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李靜訓被扔在後院跪下,折枝從後面追上來,知道風月這是生氣了。
南風館這麽多年,除了正經主子以外,這位屹立不倒的頭牌說話也很有份量,要打要罰,從來都是一句話,老爹爹從不過問,眼下只能盼着晚些時候風月能消了氣。
李靜訓看折枝臉色不好,強笑兩聲,道:“你看我現在身強力壯,受點罰沒事,不就是罰跪嘛!以前在宮……家裏也老跪。”
折枝打量李靜訓那小小的身板,腰身尺素盈握,滿臉的不信任。
李靜訓又撸起袖子,鼓起一坨小肉,“你看,我現在壯實着呢!”
折枝噗嗤一聲笑出來,笑着笑着,眼神就變了。
李靜訓順着折枝的方向看去,見五六個男人站在他身後,他們穿着跑堂的衣服,青衣黑褲,臉上都帶着不懷好意的笑。
為首的是個光頭,老長的刀疤從眉骨直到下颌,身旁賊眉鼠眼的男人迅速搬過一張凳子,點頭哈腰的奉上。
折枝站起來道:“阿四,你這是幹什麽?”
阿四摸摸光頭,直直的盯着李靜訓,眼露兇光,旁邊兩個精瘦的男人上前推一把折枝,“我們大哥管教下面的人,少摻和,趕緊走。”
折枝變了臉色,“阿四,他可是老爹爹發話留下的人,你敢碰他,不怕爹爹知道嗎?”
阿四嗤笑一聲,“老頭子留下了也是給我的人,這樓裏的雜役跑堂哪個敢跟老子叫板?你第二天上黑巷子裏找找就知道了。”
折枝還在争執不休,就被兩個人強行拉走了。
李靜訓冷冷打量這人,熟悉的光頭,館裏只有一個,讓他想起了那個恥辱掙紮的夜晚。男人的身材高大,遮蔽了頭頂的光。
阿四下巴一擡,“喲!不服氣?”幹笑了兩聲,“你們看這小子像不像個貓崽子?”
李靜訓倏地站起來,他不會當着這種人面前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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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幾人故意湊近來看,哄堂大笑道:“是呀!貓崽子咋的?要吃人呀?爺把腳借你舔舔?”
周圍靜悄悄的,往日後院灑掃的小厮都已不見,紛紛躲起來裝沒看到,阿四是“下面人”的老大,看這架勢,是老大又要“立規矩”了 。
只是這新人小子也真有能耐,來了沒幾天,能把頭牌和老大都得罪了,也不知是什麽掃把星。
李靜訓迎上男人的目光,道:“你們想幹什麽?”聲音不大,卻很有一股穿透力,阿四驀地覺得這小子跟別人不太一樣,他一只腳踩在凳上,幾個人很有眼色的上前捉了李靜訓手腳,将人壓趴在地上。
側臉硌在堅硬的地面,李靜訓掙紮了幾下,紋絲不動,阿四俯身湊上前,道:“小少爺,看清楚老子的臉,上次給你機會伺候老子你不珍惜,要不,讓你伺候他們幾個怎麽樣?”
旁邊幾個男人聞言各自擡了個眼色,笑的色眯眯的,壓着他的手也開始不老實起來,阿四大手一揮,“誰給他講講規矩?”便有人趕緊出來道:“咱們南風館的雜役、跑堂都以四哥馬首是瞻,歷來的規矩是每個月月錢的一半要悉數上繳,逢年過節得包個大的孝敬四哥和我們幾個哥哥。”
李靜訓被壓制着,憤憤的說:“我沒月錢的,老板讓我做工抵債,恐怕你們要失望了。”
阿四一腳踩上他的手,,似是享受般的看着腳下人的神色,而李靜訓死死咬住嘴唇,眼角淌淚,只從喉嚨發出幾聲小小的嗚咽。
阿四來了興趣,從手掌到肩膀,一點點踩上去,慢慢的磨,袖子底下很快浸滿了鮮血,疏爾又俯下身,一字一頓的說:“沒有就賣身來換,要不賣給那姓黃的,他可是饑不擇食,黑巷子裏的倌玩死了好幾個,或者,伺候哥幾個,一個月輪一次。”
李靜訓眼睛裏都是水,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是傷心還是痛楚,身上的幾個人強壓着他,像一座座大山,讓他難以掙脫,朦胧中閃過一個人影。
“這又是怎麽了?”頭上傳來柔和的聲線,不疾不徐。
李靜訓只看到一雙鞋,白底刺繡,從素錦衣擺下露出鞋尖。
眼見又有人攪局,阿四不自覺撫上臉上的刀疤,賊眉鼠眼的男人竄出來,語調卻帶了幾分謹慎,“寒霜倌人,我們大哥這兒教下面新來的規矩呢!”
寒霜道:“你們教規矩我管不着,不過,總不能按了我的人吧?”
“你的人?”
只聽寒霜柔和的嗓音慢悠悠道:“我那兒缺個跑腿的小童,風月讓我挑選,我也一直沒選着合适的,這孩子一來我就看上了,模樣心性都不錯,正要去跟風月讨,就被你們給按住了。”
阿四一腳踢翻凳子,道:“怎麽?你護着他?”
寒霜仍是笑意晏晏,“不是我要護着他,人是風月說給的,我挑人也不看別的,你下頭的有哪一個模樣能比得過他的,有一個算一個,你這不給,也得去跟風月說啊!”
阿四頭上青筋畢現,拳頭硬邦邦的,旁邊跟班趕緊扯了扯他衣角,壓着嗓子說:“老大,這人有風月撐腰,咱還是別硬碰的好吧?那貨臉又酸,心又硬,要真杠上了,咱未必讨得到便宜……”
阿四眼露兇光,一把抓起跟班胸口的衣裳,“你是說我還得怕他風月?”
那跟班離了地面,腳不住的撲騰,嗓音暗啞,“小……小的……不是……”話沒說完,給阿四一頭扔進了水缸裏,轉過來惡狠狠地喘着粗氣,“老子早晚操死那騷*。”
剩下的幾個人見老大走了,也趕緊跟着溜走。
李靜訓從地上爬起來,才正眼看眼前的人,白衣青衫,姣好的面容敷了些鉛粉,描繪了兩處遠山眉,玉簪子穿過發髻,整個人一派素雅娴靜。
确定自己不認識,但也開口道:“多謝恩公。”
他頭被磨破了,正兀自泊泊流血,肩膀上也浸染了一大塊。
寒霜轉過身,“先跟我來。”
折枝在前面急的團團轉,剛給那倆小厮堵了門,想去看看什麽情況都不行,這會兒忽而眼前一亮,見李靜訓竟然全須全尾的出來的,忙不疊的跑過去,卻見旁邊立着個淡然雅致的身影,竟然是寒霜,當即俯身行禮,“寒霜倌人。”
館裏的倌人資歷排先後,等級有分明。寒霜是南風館的老人了,比大部分的小倌兒都年長,年輕一輩見了得虛敬着幾分。
寒霜只是點點頭,帶着李靜訓走了。
進了一間偏房,寒霜從衣櫃的最上層取下一只木匣子,打開後拿出一個青瓷瓶遞給他,“以前有個江湖游醫四處診病,機緣巧合贈與我了,用于治療外傷祛疤有奇效。”
李靜訓有些不好意思,這人是誰呀?為何突然出現還救了自己?他腦子裏轉了半天,自己做跑堂吃飽飯的日子不過兩天,樓裏許多面孔都不認得,依稀記得方才那些人叫他寒霜倌人,折枝還施了一禮。
萍水相逢,總歸是有救命之恩,李靜訓拱了個手,說:“多謝恩公今日之恩,我銘感五內,将來定會報答,”自己衣服破了還挂了彩,剛從柴房逃出來沒兩天,前程未蔔,他也不知道怎麽報答,但外公教過,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記在心上。
寒霜掩唇笑了笑,眼角有幾縷遮不住的歲月,将青瓷瓶塞在他手裏,輕撩衣擺坐在床沿上,說:“聽說你是賣身葬父進來的,看樣子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吧?可是家中遭了難,淪落至此?”
李靜訓想了想,讷讷的點點頭。
寒霜道:“你別拘束,我也是日子閑,和你說說話,”又起身倒了杯茶,“喝口水。”
李靜訓有些拘謹的接過。
從宮裏逃出來直到現在,他嘗盡民間苦楚,只遇見折枝一個好朋友,眼前這人溫柔親切的樣子有點不真實。
寒霜繼續說:“從那種富貴榮華的日子變成現在這樣,一時間很不适應吧!”
不适應嗎?李靜訓自己也說不上,他養在深宮,五歲喪母,七歲沒了外公,父親的形象只是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經年累月,想起來陪伴自己最多的人就是李巍,那時,他最常幹的事就是對着園裏的那株梅樹發呆,數九寒天,滿目凄迷的紅,直到李巍在後面叫他回去吃飯,他會溫柔的給自己蓋上大敞,将熱乎的手爐塞到自己手上,飯桌上是每日的四菜一湯,鮮筍和水木瓜最先擺上來,到了夜晚,被窩裏攏上幾個湯婆子,燒幾盆炭,寝殿裏就只剩下他們兩人了,李巍打着地鋪,永遠最後一個入睡,最早一個醒來。
直到後來他們拼死逃出深宮,東躲西藏,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他似乎也覺得沒有什麽不一樣,
富貴榮華,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麽滋味,只是清楚的知道,那天早上摟着自己的人不在動的時候,這世上已沒人有再愛他了。
不會有人等他吃飯,給他加衣,陪着他睡覺。
于是,他做了個此生最大的決定,把自己賣掉。
此後的路,一個人走。
寒霜見他怔怔的樣子,取出一盒點心打開,“我看你來了沒兩天,朋友都交上了,折枝是從小就進館來的,也有兩三個年頭了,跟你一樣,為了家裏人,難怪你們這麽投緣呢!”
李靜訓轉過神,說:“折枝待我挺好的,之前的數次都是多虧了他。”
寒霜将點心盒子推過去,道:“折枝是個好孩子,這館裏看過去就你們兩個最親近,以後出了館,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孤零零的要好。”
李靜訓沒有多想,只兀自點點頭。
寒霜的臉上有一瞬間的停頓。
李靜訓又道:“對了,方才聽恩公說需要一個跑腿的。”
“我叫寒霜,你可以像折枝一樣叫我寒霜倌人,方才我也就是順嘴那麽一說,不過你要是願意,可以多為我跑跑腿,外人見了都會以為你是我的貼身小童,也就不敢明目張膽的欺負你了。”
李靜訓忙點頭答應。
寒霜見他讷讷的樣子,倒覺可愛的不行,“小童,就像是小山那樣,我在這館裏數年,以前……也有過一個,不過現在已經獨身一人了,好在我這個人喜靜,沒那麽多事,也習慣了自己動手,你要是不嫌棄我啰嗦,有時間就來和我說說話吧!”
李靜訓被對方溫柔親切的感覺吸引,也覺得在館裏多個朋友興許會更順當,心裏雖還有幾分疑惑,卻又不自覺的洋溢着陣陣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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