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南風館有規矩,接客時不得忤逆客人的任何意願,否則以不敬不順的罪名加以責罰,而責罰的名目通常有體罰和罪銀兩項,前者多用于跑堂小厮,李靜訓剛來的時候就受過不少苦頭,後者多用于倌人,他們身子珍貴,一處破損都可能影響以後的生意,故而定了罪銀,這樣不論客人明面上給的,還是私底下賞的,都能通過這個名目将錢收上來,倌人們也都很怕這一處罰。
折枝直接落牌七日,卻是誰也沒有想到的。
這七日全無進項,且一日不挂牌,後起之秀遍布,人人都争搶客人,那些往日的熟客就很可能被別人搶走,其中的贻害無窮。
都說,是風月直接放出的話,這南風館裏說話最頂用的除了老板以外,就是貴為頭牌,紅透了汴京城七年的風月了。
李靜訓蹬上布靴,一路跑到前廳的時候,大堂已經圍滿了人。折枝跪在地上,聲淚俱下的求情:“風月少爺饒了我吧!折枝以後會盡心侍奉黃爺,不敢有不周到的地方……”
風月居高臨下站着,神态倨傲,道:“挂不挂牌也沒什麽差別,就你那點銀子還不夠塞牙縫的,不如趁早歇了,”說罷,轉身就要走,折枝撲上去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道:“風月少爺,如果折枝不挂牌就沒有錢貼補家裏,我家中還有爹娘,有三個哥哥,阿爹摔斷了腿,只能日日躺在床上,阿娘給人縫補熬壞了眼睛,哥哥們連媳婦都娶不上,要不是我這點微薄的銀子,只怕一家人都吃不上飯了,求求您……”風月嫌惡的一腳将他踹開,折枝欲再撲上去,被小山跳出來一腳踩住一只手,折枝哀嚎一聲,在地上動彈不得,淚水不住的往下淌。
風月冷哼一聲,轉身之際,被一雙手死死攥住衣角。李靜訓雙目圓睜的盯着他,道:“你……你為何欺淩弱小?”南風館裏呆了這一段時日,李靜訓也很明白要想平平安安的過下去,有些人是切忌不能惹的,但今天他卻顧不得了,折枝是他來到這裏以後第一個對他好的人,甚至在他十七年的皇子生涯中也從來沒有體會過朋友的滋味,看着他那樣跪在別人腳邊哀求的樣子,李靜訓心中不由得騰起一股怒火,這股怒火讓他挺身而出。
風月看着李靜訓,有些意外,半晌才道:“身嬌肉貴的小公子什麽時候也學會逞英雄,給別人出頭了?”緩緩的湊近,說:“你當自己是什麽東西?”李靜訓逼迫自己直視那雙眼睛,挺了挺胸膛,道:“明明他受盡了侮辱,你還來欺負他,是何道理?難不成是恨他搶了你的人?”起先李靜訓也聽過那位黃爺是風月的追随者之一,常常來南風館給他捧場,腦子一熱,沖口而出。
小山立即跳了出來,說:“瞎了你的狗眼,我家少爺是什麽身份?追在他身後的人千千萬,這賤婢伺候不了客人,活該受罰。”
風月不欲多言準備掰開那只攥着袖子的手,李靜訓卻仍是不放,說:“人家還有家裏人要養活,你……你這樣害人,怎知将來不會有報應?”憋了半天憋出這句話來,小臉漲得通紅。
小山沖上去把李靜訓後頸的領子提起來,扔到廊下,折枝哭紅了眼睛,不住的扣頭:“風月少爺開恩,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圍觀的衆人裏三層外三層,早圍得水洩不通,只聽議論紛紛:“折枝這種老實人這回都給害了,新來的小子怕是掃把星……”
“就是,誰跟他沾邊準沒好事,離他遠點……”
風月拂開小山,一步步走進李靜訓,眼神像刀子一樣,似要把人一片片的隔開,“心疼了,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念着他?”
李靜訓站起來,迎着那雙淩厲的雙眸,不避不閃,“你就是恨他搶了你的人,你已經有接不完的客了,有的是人搶着點你的牌,為何連他這小小的一夜都不能容忍?”風月袖袍下的手攥得發白,胸口起伏,眼睛似要冒出火來,細看下去,又 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神色。
小山一拳打在李靜訓的右臉,那半張臉頓時腫的老高,嘴角滲出鮮血,折枝撲上去拉住小山,卻也挨了一腳。小山一邊踹一邊恨恨的罵:“什麽賤婢,我家少爺還整治不了你了?”折枝蜷縮在地上,雙手抱頭,周圍的人發出一片啧啧之聲,膽小的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其餘的或悶頭走開,或是饒有興趣的觀看。李靜訓大喊一聲,沖過去抱住折枝,死死護住他,拳頭雨點般的落下來,李靜訓小小的身軀一直擋在折枝前面,兩人抱成一團。
“行了行了,也不嫌難看。”一個衣着華麗的男人走過來,他身後跟着老鸨,走的甚是恭順,所有在他前面的人都自動讓開一條道,連尹小山都停住了,退到風月身邊。
Advertisement
折枝哭着跪下說:“爹爹,折枝錯了,都是折枝一個人的錯……”那男人卻看也不看他,嘴角擒笑,對風月道:“實在不高興拖下去打兩巴掌解解氣,跪上幾天也成,”老鸨接過話道:“落牌七日,恐怕會影響館裏的生意,風月,你要罰誰老板從沒說過半句,只是……還是要想想大局。”
自從男人出現,所有的人都恭恭敬敬的俯首帖耳,人群裏,唯有風月仍不改那副倨傲的姿态,口氣也未有減緩,“老爹是嫌我賺不了錢了,養不起這南風館,也成,明兒盡管把我發賣出去,風月絕無半句怨言,”此話一出,在場的人皆是一動,老鸨嘴角扯了扯,強行堆出笑,道:“這是什麽話?老板最心疼你了,說這話不是叫人寒心嗎?”
“寒不寒心的我管不了,我說的話不會變,王婆要是覺得我礙了眼,就去找個相熟的人伢子來,明兒我就收拾東西,正好,讓你那媚璃頂上,也不枉你一番調教,”
王婆臉上頓時黑了,連話都接不住,只恨恨的看着風月離去的背影,轉過頭對着老板道:“您看,他這個樣子都是您給慣的,你還不管管,無法無天了……”男人嘆了口氣,看了眼遠去的背影,目光似複雜不清,也轉身走了。
人群哄散,折枝的懲罰沒有改變,李靜訓又被扔進了柴房。
夜晚,李靜訓一個人待在黑暗中,他摸摸扁扁的肚子,透過屋頂的破洞數星星,忽而,那柴房門的鎖嘩啦嘩啦的響起,一個人推門而入,借着燭火的映照,那人竟是小月兒,只見他提着個大大的八角食盒,掏出火撚子将一盞油燈點亮,道:“我當你是有多慘,看這模樣,倒像是回了老家似的習慣,”說完,自顧自的将食盒打開,又在院子裏尋了張矮凳,袖子一抹灰塵,将一盤鮮筍燴魚肚,半只切好的燒花鴨子,一碗清粥,一碟子酥豆擺好,再取出一副牙筷,一只瓷勺,筷子上端對着李靜訓,便向他眼神示意。
李靜訓看着那碗筷,又看看小月兒,沒動。
小月兒疑惑道:“不合胃口?”李靜訓搖搖頭,只不錯眼看着小月兒,滿臉警惕,“折枝呢?”小月兒道:“落牌七日,心情不好,躲他房裏吧!”李靜訓還是不動筷,他在柴房裏被關了這麽多回,突然從天而降如此豐盛的美食,難免心中不疑慮。
小月兒像是看出來了,輕咳了一聲,道:“我路過後廚,看還剩下好些客人沒用的菜,想你反正也還餓着,就……就給你送來了。”
李靜訓想了想,這人以前總湊在風月面前獻殷勤,後來自己無緣無故的頂了上去,這人怕不是心裏記恨他,在飯菜裏下毒?想到這兒,他咽了咽口水,還是不敢動。
小月兒無奈,捧起那白粥喝了一口,又每道菜一一吃了兩口,擦擦筷著,重新遞上,李靜訓遲疑一下,道了聲多謝,接住筷子,淺嘗了一口,忍不住大吃特吃起來。
小月兒又點了盞油燈,用紗罩罩着,轉身出去抱了一床半新不舊的厚棉被,鋪在牆角,一頓功夫弄完,才道:“那今兒晚上就先這樣,你吃完了将碗筷放在牆角便是,我明兒再來拿,先走了。”
李靜訓一肚子話還沒來得及問,便看他莫名其妙的來,莫名其妙的去。
花廳,正是莺歌燕舞。
雅室內,媚璃一身輕透的紗衣,勾勒出年輕的身體若隐若現,櫻桃小口含了顆葡萄,喂到懷中的男人嘴裏,分開時,挑起一絲津液,嬌嗔道:“史爺都多少日子不來了,還以為把媚璃給忘了呢!”男人閉着眼睛享受,拍拍那只柔嫩的手,道:“衙門裏事多,走不開,”媚璃卻道:“哼!是不是被春鳳樓的狐貍精勾跑了,要去您就去,以後就別來我這了,”作勢便要推開男人下床,男人一把摟過他的腰,道:“行了行了,明天讓三順陪你去煙雲莊挑兩件你喜歡的首飾,嗯!”聽了這話,媚璃才沒有多言,扭捏着縮在男人懷裏。這位史爺是煙花之地的老手了,平素最喜歡講究個刺激、新鮮,媚璃剛挂牌沒幾天,便被他摘了去,這人手段老道,那媚璃又急于賺錢,一來二去,就成了熟客,這個人兩鬓夾雜着白發,雖然日常玉食講究,但畢竟上了年紀,皮肉松弛,除了酒臭味,還帶着老人獨有的油脂腥味。
雅室外,兩個史爺的随從在門口把守,兩人俱是一身深藍色的短褂,用細麻布織成,四只眼睛滴溜溜的亂轉,落在下堂的小月兒身上。話說小月兒從後院出來後,便去花廳忙活,此刻正殷勤的倒酒,腰身弓着,渾圓的雙臀挺翹肥美,那客人被幾句奉承話哄得哈哈大笑,在他臀上一拍,順手賞了幾吊錢,小月兒趕緊接過,抛了個眉眼,塞在懷裏,他今晚面上敷了些粉,遮住幾點麻子,很有幾分風騷,兩個随從看得直咽口水,“這大屁股弄起來不知道多舒服。”
小月兒上了酒菜,便轉個彎往後院裏去躲着數錢,大晚上的熱鬧都在前廳,雜役們都湊過去讨上前,後頭沒人又黑黑的,莆一進去,便給兩人捂了嘴,扒了衣服,拖到假山後頭去了,不一會兒傳出嘤嘤的聲音,不知是哭泣還是呻吟,月色下三具白花花的肉體交織在一起,只弄到後半夜方才了事。
再看這邊,花廳裏頭風月早早的退了場,他挂頭牌很多年,出來露個臉也不過是走個過場,只是堪堪往那兒一坐,喝酒品茗,不似別的小倌兒那樣賣弄,牌子剛挂上便自有人去搶,空置的牆面下,常圍着好些來遲一步的恩客,搖頭嘆息的。不過若是熟客便不同,尚書大人早早讓人來傳話,今日的牌子上便挂了一串銀鈴,用紅線纏繞,這是行裏的規矩,意為只等那意中人取下。
王有貞在禮部尚書的位子也不過坐了兩年,當年應試之時也僅僅是個三榜的成績,不算靠後也不算靠前,從一個校書郎做起,到現在也是二十多年官場起伏,終于千年的媳婦熬成婆,新君繼位,需提拔可用的人手,王有貞最大的優點便是審時度勢,凡事絕不強出頭,滿朝上下素來覺得他是個恭順的,遂提拔至一部主位。
話說,他家裏也是妻妾成群,正房夫人當年本就長他三歲,随着年紀越大,面目漸老,王有貞只把人放在房中,夫婦兩個面上也相敬如賓,過去他謹小慎微,以清流自居,故而不敢納妾,提了尚書以後,竟一口氣娶了五房,養在側院,後來仍覺得不夠,聽了同僚的推薦,逛了一趟南風館,與風月一夜春宵之後,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只要得閑便紮在館裏,流連在朱蘭溫香之中,甚至偶有接回府中聊以慰藉,上次小妾的事一出,人人都道這是拂了尚書大人的臉面,他卻只是捋捋胡須,“窈窕佳人,君子好逑,不拘男女嘛!”
風月的廂房名為“西洲”,邊上有一副工整的字對: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是王有貞一夜風流以後,興致上來了,提筆而就。尚書大人親手題字,老板千恩萬謝,大為惶恐,趕緊命人找了巷子裏最好的裱糊匠,做了個牌匾,挂在那門上,南風館的名氣便又響了一場。此刻,屋內是軟玉溫柔的風流,一室爐香溫暖,繡帷裏兩個人影卿卿我我,交織成一片,王有貞破迫不及待的往那風月的頸間拱,卻沒得到往日的那般回應,擡頭見那可心人兒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心裏頭直打鼓,不知是哪裏又惹了這心肝兒不快,風月直接将人從身上推開,搖曳的衣擺及地,徑直走到窗沿下,此時,月華漫天,流銀洩地,窗前的美人輕露香肩,面上卻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