樣倒是從容得很。走了約有一炷香的時間,隐隐約約傳來女子歌舞的聲音,仆從站定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便走了。
李靜訓跟風月擡腳踏入內院,莆一進來,便見眼前熱鬧成群,有男有女,那些男的都是绫羅綢緞加身,一副斯文講究的模樣,個個手裏摟着個女子,正喝得起勁,那些女子也不似往常窯子裏見過的那些,顏色略俏麗些,衣服也更輕薄,一個中年男子用壺對着嘴飲下一口又與腿上的女子以口相哺,眼前衣裳翻飛,酒菜灑了一地。這淫靡之景,不堪入目,李靜訓早紅到脖子,風月卻仍是氣定神閑,剛入了亭,便見座中好幾個男子兩眼放光,其中一個推開腿上的女子,沖到風月面前,一手環過他的腰,湊近了說:“風月,你不乖,讓爺好等呢!”這邊風月卻是拍掉下颚那只手,道:“誰叫你等了,那我走了,”作勢便要轉身,這下另幾個人也坐不住了,紛紛湊上來,“心肝兒,別氣,一會兒王尚書替你打他……”李靜訓看不下去,見也沒人留意自己,抽個空,溜了。
出亭過橋,遠遠的将那淫靡之音抛在腦後,李靜訓在羊腸小路上禹禹獨行,心頭想着方才的景象,不覺迷亂,罷了,那人……本就如此。他深吸一口氣,風中似乎有淡淡的香味,好似不遠處有一大片梅花,現下是春分,這個時節能栽種梅花實屬罕見,他心中好奇,便循着這味道,尋見一大片梅樹林,開的紅燦燦的,凄美奪目,一下子拂去了心頭的煩亂,不知不覺乘着樹下睡着了。
夢裏,他仿佛回到了聖貞四十二年,那年,他九歲。大燕國的八皇子是曹皇後的嫡出,當朝一品太傅的外孫,垂髻之時便出入國子監啓蒙,不過這個身份除了把那些拗口生澀的文章一遍遍的抄下來,或是受罰的時候比別人多跪上一個時辰以外,好像也沒什麽不同,父皇的身邊除了寵姬,任誰也擠不進去,不過那時年僅九歲的李靜訓并不知這個道理,他讓李巍替他代抄,自己從國子監偷溜出來,一路東躲西藏,趁守門的太監宮女打瞌睡,溜進了上書房。
年幼的皇子從生下來就很少見到自己的父皇,他都快要不記得父親的樣子了。
偌大的房裏空蕩蕩不見父皇的身影,卻是一地的淩亂,奏折、字畫,筆墨紙硯摔在地上,宮女、太監服侍在外,竟也無人收拾,只聽見那旁邊的角門處傳來啜吸的聲音,李靜訓還是個孩子,心道父皇吃什麽好吃的這麽大聲,遂偷偷推了門去看,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吓了一跳,兩具赤條條的身子絞在一起,下面那人分了大腿,中間一顆黑色的腦袋一上一下的蠕動,正該是那禦座上的九五之尊,聖貞帝。李靜訓分辨不出眼前的究竟是個什麽景象,只呆若木雞的望着,那寵姬卻發現了他,眼裏略過一絲得意的神色,作勢大喊了一聲,他父皇擡起頭來,抄起個杯盞砸過去。
李靜訓跪在正中,腦袋破了條口子,泊泊流血。聖貞帝坐在禦座上,滿臉怒氣,隔了一會兒,那寵姬理了理衣衫走出來,紮進帝王的懷裏,回頭看着他,滿眼都是不屑,當值的太監宮女全都跪了一地,哆哆嗦嗦的,臉色煞白,像是去了半條命,唯有李靜訓,垂眸斂目,只低低的看着那被砸碎的瓷片,眼神平靜無波。
忽聽得外間一聲通傳打破了屋內湧動的殺意,高大威猛的男人闊步而入,一身戎裝,紅色披風拖曳在地,醒目至極,他一進來,聖貞帝就揮手讓所有人退下了,李靜訓被身旁的太監扶起,轉過身時,與那人不小心對視一眼,虎目鷹眸,眼神似冰又似火。
從此,他再也沒找過父皇。
額上冷汗岑岑,也不知睡了多久,李靜訓給一陣吵嚷驚醒,不住的喘氣,暗暗平複了一會兒,才起身走出去。夜色漸起,天幕好似一張巨大的黑網,星闕全都消失了蹤影,狂風從遠處呼嘯着卷來,霎時,園內的花草樹木都歪七扭八的。
不遠處卻有三五人圍在一處,只聽那風中裹挾着哭泣,“爹爹……娘親……可不可以不要賣我,我以後會乖乖的,再也不跟哥哥搶吃的了……”旁邊的男人,一身短打,褲腳上破破爛爛,草鞋穿得黢黑,拽着他的胳膊狠狠的說:“不賣了你,一家子吃什麽,送你出去享福,你別不知好歹,”後面蓬頭的婦女,不停的抹淚,方才引路的仆從負手而立,一襲長衫,臉微微側過,彈了彈被少年碰到的衣角,慢吞吞的說:“想好了嗎?我可沒這麽多時間陪你們耗着,”男人趕緊應承,“賣賣,不賣了他一家子吃什麽,按您剛才說的價,二兩銀子,這孩子歸大老爺您家了。”
李靜訓心裏一陣緊縮,腦子裏突然浮現出外公曾把一本本奏折莊重的置于在他面前,他挨個翻開。
Advertisement
聖貞十八年。
懷民縣,大饑,人相食;
椒縣,大饑,人相食;
陽谷縣,夏大旱,至二年春,鬥米銀一兩,人相食;
聖貞二十年。
沛縣,蝗蝻遍野,秋冬大饑,人相食,凍餓死者枕藉道路;
子長縣,不雨,自四月至秋八月,飛蝶蔽天。大饑,父子相食。
河南,庚午、辛未、壬申大旱,野無青草,十室九空。于是有鬥米千錢者,有采菜根木葉充饑者,有夫棄其妻、父棄其子,有骨肉相殘食者。
聖貞二十二年。
……
“你杵這兒幹什麽?”給熟悉的聲音拉回思緒,風月已走到面前,見李靜訓面色有些蒼白,不禁擡手撫上額頭,“怎麽了?”見人不回答,又攀過雙肩,與他對視,“方才去哪兒了?受欺負了?”不知怎麽,那聲音好似隐隐帶有一絲怒意。李靜訓搖搖頭,只道:“你怎麽出來了?”風月道:“王尚書和好幾個大人被連夜叫進宮裏去了,其餘的人也都散了場,咱們這就回去了,”又從腰間取出一物,道:“方才你都不知跑哪兒去了,這給你留的,也不枉你跟我出來伺候,見一場世面,”李靜訓看着那錠銀子,沉甸甸的,好似千斤重,半晌,在風月驚訝的目光中,走向了那小孩,塞在他手裏,仆從在後頭遠遠的罵道:“傻缺……”
風卷殘葉,一道閃電劃破長空,馬車加速行駛在管道上,車夫得了賞,自覺跟着風月出客收獲最豐,連架馬的姿勢都更靈活了,車內的兩人,卻是一時無話。風月啜了口冷茶,看也不看李靜訓一眼,道:“我倒忘了,你是富貴家的小公子出身,看不上這些髒銀子,”李靜訓驀然搖頭,“那又是為着什麽?”風月幾乎是緊接着脫口而出,目光好似淬出火來,李靜訓目光平靜無波,好似思緒飛到不知名的遠方,空留個軀殼在此,風月見人沒有反應,氣得将手裏的茶杯砸了出去,瓷片飛濺,有一塊打在車夫的後背上,他咬咬牙沒敢出聲,暗罵這小子得了便宜還能惹得金主不快,以後可得離他遠點。
“行了,我知你看不上我,你這樣的人,淪落至此也自有一股傲氣在,不屑與我為伍,以後我便離你遠些,兩不相幹罷了,”風月高傲了半生,竟頭次說出這樣負氣的話,夾雜着一絲頹廢。
李靜訓卻喃喃的開口了,說不上是在對誰說話,“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鬓蒼蒼十指黑,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風月定定的看着他,李靜訓直視他,“這是寫炭翁的一首詩,日日勞作賣炭火,天冷的時候,卻只得一件單衣裹身,”他閉上眼,複而又睜開,“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風月噗嗤一下笑了,“原來你想的是這些,天下自古以來便是這樣的,當官的兒子在享樂,貧民的兒子在挨餓,各自的都有自己的命,難不成你還見過,皇帝的兒子來伺候人不成,哈哈哈……”
李靜訓不再說話,風月又道:“行了,你是可憐那孩子吧?那園子是王尚書在京郊的一處宅院,他開宴都在那處,平素倒不大去,只憑那些仆從自己打發,出了人命也是常有的事,不過,你又能怎樣呢?這種事情要沒上頭壓下來,貧民百姓也只得認。”
李靜訓下唇咬得發白,從後槽牙擠出幾個字,“天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風月一愣,口中的話還未出,随即馬兒一聲嘶鳴,車夫喊到:“風月少爺,咱們到了,快馬加鞭,一點兒沒耽誤,嘿嘿!這天兒也是怪,方才還打雷刮風呢,這半天愣是一滴雨沒下來,不然,咱可就慘了……”李靜訓掀開簾子,跳了下去,風月跟在後頭也下了車,小山站在門口翹首以盼,忙沖過來道:“少爺,累了吧!我去給您打水洗澡,”說罷,撇開了殷勤讨賞的衆人。
風月被小山拉着走,周圍熙熙攘攘,可耳朵裏什麽也沒聽見,只不錯眼看着前面那人,燈火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